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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舊愛瓷像

  日光糊了一把寧靜雪光,又暖又冷,從枝頭樹影傾斜成了殘陽夕照。 

  天近傍晚,該教的都教完了,景澈學的像模像樣,而百里風間卻終於半攏了眉頭,問道:「阿澈,今日你怎麼了?」 

  景澈裝糊塗:「什麼?」 

  目光上下把景澈打量了個乾淨,百里風間正扯唇開口,估摸著又是什麼嘲諷毒舌的話,卻遠遠被一個聲音打斷—— 

  「劍聖!」 

  一個白衣弟子御劍而下,先拱手作揖,然後急急遞上一份錦帛。 

  百里風間抖開來看,末了趁著景澈好奇的目光瞟過來之前,攏到袖中,仍是一貫的波瀾不興:「我曉得了。」 

  那弟子沒料到劍聖會是這般不咸不淡的反應,抬頭一怔,焦急都凝固在了臉上,卻也不好多說什麼,拱手便退了。 

  百里風間收回劍,抖抖一身雪,道:「明日再練吧。」 

  說罷他便負手離開,末了又回頭扯唇,下了定論,「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阿澈啊,慢慢學,這麼心急不像你。」 

  他的耐心素來不多,最近更是心不在焉。方才還教的一板一眼,現在便失了耐性。景澈有些失落,卻一臉傲然不屑地擠開他悠閑的步子,走在他前頭先回了房。 

  入了後半夜,鵝毛大雪不知何時開始沸沸揚揚,蒼穹斷續成漆黑一片,墨色深淺不一。 

  雕花門吱呀一聲透了條縫,景澈裹緊大氅,躡手躡腳小心翼翼走出來。 

  風驟然颳得緊了,頭髮上的雪水化了,順著脖頸流入背心,冰的冰涼,熱的滾燙。 

  她懷裡抱著的仙棒醍醐,頂心鮫珠泛了一層薄薄而剔透的光,照亮一寸前路,逶迤過去的仍是無盡黑暗。一路摸到了後山,卸了大氅撂到亭子欄杆上,朝手心哈了哈氣。 

  她不想讓他曉得,只自個摸出來苦練。 

  順著記憶里他行雲流水的劍法,一招一式都學得有鼻子有眼,密密的劍光道道匝地,漂亮卻獨獨少了幾分凌厲。 

  反覆練了好幾遍,本凍得不利索的身子都起了一層薄汗,最後一式打的偏了,醍醐脫手而出,踉蹌滾入雪中。 

  微惱地抓了抓頭髮,俯身想要撿起醍醐,卻腳下一個虛浮,一頭栽到了雪地里。 

  頭委實沉得很,似乎是受了風寒,人也犯困,真想這麼在冰冷雪地里趴著不想起來了。 

  片刻后才掙扎著爬起身,收了大氅搭在手臂上,一路披著凌亂風雪也不覺得冷,身子跟燒起來似的難受。她搖搖晃晃地摸到後殿藥房,憑著記憶胡亂抓了幾粒丹藥,囫圇吞到嘴裡。 

  睜著惺忪睡眼摸黑回去,感覺著差不多是這一間了,景澈便隨手推門進入房中。懶於點蠟燭蠟燭,一心只想著趕緊回床上包被子里去。 

  猛的聽到有低低的呢喃,極不清晰,像是模糊的嘆息,像是喚著誰的名字:「阿溪……」 

  混在黑暗裡跟幻聽似的,屋子裡似還有一股疏鬆酒氣,景澈頓住睜了睜眼,動靜又沒了。 

  她也未上心,欲直直往裡走,卻被一把不客氣地拎起后領,和著一個含了慍意的聲音:「誰?」 

  袖風揉了一團火焰揮出去,正中燭芯。輕微的霹靂聲,房間被扯出了一方光亮。 

  「師父?」 

  她嚇了一跳,這會神智也清明起來。驚訝地環顧四周,才曉得自己走錯了房。此處應該是平日都落了大鎖的房間,而自己的住處還在後邊一排,晚上昏昏沉沉的,竟少走了一個連廊,誤打誤撞跑到這裡來。 

  只是師父……又怎麼會在這裡?他又喝酒了? 

  她還沒問,他先鎖眉,眼裡被割碎了的燭光,透著難以捉摸的幽深,惡毒扯唇道:「你進來做什麼?」 

  他語氣里一閃而逝的真切兇狠,被她精準捕獲。 

  景澈下意識挪開一步,只覺得此刻的師父像是一隻守護陣地的獅子,一身慵懶剝落,未加掩飾的震懾力顯露無餘。而她更敏感察覺自己被當成了外人,隔絕在他的陣地之外。 

  背後一絲冷風撩入,頓然汗毛豎立。才覺只穿一件單衣有些冷,想把搭在手上的大氅穿上。卻礙於凝重的氣息,硬著頭皮忍住身子的哆嗦,撇開眸逃離他凜冽的眼神,訕訕解釋道:「這屋子平日不是鎖了嗎,我摸著黑走錯了路,才不小心進來的……」 

  他那雙眼睛像是深潭下的雨花石,突兀的笑意中隱浮出點冷。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自覺閉了嘴,聽到他沒有情緒地道:「出去。」 

  景澈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眸里漸漸湧上委屈和憤怒。 

  不過是走錯了屋,都已經解釋了,他還想如何?至於如此不留情面嗎? 

  他根本不看她,背了身過去,朝垂落的幔帳內走去。帳子里似乎黑糊糊地放了一尊什麼,他的目光一望向那裡,彷彿就變得綿長而繾綣。 

  景澈的自尊心強烈受挫,氣惱至極,隨手抄了桌上銅質燭台便朝百里風間背後砸去,怒意沖沖的聲音里揉了隱隱哭腔:「莫名其妙沖我發什麼火!」 

  燭台砸的偏了,攜著一股未收斂的大力,砸到了幔帳后那尊東西上。 

  啪」的一聲,陶瓷碎成一地。 

  像是個滿堂彩,一聲起后萬籟俱靜,突的外頭風聲起,擠到窗縫裡,較著勁兒似的,混淆在空氣里如同幻聽。 

  幔帳裡頭咕嚕嚕滾出一個破碎的頭顱來,側躺在地上,顯得詭異極了。然而細看這頭顱面目並不猙獰,原來是一個女子的瓷雕像,被她這一砸全碎了。 

  一片片的白瓷雕塑籠在微黃的燭光里,一動不動,像是哭舊了的臉。 

  都碎成這樣了,應該是補不回來了。景澈一怔,心中微慌。 

  百里風間定定地站了半晌,回過頭,目光隱了不能言表的疼,看得人有些驚心動魄。 

  「我——」少女的慌亂半隱在眉間,手指不由自主攏在一起,透出幾分歉意。 

  「滾出去。」 

  外頭的天,風雪益發緊了,千絲萬縷像潑天箭雨。一層窗紙上透著燭照光影,透進一雙桃花眸里,好像一場大戲開鑼,色相十色,粉墨登場。 

  「不就是個破瓷雕塑!你拽什麼!」她毫不示弱地橫道,挺直了脊背轉身就走。 

  「嘭」的一聲帶上門,凄風苦雨澆在她身上。 

  回房就悶起被子倒頭大睡。再醒來,已經是第二日。 

  心頭仍然壓著他的眼神,是真切的慍怒,沉沉地彷彿脫不開身。 

  幾分委屈,幾分慚愧。然而事已至此,話也撂下,她驕傲的性子不允許她先服軟道歉。 

  景澈煩躁得錘了錘漲著空氣的被子,算了算與宮霖約定之期就在明日,愈發心焦。 

  然而一想到輸者磕頭——瞬間又來了鬥志。都還沒開始,她斷不能妄自菲薄,先輸了氣勢。 

  管他百里風間鬧什麼脾氣,她自個一樣能行。風風火火地起床,起身洗漱,取了醍醐去練劍。路過大殿時,瞟了一眼,卻是沒有人。 

  這時一張被施了咒的紙從案上飄過來,定在她眼前。 

  「下山幾日。」龍飛鳳舞,意簡言賅。 

  「搞什麼——」紙被揉成一團扔到一側,景澈失落又不滿,滿腔話哽在喉間,末了只恨恨道一句,「逃得那麼快,是不是男人啊。」 

  這時,遠在一昭鎮的百里風間迎著寒風打了一個噴嚏。拂了拂凍紅的鼻子,快步走向鎮子中心的廣場。 

  大清早,雪珠還松茸茸掛在屋檐,理說應是熙熙攘攘開始新一日的生活,這會石子道上卻已經全沒有了人。隔了次第綿延的茅草屋頂,遙遙地卻望不見人聲鼎沸的來源。 

  說來這些年,百里風間是鮮少來到一昭鎮的。不願看到處於水深火熱中的族人,徒增無力之感。族人在北地生活雖算不上衣不蔽體,食不飽腹,卻仍是處於捉襟見肘的境地。  而此次他來一昭鎮,半是逼不得已,半是為了斷了眾人念頭。 

  昨日傍晚慕葉又派人送來密信,七影鼓動一昭鎮幾萬鎮民明日聚於廣場,長跪以求劍聖出世。 

  等同於又給他下了一道通緝令。他心中糾結至極,進入虞溪曾經的房中與她的瓷雕對坐半晚。而從他能做下決定,還拜了景澈昨夜突如其來的闖入所賜。 

  那是他唯一留下來關於虞溪的音容笑貌,卻被她無理砸碎。當刻他暴怒而痛心地拾起一地碎片,在意識到無法拼湊后突然心平氣和地接受了。一切便已經是無法彌補。再惋惜,再遺憾,不過徒增無用感觸。 

  他頓悟,曉得只有親手打碎,才能斷了念想。他若只是不回答眾人,便是給了所有人一個期待,而他受不起這份沉甸甸。人人將他當做救世神,可他明白,他不是。從前不是,如今,更不可能是。 

  世上本無神,慈悲都只是虛妄。如今活著的每個人,身上都背負了無數人的性命,輕易揮霍,就是愧對前人的抵死守護。這個一昭鎮更是迦凰山拼了一輩人的性命保全的,決不能再冒險讓族人赴死。哪怕在疾苦北方苟活百世,也比在臨滄狗賊刀下屈辱死去要好。 

  於是凌晨他便下了山。 

  已經走到了廣場上,望去一片的全是人。地上積了大半夜的雪和著塵埃,一步一灘污濁冰水。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劍聖來了!」所有人都齊齊轉過頭來。 

  「劍聖!」一人面露喜色,從石階上走下,破開人群急急走過來。 

  人頭攢動中他看清楚了,是七影。 

  他行至他面前,一抱拳便跪下:「懇請劍聖下山,帶領族人與復**並肩作戰。」 

  「懇請劍聖下山!」 

  「懇請劍聖下山!」 

  音浪一波一波,黑壓壓的人群層層疊疊朝著他跪下。 

  百里風間的目光掃過懵懂的孩童,抱著嬰孩的少婦,面龐堅毅的大漢,傴僂著腰的老人,他們的虔誠匝在心底。 

  他沉默地望向遠處。連綿起伏的屋檐依然像一雙巨大的翅膀,翅膀低下有無數個長長的深弄,無數個密不可宣的白晝和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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