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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冠子 贈君馨香應明我(下)

  因往李賢王宮看望光順,我們與那張氏略有交情。李賢尚無正妃,張宣和是禦封的親王孺人,又為李賢所寵,自是得王宮上下禮遇。婚後第一次相見,李賢正背著她,她嬌笑著摘下枝頭桃花為他綴在襆頭邊緣。她附耳對李賢說著隻屬於二人的悄悄話,他專注聆聽時的笑意好不甜蜜。如此濃情愜意,真真羨煞一眾旁觀。


  然而此情此景卻令大唐排名第二的‘黃金單身漢’李顯格外眼紅,他對趙子嫣的埋怨言辭更多。為什麽呢?李顯隔日便會寫信送往長安,我因好奇遂央他借我一看,見全是日記一般的流水賬,又或’吾昨日食佳寢安’這般寥寥數字的字條,往往五封僅得一封回信。我最清楚原因,見李顯長日疑惑且憂愁,想要告訴他,卻知說出真相後他隻會更惱。現在的我已改變主意,我更願撮合李弘與趙子嫣在一起,以我對他兄弟二人的了解,將趙子嫣視為人生歡樂的唯一來源的李弘不會介意她的不幸,而心性尚未成熟的李顯則很難說。隻是,同樣身為女人,我知趙子嫣的選擇不會再是李弘,她會認為自己不潔,配不上李弘。


  三月初,我奉命退學。書自是要繼續讀的,武媚指派兩位學識淵博的宦官做我的講師,每天學習一個時辰。他們的才學無法與弘文館的學士們相提並論,卻也知無不言,能耐心的為我深度解釋疑問,或多麵探討某個道理。但,和學士們一樣,他們也會被冷不丁伏案悶頭大睡的我氣的直瞪眼,不過,總算他們比學士們心軟,不止從不懲罰,還會輕手輕腳的退出講堂,不影響我休息。


  課堂以外,我和寧心老老實實的端著繡繃學女紅。不知是不是攜帶了太多’21世紀基因’,整一個月,愣是一點長進沒有,寧心則略有小成,捧著她繡的’閨字’沾沾自喜。待女官們匯報過我的學習進度,武媚深深為我發愁。我辯解是年幼之故,她卻說看我讀書寫字也算聰穎,不料單對女紅毫無悟性,她又親身舉例,說自己五歲時隻用半日功夫便能繡出一朵牡丹。後來,再學一月,我總算掌握了穿針走線的基本技巧。教習女官給我布置的第一個獨立完成的家庭作業是繡一片綠葉,結果第二天出現在她眼前的卻是一個狀似方塊的不明物體。當時,武媚百忙之中抽出時間特意來視察我的’成果展’,看過之後,她以為是我藏著掖著不肯給她看’真品’,而得知方塊就是’真品’時,武媚徹底無計可施,鵑娘甚至當場淚下。


  對此事,我原本不以為恥,可某天旭輪一本正經的開導我’身為女子,需得心靈手巧,我等著你為我親繡香囊,我可隨身佩戴。” 。自他說過那句話後,我才開始對女紅一事上心,每日加倍努力。別說,刺繡的本領沒見增強多少吧,倒養成了嫻靜氣質,獨自對付那些針頭線腦足兩個時辰,而且不言不語,真似內斂淑女。


  漸入夏日,午時前後已酷熱難擋。一如往年,各寢宮均設冰鑒,一人高的描金烏木匣,覆滿藤枝繞樹紋飾的雕鏤,匣內儲冰,透出陣陣寒氣,融化過半便會更換一塊厚實的新窖冰。數十座冰鑒,擺在殿內各處,比之空調的製冷效果隻強不弱。除了能心滿意足的吃掉’寒瓜’最中心的那一口,與夏季有關的美好記憶莫過於玩水。先請司衣司的宮人按我的草圖做出T恤和短褲,又苦求武媚,待她親眼看過我在水裏變著花樣的折騰,她無話可說,隻能默許,她安排縝密,教十餘個擅長嬉水的宦官一齊陪我,為免任何疏漏。


  九洲池成了我的專屬泳池,為逗我開心,他們竟在水麵玩起蹴鞠,新奇又精彩,引得內宮一時熱議、圍觀。李顯看的心癢難耐,可惜他天生懼水,隻能借一葉小舟,上身趴在舟上,雙腿毫無章法的踩水過幹癮,兩位’金剛護法’一左一右專門保護他。小舟不過劃出一丈遠,李顯便覺得成功,興奮的大喊大叫,等我誇他。


  這天,武媚忙裏偷閑,登上豪華不輸殿宇的結彩遊船,傍著船舷,俯瞰我教寧心遊泳。雖年近半百,每日又忙於輔佐李治管理龐大的帝國,然武媚沒有忘記自己身為女人這一事實,精心保養容顏,眉梢眼角不見一絲皺紋。


  “何時精通嬉水?阿娘居然不知。”。武媚笑問,又安慰寧心,教她相信我,不要縮手縮腳。


  我正雙手托著寧心腹部讓她感受水流的浮力,扯謊道:“阿耶駕幸汝州時,兒在湯池裏自學成才!”


  “嘖嘖,諸事一點就通,除卻女紅!”


  武媚借機打趣,在旁觀看的旭輪正吃甜瓜,忍不住掩嘴輕笑。


  “阿娘說的極是!”


  想到被我白白浪費的布匹絲線,我不由羞赧:“兒。。。已有進益了嘛!”


  玩了好一會兒,我四肢漸綿軟乏力,宮人們便將我和寧心托上遊船,向武媚行禮後,他們各自遊開退散。宮娥奉上幹爽衣裙,服侍我在一座錦繡山河箭腿六扇屏後更衣。轉出屏風,武媚親手遞來甜瓜,我一邊吃瓜,有人解散我的發髻,輕柔的為我梳發,好使頭發快幹。寧心耳朵裏進了水,歪著腦袋想控出水滴。


  “哎喲,慢點吃,”,見我大口咀嚼連吃三片,武媚忍俊不禁:“沒人同你搶呢!說起嬉水啊,從前城陽與新城二位公主最是擅長。當然,姑母們不如你膽大任性,不敢在苑內嬉鬧。她二人在湯池裏比試閉氣、漂浮,頭一回親睹,可把阿娘嚇壞了。”


  我有些好奇,打聽問:“兒隻從阿娘口中聽聞那位新城姑母,阿耶卻從未提及。為何?”


  武媚立即斂笑,低歎:“隻因她的死因。。。過於可憐,因而這八年來,聖人一刻也不忍追憶。休問聖人,切記。”


  “嗯,兒記住了。”


  因提到城陽公主,武媚轉而詢問旭輪:“薛家表兄與你可也有書信往來?”


  旭輪道:“確有此事,然每年隻得二三封,去歲九月收到最後一封,因事忙,兒竟忘記回信,半月前才封了送去。”


  “怪不得你,”,武媚頷首,去年九月的確發生了太多事情:“唉,年歲匆急,轉眼竟已三載。正月裏,得薛刺史上表賀歲,聖人還道應宣他回朝。自至東都,倒把這最緊要的事忘卻腦後。”


  意外之喜,旭輪很是高興:“確是太久了呢!便說月晚,我問她可也記得薛表兄,她總說自己不記得呢。”


  武媚看向專心吃瓜的我,笑意複雜:“她當時年幼,不記得便不記得吧,並不失禮。”


  謊言永遠隻能欺人卻無法自欺,怎會不記得薛紹?那般善良又大方的好人,我命中注定的丈夫,可是,我做不到海闊天長,做不到可以坦然自若的和旭輪談論與薛紹有關的回憶,任何回憶。


  孰料,世事無常,短短十日,噩耗接踵而至,猶如晴天霹靂。我們垂手侍立,皆默默不敢出聲,看武媚再三苦勸卻是無果。手遮雙目,李治一直試圖平複心情,但誰都清楚他內心的無限悲傷。


  我稍側目,殿外中庭,碧樹紅花長勢茂密,驕陽照透層層枝葉,斑駁疏影下,恍惚又見那一天的楊府,薛瓘與城陽公主執手而去,背影兩相依依。忘不了,他凝視她時,眼底那抹掩藏不住的溫柔與珍愛,可,誰又能想到,竟是一份生死相隨的深情。她不在,這凡塵俗世於他再無任何留戀。對兒子們的自私和殘忍,成全了他對她的一生不負。


  從旭輪掌心抽出手,我一步步走近龍榻,在武媚等人大惑不解的注目下,我緩緩跪在李治麵前。


  “猶記阿耶曾言,當年是姑母求旨,願隨薛大人一齊離京。姑母她。。。她興許不曾想過再回二京,她一心所求唯與薛大人不離不棄。姑母不幸病逝異鄉,兒亦心傷哀痛,可兒以為,姑母定然無憾,薛大人亦無憾,他二人泉下相伴,永世相持。阿耶不當因姑母而沉湎傷懷。”


  逾月,該是旭輪的九歲嘉辰,虛算為十,怎麽算都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大日子。時帝王的千秋佳節,往往於內宮設宴而非大肆鋪張普天同慶,李弘等皇子慶生也隻請交好的皇族貴戚坐在一起小酌幾杯,輕鬆又溫馨。可城陽公主夫婦新喪,遠眺顯福門,依稀可見未撤白幡。如此一來,無人提議為旭輪張羅一場該有的小型生日宴。


  九洲池芙蕖盛放,除卻沿岸兩丈之內較為空曠,餘下池麵竟難尋縫隙,舉目可見花盤攢動。宮苑所植多為貢品千瓣灑錦蓮,花色仿若婦人之酡顏盛裝,荷葉翠綠欲滴,二色交織,渲染出一道如畫風景。宮人乘舟穿梭其間,花瓣可研磨為胭脂或添作香料,蓮子可為食材亦可入藥。我隨口稱讚,便有中官乘舟為我采回一枝,荷香清雅,沁人心脾。寧心欲親身體驗采蓮樂趣,慫恿我一起,問過旭輪,他並無異議。一行人乘了五艘扁舟,緩緩駛入花海深處。


  旭輪故意作弄,將一捧花瓣盡數灑向我。我佯怒,斜睨著他,手拿一枝荷花,指他嚷道:“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好啊,若娘子將我與那文武雙全、儀容冠天下的姬閼試比,雖敗猶榮!”。旭輪笑嘻嘻的反駁我。


  話落,他目光閃爍,急急側過臉,隨手攀下數枝荷,假意挑選蓮蓬。我也發覺了自己的口誤,一時大意,竟脫口而出一首隱喻男女私下約會的調情詩辭。宮人們不明真相,還直誇我。萬幸,寧心提出想看旭輪的生日禮物,這才緩解了突然而至的尷尬。自隨身錦囊取出李治禦賜的禮物,旭輪頗為得意,將它高高舉起。寧心和我的腦袋湊在一處,迎著盛夏驕陽,好奇打量那柄如意玉飾。長約一掌,小巧玲瓏,道是無暇美玉,實則更類剔透琉璃。旭輪掌心之上,分明是一汪仿佛仍在涓涓流動的透徹泉水。


  聽旭輪念念有詞:“昔者君子比德如玉焉。溫潤而澤,仁也。”


  寧心不懂,他於是向她耐心詳解。我默歎,身子朝後一仰,躺在舟頭枕臂望天。溫潤而澤?眼眶發熱,不禁大為感慨,旭輪啊,可知你此生品性足可由這四個字詮釋。所有人都不會料到,排行最幼的你終成為江山之主,而我想,這便是所謂命運吧。冥冥之中,是大唐為它自己欽定了一位睿智仁君。


  將如意交由寧心她們近處欣賞,旭輪也學我的樣子,與我並肩躺著。


  “月晚?”


  “嗯?”


  “那天,你在阿耶麵前說的那番話,我仍不解,你如何斷定姑母乃無憾而終?”


  “此事容易猜得。想那房州,遠在千裏之外,貧瘠苦寒,尤其,阿耶未曾許諾歸期。姑母她貴為帝女,多年養尊處優,卻毫不畏懼,隻求與薛大人同往,因而我確信,她愛他。有他陪伴,她死而無憾。”


  “愛?愛為何物?”


  “愛是一份情愫,愛是。。。呃,想見他,因他笑而歡喜,因他哭而憂慮,想和他一同用膳,一同入寢。隻有和他在一起,才會擁有真正的快樂。倘若有一天,無論你做何事,都隻能想到一人,那你便是愛上了她。”


  甚至為他拋棄所有,甚至不惜生死。真的,旭輪,未來某日,如果我的命可以換取你的存活,我一定毫不猶豫的去做。正如千年後的愚人節夜晚,我放棄了我的一切,隻求與你相見。我清楚,雖然害怕卻總會有那麽一天,你會尋到屬於你的真愛。


  扭頭看向他,恰巧,他正默默的望著我。彼此對視,不禁莞爾。


  他輕聲對我說:“依此說來,我所愛當是你。”


  我明白是他誤解,便解釋道:“男子之愛人,隻可能是。。。是別家娘子。”


  驟然,他眉心間凝起一絲愁苦,似歎似怨道:“可我卻隻能想到你啊。自記事,隻你在我身邊。”


  我才想接話,卻又聽他笑道:“好生奇怪,從前阿娘教我牽好你的手,教我保護你,明明該是我對你最好,唯不能愛你。”


  待送我回了憶歲殿,旭輪未及歇腳便要離開,寧心挽留,送上準備好的禮物,是她用心做的香囊,八瓣蓮花的樣式,外觀精美,繡了楷書’福’字,針腳又細又密。


  “阿姐,你的賀禮?”。寧心好意提醒。


  撓頭,我不好意思的取出禮物,不敢正視旭輪。


  “我也做了香囊,隻是。。。技巧不精。”


  煙綠薄綢,形狀方正似磚塊,繡著連我自己都難辨認的一行小字。旭輪接過,輕嗅,微微皺眉。


  “你放了安息香?”


  看他並不喜歡,我內心忐忑不已,急忙解釋:“你不是常犯腹痛之症,因而殿內燃香、熏衣皆用安息麽?”


  無奈搖頭,他不住的唉聲歎氣,將寧心所贈親手飾於腰間,卻將我的’大作’匆匆收入懷中,生怕被人看見。


  “罷,總歸你是一番好意啊。雖說它醜陋且粗笨,我也隻得’笑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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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時回國出差,見諒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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