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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幻火焚場

  說完許久,景澈都沒有應答,冷冽的神色釘在他身上如同刀架上脖子。百里風間已經預料到了這場景傷人傷己的。卻未想她突然勾起一個笑。 

  肌膚蒼白,點點血珠凝結唇側,褪去少女特有的生動嬌澀,換上一種說不上的譏諷,或者是自嘲,在她臉上如同綻開的一朵罌粟,一眼只覺驚心動魄。明知是毒,卻要淪陷其中,心慌意亂。 

  他們就這麼安靜地對峙著,他是劍聖,而她是階下囚,可此刻,他未必就是贏她。四周只剩下竹林的婆娑聲混在耳側,帶來几絲涼意。百里風間的手摸到腰側酒葫蘆上,握了很久,遲遲沒有提起喝一口。 

  打破寂靜對峙的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踩碎了一路的竹葉跑過來,湊在百里風間身側輕輕說了一句什麼。 

  「她怎麼了?」聽完后,百里風間眉峰微攏,而出口的語氣只是平平淡淡,好似刻意掩蓋了什麼。 

  他口中的她,無非是虞溪吧。何必在她面前裝的漠不關心,難道他也會曉得掩飾,不那麼肆無忌憚地傷害她? 

  呵。反正心思都結成了寒冰,堅硬得刀槍不入,又何必在意是否再多幾道傷。 

  景澈若無其事地轉過身,邁開步子就要離開,神情鎮定地倒不像是去受刑。 

  「今晨暈倒了,因為劍聖和陸首座都在殿上不敢打擾,如今還未醒過來,只好來尋劍聖。」 

  「那還不去請陸首座過去?」他不緊不慢地反問,回答得心不在焉,而目光遊離地落在景澈的背影上,才是幾分真切的憂慮。 

  鐵鏈跟隨腳步晃動的撞擊聲愈來愈遠,低沉而鈍重地像是一條流不動的河。 

  話一字不漏地落在景澈耳里。手指微顫得泄露了情緒,卻頭也不回,連赴刑場的姿態都帶著不肯鬆懈半分的驕傲。 

  其實他是信她的,他知道她的認罪只是因為疲於解釋,可他懲罰她……也只是想打壓她的性子。 

  而此刻站在後頭的百里風間突然開始疑心,自己每每都想借著什麼事打壓她的驕傲倔強,這種決定是否正確。誠然,在兩年的磨練中她一開始養尊處優的毛病是有收斂,可她的驕傲是骨子裡的,是她致命的弱點,更是她無法被代替的閃光之處。 

  末了糾結不出個結果。卻不管他的決定是否正確,而木已成舟,恐怕這會她已經被送入幻火焚鏡了吧。他望望天,再想下去只覺得身心俱疲,便御劍回了雲覃峰。 

  陸慎雨正從虞溪房裡出來,身邊弟子抱著藥箱子,她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如何?」 

  「上次便同師兄說過了,虞溪的體質怪異,肚子里這孩子要保下來怕是不易,如今看來,這孩子還很有可能影響到母親的元氣。尋不到接魂草做藥引,除非……」 

  指腹摸著下巴胡茬,視線里是白馬骨凋零的花梗在風中伏倒,他搖搖頭,面上滲出一抹苦笑:「不可能,阿澈已經不可能原諒我了,我若問她要一碗血給虞溪做藥引……」 

  再度搖了搖頭:「不可能,不可能,還是這幾日我同你出去尋接魂草吧。」 

  「那六日後阿澈……」 

  「她出來以後……也是要氣我很久,未必想看到我。」百里風間仍是搖頭。 

  一直以來他總是要先入為主、自作主張地替她感受,替她做好了決定。他們一次次栽在這裡,卻又一次次重蹈覆轍。 

  陸慎雨欲言又止,思慮之下還是點頭應下。 

  景澈受罰七十二個時辰,縱她心疼卻也只能幹等,還不如出去找點事情做做,也省了心裡煎熬……而不知百里師兄,究竟是真為那酷似虞溪的女人焦慮,還是也存了這樣的心思。她想要琢磨的時候,看他永遠都是流於表面的那層笑,或者不笑,幾乎看不透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而那個性情不事文飾的少女,和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卻又懷揣了那樣的心思,註定是理不清的一本債。陸慎雨也隱隱能猜到,百里風間和景澈之間必定發生過什麼,他親口下的懲罰亦是想斷了她的心思。所以殿上她並不做求情,只是希望景澈心裡的這火苗就此被掐斷……早些看到前方是條不歸路,早些回頭,是岸。 

  可是無論在別人眼裡這件事究竟是善果還是惡果,對於景澈來說受懲罰的每分每秒都是真真實實的煎熬。 

  她被綁在幻火焚場的中心石台上,起初還能緊咬牙關悶聲不吭,然而那無處不在的灼熱像是要將他的骨頭都寸寸炙烤。 

  煉獄火海鋪天蓋地舔舐肌膚,玄鐵鏈沉沉束縛。新灼痕覆舊灼痕,前後左右四面八方,焰苗凄凄無處可逃。 

  終於是忍不住痛呼起來,想要掙扎開卻被無法動彈。 

  身子緊繃、手指蜷緊,撐不過多時又漸漸無力。咬破的唇上血珠滾落幻火之中,恍若無阻地一路滴下去。 

  景澈的臉緊緊貼著石台,正好垂著眸緊盯那滴血,想要用專註來轉移身上的痛。明明是虛幻的火,可為何痛是如此真實? 

  正如世間無數事都是虛妄,可偏偏帶來的疼痛都是灼骨剜心痛不欲生。 

  「師父……」那滴血已經從視線里消失,景澈腦中一片漆黑,不由自主地喃喃喚道。 

  目光掙扎著望向幻火焚場的入口,小成一個圓點的結界在一片詭譎火焰中泛著粼粼冷光,像是在嘲笑著景澈註定要寒心卻還揣在心頭的期望。 

  明知她在這裡受的所有苦都是拜他所賜,卻又矛盾而不爭氣,越疼的時候越要想著他。想他又絨又青的胡茬,想他滿不正經的笑,想他斜扯唇角和她鬥嘴,想他身上那股淡淡酒香。 

  過去那些針鋒相對誰也不讓誰的日子,現在想起來不過是小痛小癢,微不足道,甚至還帶著舊日的美好。其實想想在很多事情上,他都是寵著她的。她就像是一個被寵壞的小孩,突然那個寵她的人停止了這種方式,而她卻不知道要如何停止。 

  身上的灼熱痛到極致,彷彿靈魂已經和**脫節。 

  她突然想到那一日在雪柏郡里,那個被氈簾密密遮住的帳子里,她緊緊抱著他,她的唇離他只有咫尺之遙,卻在這最後的毫釐之間退縮了。 

  如果當初再勇敢一點,索性逾矩逾到底,索性說出口,那麼如今的局面會不會有所不同?可是如果時光回去,她也不會那麼做。她的愛不是輕浮,不是衝動,更不是自輕自賤。她雖然橫衝直撞,卻有著比誰都敏感的心。 

  而若時光回去,她也不會再傻乎乎地自以為愛可以感天撼地,自以為只要證明給他看她的愛不是隨便的感動,就可以得到他的正視。她的愛不容於世道,註定是他的累贅和負擔。 

  所以她越是證明,他越是急於擺脫。 

  景澈咬著唇苦笑,乾澀的淚還未墜出瞳仁便被火焰灼干。目光渙散地注視著入口結界,突然好似一個人影閃過,結界一晃,好似有什麼東西墜入火海。 

  只有一瞬間,看得極不清晰像是錯覺。隨後整片火海猛然兇狠起來。 

  這不是幻火!這是什麼! 

  火焰驟然躥得老高,在半空中攏成一條駭人火龍。景澈下意識想逃開,用力掙扎一下,整個石台的鐵鏈都啷噹碰撞作響,卻挪不開半分。 

  「啊——」一聲痛呼響徹幻火焚場。之間火龍貫穿胸膛而過。景澈的神情被灼得猙獰,身子虛弱地伏在石台上一動不動。 

  整個人如同硬生生被撕裂兩半,又被拙劣的陣腳歪歪斜斜縫合起來。 

  而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四周火焰都開始聚成無數條火龍,密密麻麻地朝景澈襲去,正如鋪天蓋地的絕望要將她淹沒。 

  以血肉之軀,承地獄之苦。 

  也許是痛到極致,景澈突然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魂魄浮到半空中。這從她**總分離出去的魂魄,表情都是如出一轍的痛苦扭曲。 

  火焰在炙烤著她的魂魄,她的**。 

  蒼白的手掙扎著往空中虛握,握緊的只有炙熱火焰。 

  緩緩垂下。 

  一切聲色都愈來愈遠,景澈的渙散視線里看不見了火海,而是蟲鳴鳥啼的雲覃峰後山,他斜笑的面容愈來愈近,新長的胡茬青了一圈,美好得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他的聲線低沉,含著朦朧的醉意,澆在臉上跟酥軟的羽毛一般:「阿澈啊,這百年的佳釀,師父要醉了。」 

  他醉了,可是她大夢初醒。 

  還是他帶笑的聲音,語氣一轉,佳釀碎了一地,沸洋洋地像是要把過去都鑄成一把匕首:「你怎麼還敢活著?」 

  「你要求死,還不容易。」 

  「師父,原來是你要阿澈死在這裡。」她闔上眼前,臉上苦笑凄凄。 

  *** 

  正在下山路上的百里風間突然停下腳步,陸慎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師兄,怎麼了?」 

  他摸出酒壺啜了一口,道:「不知為何,心頭總是有些不安。」 

  復又道:「沒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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