第四十章 師賜醍醐
雪停了。
風止花梗間,薄雪覆一層。望去綠的白的灰的蔥蔥蘢蘢地交雜著,蒼穹中旭日鋪開喧艷的紅。雲覃峰後山,一派寧靜。
光線鑽到眼皮子底下囂張,意識漸漸清明,宿醉的後勁才慢慢上來。頭崩欲裂,許久百里風間悠悠晃晃地睜開眼。
有許久沒喝得如此爛醉了……也是有許久未像昨夜這般愁。白日里駐一昭鎮理事的南穹弟子慕葉差人送了密信:「復**七影前日至鎮中,鼓動眾人一同力請劍聖出世。茲事體大,弟子不敢妄下結論,只能請劍聖親自予以說法。」
寥寥幾句,字字沉重。匝地清明,心中茫然。
他素來自負,來去自由,不懼天不懼地,然而最憂便是這種情形,群起而求之。
避世只怕負世人,出世又恐負後人。進退兩難,索性一醉解千愁,啟了封在後山泥窖里的大半缸酒,一喝便忘了節制。忘了亂世,忘了天下,忘了還有沉甸甸的族人壓在劍上。
只記得入夜後是阿澈生動的臉晃在眼前,軟軟糯糯的聲音縈繞耳側,柔潤的發扯在指尖,可醒后,凄清難當,難題依舊。
他的愁都壓在心底,面上依舊沒半點兒異樣。支起手臂準備站起身,便有什麼東西順勢從腿上滑了下去。
這才察覺到原來還蓋了東西,垂眸望去,是一條毯子,都還未全然展開來,揉成一團七倒八歪地便扔在了他身上——肇事者不耐煩的情緒暴露無遺,一看便知出自誰的手筆。
幾分無奈又忍不住扯唇一笑,莫名滌盪般心情微好。抖落一身的雪塵,長腿微屈站起,毯子一撂掛在手臂上。百里風間攏了攏衣袍負手正要離開,目光看到不遠亭子里景澈側身坐著,手裡端了一卷厚厚竹簡。
他的青色大氅她拿了隨意披在身上,盤著腿倚著亭柱,端的一副認真模樣,一絲不苟地順晨曦微光一行一行瀏覽厚重竹簡上的文字。三千青絲垂至腰際,小臉兒上半點兒胭脂不染,偏是風韻自然,玲瓏剔透,饒別人再怎麼濃妝艷抹都學不來。
徒弟越長越漂亮,他這個師父喜憂參半。喜自然不必說,不是誰都能有一副好皮囊;而憂,他也尋摸不清為何,從未深究過,只偶爾會心生難以控制感。這美麗太過撩人,恣意驕傲如她,他難以一手掌控。
許是聽聞動靜,景澈抬了臉看過來,方才還是恬靜姿態,這會少女生動躍然於臉上。半眯桃花眸,絳唇翳皓齒,一笑宛若百花開,語氣裡頭半是嘲笑:「師父,睡得可舒服?」
尾音拖得綿長,她一直沒怎麼長大的軟軟嗓音聽得人骨頭酥一把。
「舒服是舒服,就是有點兒冷。」長腿一跨,搖搖晃晃踏上台階。
坐到她面前,招呼不打便抽出她手中的竹簡看看。原來是九痕沙心法口訣,這才想起昨晚她似乎說要學劍。
可真是破天荒,小徒弟受了什麼刺激,突然如此好學起來?從前她是多教一式都不學,嫌了學多了記不住。不過他也不催促著讓她成材,反而有時候倒也佩服起自己徒兒來。平日里瞧她是半個急性子,風風火火雷厲風行的,而修鍊習武一事上卻極耐得住性子,一招一式都要苛求完美。
「拿回來。」她睨他一眼,奪回竹簡。
怎麼都是一副師徒相看厭的形勢。
「都記熟了?」百里風間慵懶扯唇笑,一貫這副無所謂的模樣。
「嗯,月前就背熟了,如今再溫故一遍。」
迎著冷風百里風間打了一個哈欠,末了拇指摸摸胡茬,又站起身:「那你再看會,師父先去睡個回籠覺。」
「你——」以為他要教她習一痕沙了,正準備著暖暖身子開始練劍,卻不料心思撲了個空,難免對百里風間呲牙咧嘴起來。
他回頭笑笑,兀自走了,背影望著有些清冷寥落,跟瞬間換了張臉似的。
景澈深吸一口氣,眉眼舒展回去。反正橫著豎著師父都是這個脾性,見多了也就習慣了。又嘩啦啦地展開竹簡,尋了方才斷掉的地方繼續瀏覽。
這般認真自然是為了赴宮霖的三天之期,且不說下跪磕頭是何等羞辱,身為劍聖弟子若不能贏了比自己整整低了一輩的宮霖,她還真對不起曾經吹下的牛皮。
亭子中央小青鼎慢烹著一壺茶水長煙微裊,濃密睫毛在白皙臉上投下長長纖影。不知不覺景澈翻完了整卷口訣,眼睛倍感酸澀,抬起臉透過六角玲瓏亭望向半壁天空,太陽當頭,已是正午。
日光不急不緩,雪地萬籟俱靜,顯得更加清冷。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竹簡,哈了哈凍僵的手。也不知道師父的回籠覺醒了沒,她學劍可是迫不及待了了,便起身去尋他。
先去了前殿,打開殿門的瞬間寒風卷席而入,空曠大殿無人在內,案上未被鎮紙壓住的白紙嘩嘩作響,瞬間零零散散地飄了一地。
拾起散落的紙,隨意翻看幾眼,卻都只是一乾二淨的白紙,半痕墨跡未染。這紙看起來是施了咒的,水火不侵,為傳信所用,裡面內容想必機密,也只給特定的人看。
總覺得最近師父有些不太正常,也不知道是什麼擾了他老人家不羈的心。
不在前殿,那便是在房裡了,景澈正轉身,殿門「咿呀」一開一合,見到他踏入殿來,逆著光的表情看不清晰,只聽他語氣隨意:「阿澈,來了啊。」
將手中的紙放回桌上,她轉身點了點頭,一霎那臉上是鮮少的恬靜。
目光透過她的身體落在案上,那疊白紙淺淺揚動一角。他知道她看到了,也不多解釋。他有意將她藏於羽翼之下,不願讓她涉入這些事中,不單是她手上三顆驚世的**神璽,更是出於保護心態。
心中千絲萬縷一閃而過,已經是唇角扯起,半點不正經道:「方才去藏寶閣給你挑了一把武器,既然要習九痕沙了,也不能老用著破銅爛鐵。」
破銅爛鐵?景澈的臉色一頓,黑了一截。她現在用的劍可是也修親手幫她打的,雖然威力缺缺,但用的是一份心意。他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貶得一無是處……
算了,反正她也曉得她的師父,看著整個人不修邊幅成日什麼都無所謂的態度,其實眼光挑剔的很。
「九痕沙雖是劍法,但也未必要用劍來使。師父給你挑了一把仙棒,名『醍醐』。」
「盤古未分天地之時,混沌之中有異樹焉。億萬年長成,億萬年花開,億萬年結果,果落則化為醍醐,持此杖者洞悉天地,與萬物同息。」
景澈接過醍醐。仙棒通體湛藍,頂心嵌著一顆透白鮫珠,隱隱仙光繚繞。
「那劍與棒的用法,是相通的嗎?」
「相去幾乎無甚。而且棒更適合你初習九痕沙,也不會影響你日後繼承龍淵白劍。」
「我還要繼承龍淵白劍?」這話撞到耳里,景澈瞬間覺得使命神聖,又莫名緊張,「是何時?」
「自然是我死後。」他說的雲淡風輕。
景澈抬起眼看他,瞳里印入他全然不當回事的神情,心中驀然一陣空蕩蕩的害怕。
生死之命向來由天不由歲月,可是她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她似神祗一般強大的師父有一天會死去,而她要繼承他的一切。
「你別急,估摸著還要百八十年——」他瞧出了她突然的正色,以為是自己的話嚇到了她,滿不正經地打笑道,「過來後山練劍吧,正好沒下雪。」
景澈難得服從地跟在他身後,神思恍然,看樣子仍沉浸在了生死難題中。
開始教九痕沙了,劍聖門的精髓便在此,百里風間也端起了鮮少的嚴肅,劍里劍外一招一式都是正經招式。
景澈本底子紮實,天賦也高,然而不知怎的今日學起來有些不在狀態。
百里風間不甚滿意,索性收起劍站到她身側,修長手指握住她執棒的手腕,幫她端平,一邊道:「氣貫於全身匯於棒間,一處不通則氣凝澀。」
「鬆弛有度才可暢氣,阿澈,手腕處不可綳太緊,需以手臂之力帶動棒。」
隔了咫尺的距離,他虛環著她的臂彎,手指仍扣在她腕上替她調整姿勢。微有繭子的指腹隔著袖口薄薄的絨毛,磨蹭腕上肌膚。他的手帶著特有的炙熱彷彿鋪天蓋地,她的手裹在寒風裡冰冷僵硬。
一涼一熱,背後又襲上人的熱氣,針砭肌膚,汗毛肅然列兵。
不自然地眼底一亂,景澈心中想著手腕放鬆,卻是指節一脫力,仙棒脫手而出,啷噹掉到地上。
她一時頓在原地沒有動作,百里風間垂眸看見她彆扭的神情,一眼瞭然——阿澈這麼驕傲的性子,對自己從來嚴苛,更不允許自己失敗。
他過去俯身幫她撿起醍醐,放入她手中,一挑眉,調笑地打破僵硬的氣氛:「怎的,早膳沒吃飽?」
景澈被他一問,回過神來,難堪之意少了幾分,又急又惱道:「你才沒吃飽!接著來!」
【註:醍醐的說明引用自夢幻西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