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蕖怨 無言誰會憑闌意(上)
大雪數日未絕,行宮內外自有人負責清理積雪,對日常生活沒產生任何負麵影響,可山間地形本就崎嶇,又遇風雪阻礙視線,狩獵變的更為困難了。李顯未能盡興,隻看獵獲頗豐,遂作罷,不敢再冒險入山。正巧已入臘月,李治遂宣布起駕回洛。在我的積極推動下,通過堆雪人、打雪仗等一係列遊戲,武攸暨與李欽的關係逐漸破冰。小孩子嘛,大道理是講不通的,隻能’對症下藥’,外帶善意謊言嘍。凡事都講究個先來後到,玩伴也不例外,李欽等人的排外心理我完全理解,甚至包括旭輪,我能看出他對攸暨的’敵意’。我能怎麽辦?我也很絕望啊,撒嬌賣萌,無所不用其極,諂媚態度簡直令人發指,又苦練刺繡,送上有模有樣的香囊做生日禮物,終於盼來他笑逐顏開。
入秋,張宣和產期在即,李賢被改封雍王,雙喜臨門,眾人向他道賀,他自己也是誌滿意得。我不懂沛與雍的區別,心說也沒見李治賞他金玉珍玩或加增食封啊。不懂就要問,向教我讀書的內官討教,二人遂於我詳細解釋,我才知其中門道千千萬。沛地有國始自漢代,光武帝劉秀封其子劉輔為’沛王’。而雍地有國則始於周,開國君主為文王第十二子雍伯,乃姬姓正宗。簡而言之吧,人家李賢在乎的根本不是大米,而是’麵’。
我很感興趣:“那,周哥封國又當何解?”
他二人頗有深意的對視一眼,’書令史’林招隱笑笑,遲疑道:“周地,位於岐山之陽,本是周先王——太王所居,後為。。。文王第四子周公之采邑。”
“周公?天下歸心的大賢周公?”,我聞言略驚:“既然那周地乃姬氏之發源,如此說來,其實周哥比。。。”
‘掖庭丞’楊敬法出言打斷:“貴主心知即可!有些事,不便點破。”
“月晚明白,多謝楊丞。”
下課後返回憶歲殿,寧心迫不及待的同我講起掖庭宮內的一樁趣事,卻見我的態度頗為敷衍,無心於她。
“阿姐,”,寧心奇怪:“何事值得你思索?”
我搖頭:“無事。許是昨夜未能安眠,故而精神不濟。”
“哦,今夜便早些歇息吧。再說那錢氏,察覺被人竊去私藏,自是不肯罷休,她。。。”
李顯是武媚成為大唐國母後誕下的第一子,這幾年我也是親眼所見,武媚待他格外優寵,任他早已長成翩翩少年,她仍隻當他與旭輪甚至我是一般年紀。尤其在’趙子嫣問題’上,換作是我,肯定就長子優先了嘛。唉,料想’當事者’武媚和李顯包括其他人都不會想到,愛之深,責之切,未來,承受最多痛苦最久折磨的居然會是李顯。
沒走多遠,連著碰上兩撥來尋我的宮人,道是李治有請。我哪敢怠慢,加快腳步。至貞觀殿,見武媚也在,夫妻二人麵帶微笑,不知正談論何事。觀察四周宮人,表情皆輕鬆。我規規矩矩的行禮,二人滿意頷首,笑意更濃,李治連聲道’起’。
“六郎徒封雍王,思及你年已九歲,阿耶欲為你賜號。”
李治邊說邊示意我近前,徐徐展開一卷彩錦帛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端起它,李治將尾段一行字指給我,見有’獲嘉太平’字樣,登時心跳加快,不敢多看。
武媚抿嘴笑道:“帝女賜號從來是禮部草擬嘉字,陛下欽定,門下審複,尚書宣行。偏陛下要教她先過目,她又能懂得什麽?!”
李治捋須:“可我左右為難,數日不能決啊。”
“的確,”,武媚點頭:“此二嘉號,皆為州城又含吉祥美意,著實令人難擇。”
心思飛速旋轉,他夫妻既然拿不定主意,難不成是想讓我親自選定?假如我選的是’獲嘉’,有沒有可能避開未來被李隆基賜死的結局?可是,萬一’獲嘉’不如’太平’幸運呢?我豈非作繭自縛。而且,’獲嘉’的出現會不會影響旭輪的命運?
我這裏正慄慄不安甚至漸沁冷汗,倏忽,一旁的李治開懷揚聲:“便是太平!昔年長姊麗質最得太宗恩寵,七歲獲封號’長樂’,有愛女承歡膝下之意。而今,諸子女裏我最是鍾愛月晚,以’太平’為號,願她享一世太平,也願我大唐享萬年太平。”
武媚稱妙,她親自動手研墨,李治提筆圈定’太平’二字,交由張元泰,著他送去門下。行雲流水,毫不拖遝。
“月晚?”。不經意瞥見我凝望李治神色怔愣,武媚不免擔心。
我欲哭卻是不能,謊道:“兒。。。不知應如何拜謝阿耶的冊封恩典,女官們不曾教過。”
李治大笑:“到底是女兒乖巧懂事啊。莫憂,宣旨之日再謝不遲,自有女官引導你行拜禮。”
“是。”
滿懷心事,但又不敢表露也無一人可傾訴,我隻能安安靜靜的坐在一旁。塵埃落定?我又隻得認命?
武媚問於李治:“昨夜陛下賜宴蕃使仲琮,可也賓主盡歡?妾記得他少時為質,入我太學讀書,通曉中華文字,陛下十年前還曾於太極宮宣見。”
不料,李治聞言悻然,手掌輕拍桌案:“蕃軍近年滅吐穀渾,敗我王師於大非川,年初又有寇犯靈州之意,我問責仲琮,他答僅奉命朝貢,不曉軍旅之事。哼,隻怪他當年學的太好,如今巧舌如簧,占盡口頭便宜!更為甚者,吐蕃讚普竟有和親之意,以緩邊陲水火之勢!”
武媚柔聲細語:“陛下勿惱。好在義陽與宣城均已出降臣子,咱們月晚仍屬年幼,蕃主真若請以和親,宗室旁支總能選出一位佳人,陛下封其為公主,如文成公主事。”
“文成。。。唉,文成啊,三十年難歸家國,”,李治惋惜低歎:“昔年我軍大勝,鬆讚幹布遣使謝罪,求親/天/朝,太宗允以婚約。而今我軍暫處劣勢,恐隻能許以和親。”
二人間沉默片刻,李治又歎:“媚娘,我欲返長安。此次入洛已近兩載,尤其,我對五郎格外想念,除夕見他,他輕減了許多。留他一人在長安,我不放心。”
武媚莞爾:“陛下之意,妾不敢違。不過,雍王孺人張氏產期在即,想他暫不能隨我等同返長安。”
“無礙,等等六郎。”
逾數日,張宣和產子,我正式獲封,也正式搬去流杯殿,同旭輪所居的莊敬殿距離相近。趕上立冬大節,正巧宣城公主隨駙馬一道回京,李治於貞觀殿宣見。武媚忙於安排搬家事宜,並不得空到場。
懷抱呼呼大睡的小毛頭,李治滿臉喜色:“此為六郎次子,光仁。七郎道這孩子眉眼類我。”
李治招呼女兒近前,宣城因而俯身端詳李光仁:“很有福像。類陛下。周弟所言極是。”
李治下首,我和李顯正玩雙陸,手上執棋,嘴裏還譏諷對方不如自己聰明,戰況可謂激烈。雙陸又稱’握槊’,是一種賭博類的棋牌遊戲。相傳漢末由印度傳入,盛於魏晉,幾經發展改良。棋盤呈長形,富貴人家多以沉色檀木為盤,薄刷一層清漆,使其光亮好看。白褐棋子各十五枚,棋子為駿馬形狀,雕工精湛,惟妙惟肖。雙方各執一杯,杯內有骰子兩枚,搖杯擲骰,依骰麵的點數行棋。白馬自右歸左,褐馬自左歸右,馬先出盡棋盤者為勝。眼看自己即將慘敗,李顯情急之下居然悔棋,又教旭輪不能再做我的軍師。我們才不理睬,我懶懶的偎著旭輪,他慢條斯理的繼續指點,我於是得意的移走一枚’褐馬’,宮人清點籌子,李顯又輸給我一塊五兩金錠。
分神望向李治,見他父女二人相談甚歡。那年曹琋娘被罰,不久後便是宣城公主的婚期。李顯帶我們跑去太極宮湊熱鬧,見那出身太原王氏的新郎官王勖攜家族兄弟們等在長樂門外,五官周正,一派英氣,隻年齡稍長,約莫三十有餘,聽說他數年前喪妻,鰥居未娶。不過,彼時宣城年已十九,年紀上倒也般配。團扇半遮麵,因而無法看清她的容貌,隻覺一雙銅鈴大眼甚為漂亮且傳神。我自然從未見過她的生母,隻能憑這雙眼睛,遙想被王皇後視為勁敵不惜請來外援合力對付的蕭妃當是一位萬中選一的絕色。而今得見宣城的廬山真麵,更印證了我當初猜想。美麗的事物總能令人心生好感。四年間,不再有人提及她,但李治偶爾會問我’可還記得下玉與妍玉二姊?’。他心裏終是惦記她們的,那是一個父親的本性,縱然有過虧欠甚至打罵,但他不會忘記自己的骨肉。隻可惜了李忠,舐犢之愛難贏社稷之重。
待宣城告退時,我急忙起身相送,旭輪也要送她。李治欣慰不已,點頭應允。雖為手足然而我們素無交情,宣城異常拘束,走在宮道上,她一字不言。我牽了她的手,她訝異非常,不覺便要掙脫,我卻衝她甜甜一笑。
“阿姐出降時月晚曾往觀禮,阿姐可也記得?”
她客套笑道:“我。。。不知你曾在場。多謝阿妹。”
“聞聽潁州距洛陽有八百裏之遙,姐姐因何迢迢返京?可是王刺史升官?”
“並是駙馬擢升。他回京述職,我自思與陛下已是四載未見,遂奏請麵聖。陛下恩準,我乃與駙馬一同返京。”
如此一來二往,她話漸多,待我的態度也愈發親切隨和。她說起父親李治,為他的健康擔心。也聊起了自己的婚後生活,道王勖待她周道,她很是感激。
天色將沉,目送她步出承福門,旭輪感慨:“女子最忌所嫁非人,宣城公主著實幸運。”
我心中並不讚同甚至反感,隻故作平靜:“你不曾聽到麽?她說自己’感激’王駙馬!也許是她年幼喪母,多年被禁偏苑,飽嚐辛酸苦楚,所以遇到駙馬之後,她自以為。。。可其實,丈夫善待妻子,妻為夫家開枝散葉,本就天經地義,緣何會是’感激’?這份感激並不等同於喜歡。”
旭輪瞥我:“然而世間夫婦的相處之道大抵如此。相敬如賓。”
“我不要什麽相敬如賓,”,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側目眺望:“五十而知天命,許多事再難回首。悠長一生,朝朝暮暮,伴著一個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男人,饒是他對我再好,我都會後悔,後悔欲死。”
他隨手為我壓低遮風的溫帽,輕輕扳過我的臉,望我笑問:“我不過是隨口一句,如何招來你這一通話?唔,不過,倒也並非歪理。我便祝你。。。能嫁一位教你歡喜,一生不悔的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