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栗子花糕
長案上小鼎烹長泉清煙細細,窗格里足履漸近投下長影纖纖。
陸慎雨方起身出去煎藥,房裡只有百里風間坐在景澈塌邊,寂靜里綿長日光炙烤塵埃,眼神碰撞里千言萬語都成無言。
景澈胡亂抹了把臉,咸濕淚痕黏著髮絲,沾在紅腫眼角。她強忍著肩膀一抽一抽,眼淚卻越抹越多,止也止不下來。
他來了。
在她受盡大苦大難后,在他們誤會深結兩相殘殺恨不得至對方於死地后,在她愛得最激烈亦被傷得最刻骨后,歲月還是不緊不慢地推行著,若無其事地掩蓋過去的痕迹。
他遙遙向她走來,穿過陰影又穿過陽光,坐到她的身邊。
她只是哭,一旦軟弱起來就一發不可收拾,就好像墜出懸崖的人,無法控制自己的下落。她本該自製,不應在他面前露出任何端倪。可是太久的習慣是停不下來的慣性,她一直都將他當成最信任的人,七情六慾可以沒有猶豫地暴露在他面前。
他的神情有些悲憫,衣袖拂過她的手而過,最後搭在肩上。
熟悉的撫慰。
「都過去了,」獨這聲輕巧,不拖泥帶水,不旁生枝節,好像是安慰,好像又只是平靜陳述,「跟我回雲覃峰吧,」
聽著他的話她突然怔了神,若不是眼淚還在流,整個人便跟凝固的雕像一般。
都過去了?
是啊,對他來說是這樣的,因為他永遠這麼高高在上俯視他。那七十二個時辰過去了, 她的懲罰結束了,可她還要恥辱地頂著罪人的身份生活在這個地方,更殘酷的是,從此以後她再也不能感受到肌膚的痛覺,咀嚼出食物的味道,聞到世間的鳥語花香。
她依然從心底里渴望他的撫慰,可她想聽的並不是一切都過去了,而是師父在這裡,你可以把手交給我。
信任的崩塌終究已經無可挽救。
景澈笑,眼淚滲到嘴角格外咸澀。只是異常疏離而乖巧地點了點頭:「好,我回去。」
日子就在那句話后一錘定音。
與其說回到雲覃峰,不如說被軟禁在雲覃峰。
景澈還是戴罪之身,只是那個罪本身被九天聖火的驚駭蓋了過去。景澈也沒有再為自己多餘辯解,因為辯解的姿勢無論如何都不夠優雅,都是矮下身子在求別人相信,她不願意這麼做。
回去的時候,一季的白馬骨悄然無聲開謝了,中間跟隔了幾百年沒有見到一樣,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來。
才是第一日,虞溪就挺著大肚子,一臉和和氣氣溫溫柔柔地親自上門來看她。
景澈冷眼看著她放下手中精緻食盒,端出裡面的東西來,巧笑嫣然,口吻好像她們很熱絡一樣:「阿澈,你一定想不到這是什麼。」
玉瓷小盤擱到桌上,上面六塊糕點,做得倒並不精緻,不過看起來酥酥軟軟,應是很好吃。
見到景澈緊抿嘴不言,虞溪和顏悅色笑著道:「阿澈,這栗子花糕是你師父自個琢磨了三四天才做出來的,也不讓我插手幫忙,聽說是你最愛吃的,我這就給你送過來了。」
「呵,」景澈的臉色一下子寒到了極點,指尖掐進了掌心的肉里,只是她再也感覺不到痛:「你這是夫唱婦隨?」
虞溪一怔,眼神楚楚可憐:「阿澈,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是這是你師父的心意,他曉得你受了苦——」
「嘭」的一聲,汝瓷八蓋兒碎成一地,粉塵汴泗,地上狼藉一片。
「栗子花糕?親手做的來羞辱我?」景澈下巴微顫,氣得發抖,「滾!」
虞溪捂著肚子眼眶裡粉淚盈盈:「阿澈,你不能這麼不講道理啊,你師父為了你——」
「再不出去,別怪我對孕婦動手。」
虞溪自覺閉了嘴,委屈地拿起食盒退出門去。
房間里靜得了無生機,景澈緩緩蹲下身,盯著已經砸扁沒了形的栗子花糕怔神許久,突然捏起乾淨的一小塊放在鼻尖嗅了嗅,沒有味道,不甘心地含到嘴裡,像是捏了一團軟泥,味如嚼蠟。
半晌,眼淚迎著陽光奪眶而出,嗚咽聲極力剋制卻是絲絲縷縷地溢了出來。
房外虞溪回到灶房放置食盒,未想到百里風間不知何時坐在廚房裡。
他許是在發獃,見到人來不急不緩地抬起眸,扯開一個慣常疏鬆的笑:「阿溪。」
「呃,劍聖。」虞溪蓮步輕挪走過去。
「前幾日我做的栗子花糕都倒了?」
虞溪微別開眼,點了點頭,又嗔道:「做了那麼久,倒了怪可惜的。」
無奈搖頭,百里風間也沒有注意到虞溪的異樣:「之前我不知道她失去了嗅覺味覺,反倒弄巧成拙了。幸好沒送去,不然以阿澈這麼驕傲的性子,定以為是在羞辱她……都已經這麼糟糕,就不要弄巧成拙了。」
「那劍聖為了阿澈在幻火焚場替她受刑的事情,為什麼也不許說?阿澈還在誤會著劍聖,劍聖就一點也不著急嗎?」虞溪有些不平。
「有什麼好說的,跟邀功似的,更何況阿澈也不會買賬,」拇指摸著胡茬,幾日沒有打理又肆意起來,他別開話題問道,「對了阿溪,最近你腹中胎兒可有異樣?」
「一直都不好,」虞溪捏著手巾楷了揩眼角,語氣凄凄:「劍聖,我不想要這個孩子了,都已經費了你和陸首座那麼多的心思……」
「說什麼傻話。」百里風間不緊不慢地將她的話駁了回去。
「可這也不是劍聖的孩子……」粉淚又盛,話未說完已經哽咽,垂眸拭淚,更顯楚楚可憐,「劍聖何必如此……費心。」
「誰的孩子不是條生命,更何況,流了孩子對你身子也不好。」百里風間顯然對這個話題興緻缺缺,不欲再談,起身要走出去。
虞溪怯怯地福了福身。
百里風間徑直去了主峰。如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算是告了一個段落,可九天聖火的火種被混入幻火中險些要將他的徒弟燒得魂飛湮滅,這事他絕不可能善罷甘休。禹問薇也不是一味包庇之人,而為何每每都讓宮霖逍遙法外,他定要去問個清楚。
「我等了好些天,就知道你會來。」百里風間才踏上大殿,禹問薇一點也不驚訝,先一步說道。
「師姐是有什麼想對我說的么。」
禹問薇看著他,徐徐道:「這事說起來還跟歲笙有關係,師弟若有興緻,我便從頭到尾說給你聽。」
「你且說,我聽著。」百里風間尋了椅子坐下,斜斜地翹起腿。
「臻弋最後一個皇帝梓晉帝,是我們師姐歲笙的舅舅,這層關係想必你也清楚。歲笙初入南穹派,是梓晉帝親自送她上的山,可是那一晚發生了一些事。」
百里風間腦中無數思緒閃過。難道歲笙和梓晉帝的事情她知道了?不可能,歲笙上山時才十三歲,可她親口說是十五歲那年才同舅舅做了苟合之事,所以那一夜發生的是其他事情——
「梓晉帝被歲笙灌下了酒,酒裡面也許還摻了些葯,不過這只是我猜測罷了,不然一介帝王縱然再糜爛亂來,也不至於找一個南穹派的守夜小弟子做那些事情。」
「你是說——」百里風間的聲音陡然凝了起來,散漫之色一掃而光。
「是,那個女弟子在生下一個孩子后就悄無聲息地死去了,而那個孩子被送到了一昭鎮養著,直到幾十年前才拜入南穹門下,她就是宮霖。這就是我為什麼護著她的原因,世上梓晉帝的後裔都已經被屠完,宮霖身上留著人主之血,她是復國最後的希望,所以她必須活著,不管她做了什麼。」
「所以你就縱容宮霖每每加害景澈卻不懲罰,甚至給她找替罪羊頂死?」百里風間質問。
同樣身上都流著人主之血,宮霖因為禹問薇的極度偏袒而可以為所欲為,景澈卻因為他的不作為受了那麼多苦,落到現在七魂里失去三魂。
這究竟是他的私心不夠,還是禹問薇太過偏心?可他心中有自己的分寸,他一定會護阿澈周全,但是也不會隻手遮天沒有理由地包庇她,甚至要別人為她替罪,為她去死。
「這聽起來有些卑鄙,但是為了保住人主之血,我也是迫不得已。」
「呵,你知不知道,阿澈也——」
話幾乎到了嘴邊,卻被咽了回去,百里風間縱然憤怒,倒還不至於失了理智。他還記得他的初衷。
尋齊六顆**神璽,帶阿澈進入皇陵底層。
可人主之血的繼承著素來不能共存,宮霖已經和景澈這般水火不容,若是到了兩者取一的時候,百里風間生怕景澈會遭遇毒手,還是將她繼續護於暗處。
「師姐,你可真是會為了大局著想。」冷嗤一聲,拂袖揚長而去。
回到雲覃峰,一陣乒呤乓啷的聲音落在耳里就覺得不妙,快步趕到殿內,尋過去聽到動靜是在虞溪房中。
幾個包袱擺在桌上,景澈垂首站在裡頭,臉上沒有表情,而虞溪一臉尷尬。
「吃錯藥了你?」百里風間皺起眉,不耐煩呵斥。
景澈笑得淡淡,平平緩緩的口氣聽著揪心:「師父,虞溪不是想要陽光多的屋子嗎,我那間騰給她住,我現在一個殘廢罪人,怎麼配住那麼好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