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蕖怨 無言誰會憑闌意(下)
鹹亨三年,十一月甲辰,車駕至自東都。四年春正月丙辰,絳州刺史、【鄭王元懿】薨。二月壬午,以左金吾將軍【裴居道】女為皇太子弘妃。秋七月庚午,【九成宮】太子新宮成,上召五品已上諸親宴太子宮,極歡而罷。
儲君大婚,帶動了整個帝國的熱情,禮部,宗正寺,內宮二十四司,鼓吹署,光祿寺,少府監。。。上下內外全都忙活開來。俗話說萬事開頭難,李弘的婚事一開頭也遇到了一點小麻煩,就是由誰負責去裴家訂盟下聘。依禮,自是要由宗正寺內某一官員來擔當,他們不外乎皇族或外戚。可李治並不滿意,理由是那些人或與自己同輩,或與李弘同輩甚至是李弘的子侄乃至孫輩,在李治看來都不夠‘高大上’。李治希望在皇族近親內擇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擔任此職,畢竟這是大唐開國以來第一次為太子舉行大婚。老爹李世民幹掉兩兄弟當上太子的時候,兒子都五六個了。他自己是以親王身份升為太子,已有正妃,所以這場婚事絕對是重中之重的國之要事,每一步都必須高標準、嚴要求。幾經思量,定了素有‘修身潔己、內外如一’美譽的【韓王李元嘉】,而李元嘉也是李治諸叔伯裏仍在世的長/者。尤其‘嘉’字寓意‘嘉靖殷邦’,意頭大好。
迎麵碰上腳步匆匆趕著去大寶殿向李治匯報工作的嗣徐王李茂,再看那些已忙碌大半年的宮人,我和旭輪默契對視,表情皆憂慮。意頭的確是大好,但又能改變什麽?
去冬回到長安,次日李治設宴,本是一家七口的溫馨團圓飯,可偏那天李治獲悉李弘病情的真相,包括這一年來竟是武媚做主隱瞞,甚至李弘自己都以為隻是’正氣虛弱,長日調理可愈。’。天子之怒,雷霆萬鈞,李治斥罵武媚’欺君誤國’。武媚伏地謝罪,她真情流露,失儀痛哭,道自己是情非得已,擔心真相會令李治難以承受,她也不願相信長子之症為癆疾。我們與她幾乎同時跪地,別說發聲求情,真的連喘氣都不敢自然如常。而年僅二十歲的李弘知自己居然患上不治之症,徹底崩潰,整個人癡傻一般,看看痛心疾首的父親,再看萬般無奈的母親,忽莫名大笑,搖搖晃晃的走出大殿,宮人抱著禦寒裘披急忙去追。少頃,李治憤然拂袖而去,留我們繼續跪著。李賢膝行至武媚身旁,武媚緊捂口鼻,壓抑的哀嚎一聲,頹然偎在李賢懷中,不住的抽泣。李顯彷徨無措,他戰戰兢兢的回望殿門,似是以為李治還會回來。旭輪則始終半伏身子,一動不動。我擔心他,遂湊近問他,卻見他已是淚如雨下,替李弘深深惋惜。
為什麽宮城裏最幹淨最無辜的一個人卻得上蒼如此苛待?!他不要儲位不要江山,隻求自由和趙子嫣,卻為母親冷漠所拒,以防天下震動。成為太子實非他所願,可既已身在其位,不得不至死方休。他的委屈和絕望,又有孰人能解能慰?
“太子之症。。。已然傳開,昨日無意聽宮人私議。”。好一陣沒說話,聽旭輪忽然如此說道。
我無奈輕歎:“那夜過後便不再是秘密,縱然無人議論,可誰心裏能不明白?”
“五日後乃親迎之期,太子需往裴家迎新婦。”
“唔,他明日便動身返回長安。”
“三哥近日鬱鬱寡歡。”
“我知。趙家娘子臥病,興許。。。阿耶和阿娘不再意屬於她。”
“唉,多事之秋啊!”
“是啊,多事之秋。”
風漸大,二人遂回各自寢宮。在排雲殿找出一樣舊物,左思右想,我複戴好溫帽,前往建在青蓮山下的太子宮,隨行隻中人楊思勖。他鄉關嶺南羅州,幼時被作為‘私白’送入長安。本蘇姓,貌醜不雅,常被人譏為‘阿獠’。某次被‘掖庭丞’楊敬法撞見,心生憐憫,遂將這少年收為養子,因改姓楊。看他機警且頗有膂力,武媚便派他服侍我。大本事沒有,但粘鳴蟬的速度和命中率倒是一等一。我一溜小跑,楊思勖勸我慢行,小心摔倒。
“穿了厚實夾襖,不怕!”
“貴主自是不怕,皇後殿下如若看到可要心疼呢。”
“哎呀,囉哩囉嗦,快些住嘴吧!仔細吃進涼風,夜裏有你好受!”
“呃,是。”
望見太子宮的正門德成,我放慢腳步,努力扮演內秀淑女。至李弘寢宮,意外碰上李顯,見他正鄭重其事的向李弘致禮道謝。
“臣感激不盡。”
“放心,我必將信。。。親自交至她手。”
李顯再謝方辭,他情緒十分低落,路過我身邊,不多話便走了。猜出李顯托李弘捎帶的書信隻可能是給趙子嫣的,我才想藏起香囊,卻已被李弘發現。有那麽一瞬,他的神情很不自然且複雜,但很快便親切的招呼我,並吩咐宮人奉上我愛吃的一應小食。
殿中炭火旺盛,楊思勖便替我解了裘披,站去一旁。主位是一張繪有江南春雨時節的屏風榻,東首小案攤著一卷書冊,想是李顯求見時李弘原在看書。他今日未束發,柔順烏絲披散兩側肩頭,內外三層燕居長衫,因他如今身形實是過於羸瘦,它們竟顯得那般不合身。兩宮娥抬了胡床放在李弘下首,我忐忑落座。李弘輕揮手,宮人齊齊告退,見狀,楊思勖便也一道退出。
又是半月未見,原本清俊明秀的麵孔此刻覆滿病態,更顯蒼白虛弱。可這個優秀且善良的男人他還很年輕啊,上天怎舍得給世人開這般殘忍玩笑。
執了書卷,李弘垂目閱書,閑閑問道:“風疾天寒,何事來此?旭輪呢?竟不約束你。”
攥著褪色的香囊,我後悔且心酸,才一張口,兩行淚下:“阿兄,其實我。。。一清二楚。對不起,阿兄。”
物歸原主,他卻不接回,兀自苦笑:“皇後同你說的吧?唉,她也甚是為難,必然不敢上呈陛下,便隻能同你訴苦了。是我不孝,明知不可說,明知不能成,卻仍是沒。。。沒能忍住。”
他驀的緊閉雙目,素白眼瞼幾不可見的顫抖著。慣於’認命’的他,會不會認為其實這絕症是上蒼賜予自己最好的解脫方式?
夢回大唐,與李弘相處的機會其實不多,可始終沒忘他曾教我學步,是他抱我看無垠蒼穹,看雲卷雲舒,偶爾感慨似的低低耳語’阿兄真羨慕你’。那時不知他的心事,不能理解。那年,武媚教他不要悶在東宮,他跟著李賢、李顯一道去跑馬、去舞刀弄槍,我看他馳騁毬場,那般痛快淋漓,似有發泄不盡的力氣。九個春秋,兔起鶻落,快的教人不可思議,如水般清澈風般淡雅的少年,現如今卻落得纏綿病榻,優雅尊貴的活著,等待死亡迎他去一個陌生的自由世界。我知道屬於他的時間屈指可數,我知道他的結局隻換來一聲歎息,失了他的大唐依舊錦繡繁華。多想幫他,可我卻難敵死神。武媚救不了他的命,卻至少可以助他達成心願,但她始終以天下為先,她無能為力。
思及此處,再難控製情緒,握住他枯枝一般的手,臉埋在他手心哭的不能自已。
“阿兄,帶上子嫣走吧!再也不要回來!我會勸阿娘原諒你!”
走吧,李弘,為你自己痛痛快快的活一次!
李弘抱起我,眼淚簌簌:“難得阿妹為我知己!可我不能一走了之!天下何如?帝後何如?還有。。。顯對子嫣。。。我不能走!”
“這些都不值得你留下!”,我心疼不已,喉口幾已窒息:“你當真甘心。。。負了自己,負了她一世,隻為成全一座你永不能得的江山?!”
“我不甘心!可我是大唐的太子!或死,或為帝,我別無選擇!你不會懂!”
我們哭著,說著,許久許久,直到鄭南雁奉武媚之意將我帶回排雲殿。翌日,眾人送李弘離開九成宮。李弘的視線曾停留在我身上,悲喜難辨。我默默為他祈禱,然而數日之後,婚禮如約舉行,他和他的’責任’接受萬人祝福。李弘青冠緋衣,莊重肅穆;裴氏金冠綠衫,端莊綺麗。紅男綠女,由此而來。
武攸暨忽揶揄道:“月晚你。。。也想嫁人吧?”
我木然看他,不解道:“我何曾說過?”
“可我以為,”,他麵上微微一紅:“你對太子妃很是羨慕呢。我見你一直盯著她。”
“哦,呃,是啊,女子。。。皆心慕良人。冀哥說過,女子最忌所嫁非人,太子。。。是位難得良人,我為太子妃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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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正式舉行婚禮是在十月哦。
【冬十月乙未,皇太子弘納妃畢,曲赦岐州,大酺三日。庚子,還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