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只要愛你
和風暖日花清香,烏絲輕衣酒微醇。日子過去相安無事,歲月驟起風浪又倏忽平靜,美好得讓人時常會疑心這是錯覺。
卻分明是真實可觸的。
景澈和百里風間的相處表面上風平浪靜,而關係實則無可避免地飄忽不定起來。像是遊走在兩個極端,兩人斗都知,稍有不慎便滿盤皆碎,彼此都端的格外小心。只有極少數的時候,會有一些非常平靜美好的時刻,比如他真的醉了,而虞溪又不在場的時候。
其實只要景澈稍微服軟,那麼這些彌足珍貴的場景也不至於在漫漫歲月里數來渺小得寥寥無幾。可是如果景澈不是景澈,那麼時光,也不是舊時光了吧。
日子像是扎了根又夭折的一顆樹苗。
一晃就是八月,南方下了七天七夜的傾盆大雨,大旱變成澇災。不知哪裡開始傳,沸沸揚揚,「天降異象,是妖王要出世了!」可謠傳者連妖王的影子都沒有見到就描繪的神乎其神,這落在知情人耳里,只有蔑然嗤笑。
只要百里風間自己曉得,妖王的魂魄還在他身體里封著。
八月廿四,那個日子在歲月里劃下一道長長陰影,永世難忘。
一大早,景澈想出雲覃峰去主峰尋也修,還未出山門就遇到匆匆忙忙的凈毓峰弟子,白衣紅襟打扮。
碰到景澈,他頷了頷首以示打過招呼。
凈毓峰弟子鮮少來雲覃峰的,景澈好奇問道:「師兄,為何走的這般匆忙?」
他無奈搖搖頭,答道:「虞姑娘病了,劍聖請了陸師父來看病,師父正吩咐我去山下尋葯。」
景澈雖沒有憂心,倒也不至於幸災樂禍,只想著與自己無關,兩人客套一身便要走了,那弟子突然又想到了什麼,有些同情地喚住景澈:「對了師妹,虞姑娘說她的屋子總是陰沉沉,陽光太少,同劍聖說想換到你的屋子裡住。」
「師父同意了?」景澈氣得柳眉一擰。
「我也不知道,要看劍聖怎麼說了,我先下山去了。」他說完,就御起劍沖入雲層之中。
斜滿一身的日光都跟泛了一層冷似的,她氣得渾身發抖。
之前裝可憐博取同情,有意無意在她面前秀同師父的甜蜜,這些她都能忍則忍,畢竟虞溪不挑釁人,她也沒立場去鬧個沒完沒了,沒想到現在趁著生病,竟然這麼囂張。
那麼師父呢,他會如何做決定?是依了虞溪的楚楚可憐,還是會給她留點餘地?
景澈心中想,師父絕對不會同意虞溪如此可笑的請求。可卻轉身回步,矛盾回屋等著,看看他是否會來找她。
才坐下來擱了一壺水到爐子上沸著,門口就傳來一聲叩門聲。
不等她回答,百里風間便推了門進來,望了眼屋內,目光的焦段最後落在端坐的景澈身上,隨口道:「早。」
景澈只是玩弄著桌上杯盞,也不看他,嫣然輕笑道:「師父是有什麼事么?」
「有。」百里風間難得誠懇道,在景澈對面移了凳子坐下來。
景澈隱了眼底的失望,一抬起眼,看到滿室揮灑進來的日光充沛地澆在師父背上——她的屋子是整個雲覃峰採光最好的屋子,當初百里風間給她挑這屋子住下的時候,她還嫌離師父太遠,可他一本正經解釋道,她應該多接受點陽光才不會心裡陰暗,才不會長得偏了。
可如今看,這滿屋的溫暖日光,倒有些過分刺眼了。
「虞溪生了病,想住朝南的屋子,多些陽光,你……」
「嘭」的一聲,杯盞狠狠豎到桌上,這聲響亮,百里風間頓了一頓,淡定地接著說:「她想同你換間屋子。」
景澈冷笑,若無其事地轉身提起爐上的茶壺,手中力道大得有些發抖。
彷彿此刻爐上沸著的不是一壺茶,而是她的心,她的魂,都在煎熬之中難以抽離。
景澈緩緩抬眸,冷言道:「她生病了與我何干?好,就算和我有關係,我又憑什麼要把屋子讓給她住?我就喜歡陽光多的房間,我就占著茅坑不拉屎,怎麼了?」
百里風間來時就知會遭她劈頭蓋臉一頓冷嘲,也自知理虧,並未多話。
景澈鎮定地往杯盞里倒茶:「那個你放瓷雕的屋子不也是朝南么,怎麼不肯騰出來給她住?」
「都賜了一樣的名字,何必還在乎是不是一樣的人,這時候還裝什麼潔癖呢?」
百里風間眯著眸盯著景澈沒有破綻的神情,逆光的臉帶著些危險的神情。
景澈半點不懼地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瞳仁,手中茶壺還在往外溢水,澆到手上才想起躲開,熱水在虎口濺了幾個水泡,紅成一片。
兩個都是不會妥協驕傲的人,他傷她,她就露出渾身的刺加倍還他。
「不換就罷了,至於這麼小題大做么。」從容端過案上杯盞,目光掃了一眼她燙傷的手,終是忍住不問。
「對於師父來說,世間的事,不都是小事么?」景澈無所謂地笑,這神情像極了他滿不在乎的樣子,」可對於我來說,也許就是顛覆的大事。」
他眯眼斜她。她究竟是從哪裡學來這一套語氣,拿捏得寸寸妖嬈而蠱惑?軟軟糯糯的聲音似是刀槍不入,軟硬不吃。
回應這樣陌生的徒弟讓百里風間覺得疲憊,語氣沉下去,似乎泛著一層大霧:「阿澈,你究竟是怎麼了?」
如果他們繼續針鋒相對,那麼景澈還能出言譏諷將心中怒去通通宣洩。可是如今他卻先疲軟了下來,她算是勝了,可再咄咄逼人亦是無趣。
景澈試著心平靜氣坐下來,告訴他她究竟怎麼了。可是一想到他為了一個替身,要讓她委曲求全,任由她侵佔她的領地,就忍不住想歇斯底里。
兩相矛盾下,她反而是長久地沉默。
百里風間不勝自煩,打破寂靜起身在她房裡尋到藥箱,取了葯過來:「把手給我。」
不等她行動,便兀自拉過她的手,強硬得不容拒絕。
「我沒事。」她不耐煩地想縮回手。
「這麼燙的水澆在手上不知道痛嗎?你要虐待自己來跟我抗議?」劍眉一抬,連著兩個反問。
景澈莫名怔了似的。「師父,你這是在擔心我么?」
「你簡直莫名其——」小心翼翼地調了調藥膏,不經意一抬眼,對上她的眸子,話音當即愣住。
綿長而痴迷,哀傷而繾綣。他不是傻子,如果這麼明顯的眼神都看不出端倪,也枉在風月場晃蕩了這麼多年。
可是這個眼神,竟然來自他的徒弟。
「對,我是莫名其妙。」
哪怕看穿,卻也不想戳破,再對話下去唯恐亂了什麼規矩。
甚至來不及為她上藥,百里風間便站起身要離開:「藥膏調好了,你自己敷。」
刻意鎮定。
「師父,」她定定叫住他,「你就當我是無理取鬧吧,是我自甘墮落。」
她不避不閃單刀直入,好似一把燎原火,燒也燒不盡。百里風間拔不開腿,背身立了半晌,光暈描在他的身側,好似一尊聖潔的神。
腦中一片空白,過往種種對應起來皆有跡可循。他早該想到可總是可以忽略,直到這個問題已經無法抑制地爆發出來,他不得不面對時才去正視,只能一片措手不及地茫然。他只徐徐道:「真是……荒唐。」
「愛你就是荒唐么?」她的聲音聽起來無比清醒。爐上茶水還在沸著,滾燙的白煙纏繞在房裡,瀰漫中消散。
「我是你師父。」他有些薄怒。
「我曉得。」
「那你就不應該有執念!」
「師父都能有執念,為什麼我不能有?你可以因為一個執念而帶一個替身回雲覃峰,你分明不愛她,卻還要用她傷害愛你的人,難道你這樣的執念,就該是理所當然嗎?」
百里風間眸底凄影掠過,映出她步步咬緊的臉龐,神情一動不動,許是帶著慣常的不露聲色,又許是被震懾住了。
這個世上,只有她敢這麼跟他講話。
景澈注視著手上被燙起的水泡,語氣莫名哀轉,「師父,到頭來最可悲的人是我,明知你涼薄,卻還要不顧一切、大逆不道地愛你。」
「景澈,」他字正腔圓地念出她的名字,疏離而刻意,「你清醒一點。」
「我只要愛你。」
以為他要說什麼,他卻只是看了他一眼,摔手而走。外面的光肆意從大開的門裡傾瀉進來,房裡陰暗無處可躲,被逼到角落消散無餘。
他再躲,再逃,也避不開她最直接的熱烈。
他本來就不再是一個戰士,卻遇上敢於猖狂,敢於叫囂的她。他的強大註定他不會敗,他卻也不會贏。
他們註定永遠都這麼對峙著。
屋裡只剩了景澈一個人,他迎著陽光坐在屋裡怔神,爐子上的煙還在裊裊盤旋。手上方才燙傷的灼熱這時才後知後覺地疼起來。
她想了想,起身御劍去了凈毓鋒。
從前景澈時常會去找陸慎雨,這會也都在凈毓鋒混得熟了,才在山門口,就有弟子告訴她,陸師父在丹房裡。
陸慎雨見到景澈,微有驚訝,卻也多半曉得她為什麼而來:「阿澈啊,今天怎麼得空來了?」
「陸師叔,手上有些燙傷,麻煩你給我敷點葯吧。」她可憐兮兮地伸出手。
陸慎雨噗笑一聲:「敷藥這點事你師父還不會么?」
卻在看到景澈並不怎麼好的神色之後,又和顏悅色問了一句:「怎麼,又跟你師父鬧了?」
景澈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追問道:「陸師叔,虞溪得的是什麼病?」
陸慎雨目光垂到一側丹爐上,頓了一頓才道:「懷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