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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兒 春宵一刻值千金(下)

  “我記得您!不,我沒有忘記您!告訴我,請告訴我您的名諱!至少我要知道恩人的名諱!”


  攸暨頗為不解:“他。。。他隻不過是一個。。。你為何竟。。。”


  我道:“你不會明白的!郎君請說!”


  男人拱手作揖:“公主詳問,豈敢不答?仆乃左(肅政)台主簿吉頊。”


  笑容冷了,心中有種異樣感覺。其實,這並非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姓。當初來俊臣還是左台禦史中丞時,吉頊正是他的下屬,高戩向我匯報有關於來俊臣的消息時,曾提過二三次吉頊的為人。高戩道,他雖非助紂為虐之徒,卻也不曾阻止過來俊臣的所作所為。換言之,吉頊是個隨波逐流之臣。


  想到他九年前曾大義稟然地對我說’此物若為宵小之徒利用,必生大禍’,在看今時今日的他,我隻覺很是諷刺。但再一想便釋然了,哪裏有人能永遠不變?這朝裏多的是隨波逐流之人,為何吉頊就不能是其中之一?


  察覺出我表情上的連連變化,吉頊忽言辭懇切道:“我知公主必有萬千疑問,可,此處並非恰當的敘話之所,請公主給頊一個機會,頊願向公主說明一切!還有,請公主相信,頊從不忘當年之誌!公主慢行,頊告辭了!”


  吉頊快步流星,走向端門後的左台衙門。其實我原本隻是有些生氣,但經吉頊這麽一說,才真的是有了萬千疑問。這吉頊的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


  吉頊的出現惹得攸暨又吃無名飛醋,追問我如何與吉頊相識。我沒有隱瞞,全部據實以告,攸暨卻又道吉頊心機深厚。


  “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員難以計數,偏他一個從七品下階的左台主簿屢次與你相遇,哈,難道你就不認為這太過巧合?!”


  我搓搓冰冷的雙手,簡直哭笑不得:“難道這些都不是巧合?哦,以你言下之意,是他想方設法地與我認識不成?駙馬,你莫要忘,今日可是你堅持讓我來此觀賞天樞的!難不成,那吉頊也請了你來助他?攸暨,此種無憑無據之話你日後不許再提!”


  我在車廂坐定,他狠狠跺腳,也隨後上來。趁我不備,手腳已不老實。片刻後,馬車已近了太平府,看我捏著淩亂衣裙羞赧不已的躲在自己的懷裏,他好不得意,悠哉悠哉地係著腰間束帶。


  “你已躲了我足足半載,今日是沒能躲過啊!”


  摟住表情委屈的我,他緊貼我的耳畔徐徐傾訴:“月晚?你可知自己有多美?塵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都無法與你比擬。世人所言無錯,我想你真的是沒入凡間的天宮仙子。二十二年前的鹹池殿,你與我對麵而坐,當你我對視第一眼後,我就知道,你對我畫下了一個咒文,你讓我今生今世,不,是萬世,都心無旁騖,眼裏再容不得旁的女子。每當你出現在眾人麵前,我清楚我也能看得出,所有女人都嫉妒你,所有男人都覬覦你。因為愛著你,我不可能不因他們的目光而擔心,我一直相信總有一天,我會被自己心中的這把妒火焚燒,最終消亡殆盡。月晚,我承認,我不喜歡那個吉頊,因為我覺得他的目光並不單純。雖然你絕不可能對他有意,但我心裏還是不安,隻因他或許對你有所企圖,所以,方才我不顧你的意願對你用強,隻是我想向自己證明能擁有你的人隻有我!也許這無濟於事,也許你的心始終不會歸我,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明明抱著你,卻還是會。。。還是不能心安。”


  轉日即是上元佳節,宮中有詔令,命是夜酉時齊聚萬象神宮(明堂),君臣共賞釋教奇觀。


  我跪地接旨謝恩,身後,崇簡嘖嘖稱奇:“今歲為何不如常前去北宮卻要改道神宮。”


  起身之後,我詢問中官胡超:“上元節慶忽改在萬象神宮舉行,如此非常之事,內給事身在宮中,可有何耳聞?”


  胡超先屏退左右,接著低聲告訴我:“殿下,仆確有耳聞,隻不知真假罷了。薛師托人轉語大家,道自己昨夜夢中得西方如來賜言,上元之夜將有奇觀降在神宮。因如此,大家才派仆等內給事分赴各貴人府上宣旨,君臣同樂,以示大家還有咱大周朝臣民對如來的崇敬之情。”


  我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


  胡超笑笑:“仆不便久待,回宮複命之後還要看望太監。”


  我著急問:“區太監他。。。病了嗎?”


  胡超道:“太監的身體一向硬朗,不過,大概是上了年歲便有些糊塗,近日總跟人念叨說自己活夠了也該走了。仆怕他想不開,想多花些時辰去勸一勸他。”


  我道:“應該,應該。還應請位醫官先行診斷。唉,太監是看著我長大的,雖說乃我家家仆,可我一向視他為慈愛長者,待得了空,我也該去探望他。”


  宮中來人均離去後,攸暨問我:“神皇已是久不見他,為何今日卻聽信其言,令我等前去萬象神宮瞻仰佛賜奇觀?”


  我道:“細想倒不奇怪。神皇本是信佛之人,他既道乃如來所言釋教奇觀,她總無借口再拒,這才會讓我們。。。哼,依我看,他根本就是在信口雌黃,我可不信這天下能有什麽奇觀!馮小寶已被神皇棄置,他絕不可能再翻身!”


  上元之日從不禁夜,時人身穿盛衣,皆呼朋引伴出家遊玩。朝廷出資紮各式彩燈、造高大彩樓,或有家底豐厚的商販亦出資建造,無窮奢華,無窮絢麗。寬達十餘丈的大街,窄至尺長的小巷,無不懸掛明亮燈火,整座城一夜未央。


  各處盡是歡聲笑語,不分老少,人人盡情享樂。尤其是年輕人,均結伴出行,有心在這歡樂節日裏來一場美麗邂逅。他們眼神四顧,期盼在輝煌燈光中尋到心裏的那個人。可謂美人競出行,錦障如朝霞,公子交馳騁,雕鞍似明月。


  一路都掀著窗簾一角,我漸漸看的入迷,竟將燈火闌珊處的一雙人兒看作成自己與旭輪。二人如膠似漆,肩側緊挨,正親密無間地說著悄悄話,似是麵向夜空中的那輪明月許下恒古不變的誓言。


  下了馬車,自端門進入,向正北方行百餘丈,再過則天門,規模宏大、高近百丈的萬象神宮已見全貌。


  神宮外觀凡三層,頂圓下方,可供登臨。下層法四時,各長千尺,端莊如印;中層法十二辰,上為圓蓋,九龍捧之;上層法二十四氣,覆圓頂攢尖,上施鐵鳳,約丈高,遍飾華貴金寶。內中設巨型通心柱,凡十人可合攏。


  而在神宮北端,僅十丈之外,還有一座更為恢弘奢華的天堂,乃神皇佛堂,內貯一尊西方如來大像,僅小指便可容數十人站立。


  今夜的神宮內外具懸掛明燈,神宮各處並四周屋舍在燈光的照耀之下宛若璀璨白晝。


  距神宮不遠處,李多祚披甲挎刀,他神情肅穆,正在與一穿深綠官服者說話。我們走近了,李多祚讓那人先行。


  我笑問:“哥哥如今可是右鷹揚衛大將軍,主外府、各州兵士入京番上事宜,為何今夜竟身著戎裝在此?”


  看過周圍人員極少,李多祚說:“嗬,這奇觀是在夜裏,神皇不能放心。她知我對其忠心耿耿,便下一道禦命,特由我今夜指揮金吾衛巡視宮禁之事,預防不臣之舉。”


  略一思索,我恍然大悟:“無怪乎哥哥會如此上心!也對,如今時節,一旦神皇有失,唯武派之人能迅速的控製神都,號令天下。若想三哥能順利回朝,先要使神皇安然無恙!”


  李多祚道:“公主聰明,此我所以不敢懈怠也!公主,十年之期已然近半,公主可曾忘記?”


  被人言語侮辱,心裏好不難過,我道:“君子言重九鼎,我不敢忘!哥哥不該不信我,我比所有人更希望三哥能早日回朝!想當年,三哥與哥哥一道教我馬術,我學藝不精,曾數次墜馬,雖無大傷,但三哥的心疼眼神我至今深存心底。手足之情何其深厚,我若棄三哥不管,豈非等同自殘?請哥哥三思,立儲乃社稷大事,的確不得不早議,可神皇畢竟是天子,我們若步步緊逼,有不忠之嫌,她必弗悅。數月前被罷官流放的李相不正是前例?為今之計,當以清除酷吏、剪去魏王羽翼為重。一旦沒了那些人,魏王則不能成勢,屆時,還怕三哥不能順利還朝、重掌天下?”


  李多祚並非不明是非之人,知我所言字字在情在理,便不再多問,未道告辭即轉身而去。我已淚水盈眶,隻逞強不肯哭出來,輕輕閉目,硬生生把它們驅回體內。


  攸暨全都看在眼裏,忽責備我:“想做的事情有那麽多,但你不過一介弱質女流,力量薄弱,卻總不肯讓我幫你,或者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你根本就幫不了廬陵王,他自己也做不到的事他就沒有資格指責你。月晚,你怎如此固執?!”


  “也許你最該去問神皇。我秉承了她的脾性,甚至可能比她還要執著,隻要我不死,我絕不棄他!”


  近了神宮,武三思的長子崇訓正從我們身旁經過。明明看到,他卻無禮地無視我二人徑直前去。我心裏很清楚,怕是武三思已將婚事不成之事告訴了他。他心中賭氣,自然不樂見到我與攸暨。


  見崇訓如此無禮,攸暨當即便作色,我卻一笑了之:“是個不尋常的孩子!你我是他長輩,理當大度,同他置什麽氣?走吧,神皇說話便到,咱們還得準備跪接聖駕呢。”


  攸暨不快道:“萬幸沒答應將惠香嫁他!此等兒婿,不要也罷!”


  朝臣、皇室等來者已過半,正等在位於院落東側的少室閣內。五丈高的二層閣樓處處窄小/逼仄,與萬象神宮隻有不足兩丈的間隔,猶如一道立在高山山腳的石碑,何其渺小不堪。


  人道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均在上層,我隻當未聞,不想與他們共處一室。


  下層的門窗大開,好教擺置在窗台上的幾十尊小巧佛像不被紙窗阻礙。雖有燃燃炭火,但這閣內仍清冷無比。人們大多把手縮在袖中,嘴上卻不敢有絲毫抱怨之言。有人趁這空檔念起佛經,但語氣顫抖,想是凍的不輕,沒念幾句便住了口。


  攸暨把我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裏取暖,我心不在焉的看向窗外,不知旭輪何時會來。眼神從地表開始順著多達百層的玉階一路向上飄去,見馮小寶居然站在神宮大殿的正門外。想到他如今恬不知恥地想千方用百計欲挽回聖心,心頭不由火起。


  掙開攸暨的手,我步出少室閣,提群登上玉階,全速向上攀爬。身後有匆匆腳步聲,猜攸暨也有跟來。


  看到我現身麵前,馮小寶的囂張態度依舊:“太平公主!哈哈,你恨不得我盡早消失,可沒法子啊,你偉大的母親命令你必須來此,所以你不得不見我!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


  接著,他席地而坐,我不顧眾目睽睽,也不管他身穿莊嚴袈裟,抬腳便踹。


  “上次我真該下令打死你這賤人!免得你今次在此裝神弄鬼欺弄世人!我清楚你隻想借奇觀之名借機麵聖,可,有用嗎?你還不明白自己已然失寵了麽?!滾!”


  他伸指撣了撣被我踹過的地方,站起身,斜倚雕欄,他眼神俾倪。


  “你沒資格命令我!是啊,我是失寵了,我馮小寶失寵了,我如喪家之犬,我受人恥笑,可那又如何,我依舊深愛神皇!我擁有對你母親的深厚愛意,我對她的真心無人可比!”


  我當即反駁,譏諷他道:“你可知羞恥為何物?!你愛她?馮小寶,好好看清你自己!你隻是一個出身卑賤的男寵,憑你的身份也配奢談愛情?!金錢、虛名,神皇早已賜你;你四處惹事、散布言論詆毀神皇英名,她也未追究,你不要再繼續糾纏,否則隻會自掘墳墓!”


  馮小寶麵對我的責罵置若罔聞,麵向階下的芸芸眾生,他高聲呼喊:“列位!今夜的奇觀,是我特意奉獻給神皇陛下的!我是誰?我姓馮名小寶,是一個本在洛陽街頭賣藥的窮酸漢!因著上天神奇的安排,使我得以成為天下最為美麗、最有權勢、最具智慧的女人的情人!為何會是我?究竟我何德何能?哈哈,我一無所有!陛下她就是著了迷似的寵我!現下呢?我很富有,我擁有無盡的在你們看來彌足珍貴的東西,有散發銅臭的金錢珠寶,有說出來足以唬人的頭銜,還有可與陛下常在近處相見的無上榮耀!這些,你們都羨慕我!不要否認,我清楚地很,你們愛它愛得發狂!

  你們曾痛恨我、妒忌我,僅僅因為我原本比你們要低賤!低賤的不如塵宵!甚至,啊,甚至她,我們尊貴的、無與倫比的公主殿下近年來最想得到的禮物便是我的項上人頭!可今日,就在此處,我要正式告訴你們,我心中最為珍貴的東西不是那些廉價死物,而是愛情!是我對陛下深沉的、不被世人所理解的愛情!哈,是啊,你們一定會說,一個男寵會懂得什麽是愛麽?噢,公主剛剛便說過這句話。你們不是我,你們不會懂,是神皇使我從一個默默無聞的。。。”


  馮小寶兀自做著他的所謂真情告白,他瘋狂地宣告世人他深愛武媚,我惡心的直想作嘔。我絕不相信他真的愛她,這隻不過是他為了重獲聖心所采取的一種卑劣手段。


  我堅持自己的原有看法,他隻是一個用色相□□來換取君主恩賞的男寵,他不配說愛,更不配擁有愛情。


  “公主!”


  李多祚本在我的身後,他是跟來查看情況的。他未加留意,自己所佩的橫刀已被我拔出。


  看我舉動,眾人心中都很清楚我想做什麽,但無一人阻攔,隻因馮小寶早已臭名遠揚,且恩寵不再,誰都不願幫他。


  雙手牢牢的握著橢圓形護手,尖銳刀尖直指馮小寶胸口。我冷聲命令:“老者多念舊,神皇有心不殺你,可我不是她!而且,你至今仍欠我一命,所以你最好相信我敢動手殺你!現在,你住口,不許再說你愛她!神明一般的女人,你愛不起!真正愛她的人不會是你!”


  早知我對自己有殺心,馮小寶並不懼我,仍不肯就此住口。


  他輕蔑道:“你先前道我不配奢談愛情,難道你就配麽?好,那你就殺了我,證明你對薛紹的確有情有義,證明你比我更有資格擁有愛情!殺了我,動手,你動手啊!”


  我想也沒想,舉刀便刺,卻有一人箭步如風,一步便跳到我身旁,他伸手阻止,大掌握住鋒利的寸寬刀刃,霎時鮮血淋漓,落地成珠。刀尖明明已落在馮小寶身上,卻未紮入肌膚一毫一寸。


  旭輪咬牙忍痛,命令我道:“不許動手殺人!”


  我悔恨不已,不想竟親手傷了自己最愛的人。馮小寶方才也隻是放大話而已,見自己安然無事,急忙後退數步避開了我的刀鋒。


  眼前結局令我一時之間不知所措,眼淚簌簌而下,卻不知自己要如何才能挽回過錯。旭輪用未受傷的左手拍開我握刀的手,然後將橫刀交還給李多祚。


  “想來兄長今仍執掌宮禁之事,煩勞兄長傳令下去,嚴加戒衛,切勿讓今夜之事流傳於外。記住,月晚並未對薛。。。薛師刀劍相待!”


  李多祚道:“自然!可是你的手。。。”


  “無礙。”


  旭輪用裘披的內側擦淨手掌內外鮮血,又把巾帕牢牢的攥在掌心吸收未流盡的血滴,若不細看,根本就瞧不出那隻手曾經遍布鮮血。


  “好,我無事了。神皇將至,你我跪地接駕吧!”


  旭輪率先邁下玉階,我仍沉浸在自責的心境中。心底已對他說了千萬次的對不起,可心頭仍被壓的重重的,難以呼吸,直想拿回那柄刀砍傷自己,希望能代替他所受的痛。


  轉瞬即見天子法駕緩緩移來,高大威儀的禁宮親衛執戟引路,鼓吹樂師緊隨其後,一十八位宮娥肩抬華貴步輦,武媚穩穩盤坐其中。步輦下方兩側有左、右衛大將軍護駕,兩隊整齊的驍勇騎兵殿後。


  眾人皆跪地山呼萬歲,她仰首看到與眾不同的四人。旭輪伏首跪在玉階的中段,距地麵尚有數丈距離;我六神無主,正被攸暨強拉著跪地;馮小寶站在殿門正中,麵無表情。


  武媚自然起疑,武三思快走數步,對上官婉兒耳語一番,她接著又恭恭敬敬地轉語武媚。武媚眼中略顯感動神色,隨即便趨於平靜,擺了擺手,上官婉兒即宣眾人起身。


  攸暨拽著我走下玉階,我腳是軟的,幾乎跌地。武媚自步輦下來準備登階,經過她身旁時,聽她驕傲地低聲對我說:“他愛我!”


  我與她對視,隻覺不可思議:“您竟輕信了他的話?難道阿耶將您迎回宮廷不曾令您感動?難道明公的默默付出不曾令您感動?阿娘,您好生糊塗啊,他會如此隻是想挽回您對他的寵信!尊貴如您,非常人不敢言愛!”


  武媚的笑意淡漠幾許,緩緩點頭,她冷靜道:“是啊,我想。。。你是對的,他。。。對我不會是真心的。”


  她挺直腰背,一層層向高處邁去,馮小寶跪地等待她。


  望著她日漸瘦弱的肩頭,我喃喃自語:“那些話。。。是不是太殘忍。”


  正在此時,馮小寶揮動右臂,隨即,腳下的大地開始震動,轟鳴之聲響徹夜空,嗆人的灰塵充斥空氣。人群中迸發刺耳尖叫,紛紛四散開來,躲避即將發生的不可預知的災難。


  人太多,環境過於嘈亂,我的目光怎麽也遍尋不到旭輪的身影。我心焦若焚,無奈手被攸暨牢牢握著,身不由己的被他帶到他自認安全的地方。


  待穩住腳步,庭院中央,隻見一龐然大物破地而出,幾乎占據了全部麵積,外觀被泥土裹著,看不清究竟何物,卻有人麵向它跪地叩首。待它不再升高,我定睛一看,不想這五丈高的東西竟是一尊金質大佛,雖不比貯藏在天堂內的那一尊雄大,卻也令人歎為觀止。再仔細觀賞,這佛像的五官竟類武媚。


  我心中冷笑,馮小寶啊馮小寶,你這次倒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深悉武媚喜愛祥瑞之物,便自導自演了這出’天降如來’的好戲還讓群臣作證,誰知你到底是用了什麽機關。不過,我偏不能讓你詭計得逞。


  武媚並未發表任何言論,她鞠躬敬佛,再無更多舉動。馮小寶對她說了幾句話,武媚隨走下玉階,聖駕一路出則天門、端門,直來到皇城之外的洛河前。


  這期間,我一言不發,隨著人流慢步前行。我看到了旭輪,可是我沒有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他身旁。手無故顫栗,不知自己究竟留給旭輪多大的傷。


  攸暨忽然開口勸我:“皇嗣不會怪你,不必自責。看到你最終沒有動手殺人,他必然欣慰。”


  莫名火起,我側目視他,語氣激動:“你定然也在我的身後,當時為何不攔他?為何要眼睜睜的看他以血肉之軀去擋我的刀!你實在。。。可惡!”


  攸暨黯然神傷,明知是我無理指責,卻悶不作聲,並不為自己辯白。我心中已然後悔,卻硬是不肯向他道歉。


  洛河碧波蕩漾,河水靜靜流淌,無數花船徜徉其間,穿梭不停。白玉石建造而成的天津橋橫貫河麵,猶如一條潔白無瑕的玉帶,被今夜萬千燈火點綴的更加美麗迷人。橋的南北兩端已被金吾把守,橋麵並無士民行走。


  我盯著空無一人的天津橋,情緒愈發不佳。


  眾人耐心等著,南岸,一塊巨幅雪布被升至半空,布上乃是一尊以暗紅顏色描了輪廓的佛像。眉宇間仍似武媚。


  待武媚看清之後,馮小寶跪地,洋洋自得道:“此乃臣膝上之血作之!”


  我隻能看到武媚背影,隻聽她笑道:“薛師以為我年老便智昏嗎?如此大作,饒是有十個你,也湊不來這許多血!膝上之血,我不信!罷了,佛塑、佛像我均看過,知卿忠心。我乏了,婉兒,宣回宮。”


  “是。”


  我看著這出鬧劇迅速落幕,才想出言譏諷馮小寶的失算,卻見他泣數行下,眼斥傷色。隱約信了他的話,心裏卻更加厭惡、氣憤。


  憑什麽!他怎麽敢愛上她!


  我一夜未眠,天際漸漸放亮時,攸暨敲門入內。


  “對不起。”我張口便道,“昨夜是我不對。那事其實與你並無關聯,是他衝的太快,在場無人能夠攔住他。是我自己心裏有氣,我恨自己怎麽能傷了他。我不願接受事實,所以我對你無故發火,可我罵過你後依舊難受,畢竟。。。他的血是我。。。”


  攸暨遞來一杯水,溫聲道:“潤潤嗓吧,定是哭了一夜。月晚,你聽我說,你現今的心情無人能代你感同身受。我清楚,你們兄妹一向友愛彼此,你絕未想過傷害他。我也有手足兄弟,我也不願見他們殺人染血,如果我是皇嗣,看到你沒有背負人命幹係,我便是失去一隻手又有何妨?事情已經過去了,你若揪著不放、繼續自責,他受的傷反而會痛。明白了嗎?還有,在洛河旁,我知你在想些什麽,我很後悔當年所為,對不起。”


  ※※※※※※※※※※※※※※※※※※※※


  吉頊 ,洛州河南人,身長七尺,高大魁梧,進士及第,為人“刻毒敢言”。


  《新唐書》則記載吉頊的世係為:“易州刺史吉哲生吉頊(武後時宰相)、吉琚(戶縣縣令)。吉頊生吉渾(司勳郎中)。吉琚生吉溫(武部、禮部侍郎)。”(見《新唐書》P3185“宰相世係表”)。


  吉頊對李氏皇室極力維護,他為人確屬“敢言”,做事很有魄力和權謀,也打擊過一些豪強人物,如勸請武則天殺掉曆史上著名的酷吏來俊臣,就純屬“敢言”而絕非“刻毒”。


  新、舊唐書上曾說到幾件事:

  其一為,有一次突厥人入侵,眾官不知如何是好,朝廷人心離散,招兵一個多月還招不滿一千人。吉頊接受武則天的指派,出任“監軍使”,出麵招兵,他以皇太子的名義作號召,很快招到了五萬人,取得了勝利。武則天稱許是用吉頊的“聲威”打敗了敵人。


  其二為,有一些武氏子侄、親信向吉頊請教如何在官場鬥爭中保持不敗,吉頊就勸他們要保護李唐皇室,說明這是自保和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


  其三是,武則天要傳位,向吉頊詢問傳給李家兒子好,還是傳給娘家武氏侄兒好。吉頊就詳細講述了“子繼母是正途、侄繼姑世間無”的道理,促使武則天最終決定傳位給兒子,唐中宗李顯和睿宗李旦,從而得以先後複辟。


  司馬光編撰的《資治通鑒》第206卷,也記載有吉頊的幾件事:


  ①奏請誅殺著名酷吏來俊臣。來俊臣凶殘狡詐,貪婪暴戾,濫施酷刑,但罪行暴露下獄後武則天卻遲遲舍不得殺掉他,還認為“來俊臣有功於國家”。吉頊敢於違背武則天的意願,奏請:“來俊臣集結為非作歹之徒,誣賴好人,貪贓受賄所得財物堆積如山,被其冤死之鬼魂滿路,如此國賊,有何可惜!”來俊臣於是被處死並暴屍,百姓爭割來俊臣的肉,輾轉踐踏成泥。


  ②規勸張易之、張昌宗。二張是武則天的得勢親信,吉頊勸告之:“你們兄弟貴寵如此,非以德業取得,天下側目切齒多矣。沒有大功勞於天下,用什麽保全自己?我為你們擔憂啊!”二張流淚問計。吉頊說:“天下官民未忘唐德,都思念廬陵王,皇上年事已高,要有人繼承,武氏諸王非其屬意,你們何不從容勸皇上立廬陵王以適應百姓所望!這樣,你們既可免禍,還可保富貴。”二張誠服,此後就一再勸說武後。武後知道這個主意是吉頊所出,就召見吉頊細問,吉頊又為武後備陳利害,促使武後作出了傳子不傳侄的決定。


  ③與武懿宗爭功被貶。武懿宗是武則天的心腹,被封為“河內王”。來俊臣被誅後,吉頊升官為右肅政中丞,第二年又升為天官侍郎、同平章事。因吉頊有才幹,武後很信任他,但他竟在武後麵前與武懿宗爭拗在趙州和突厥作戰的功勞。吉頊體格魁梧能言善辯,武懿宗矮小駝背,吉頊怒視武懿宗,聲氣陵厲。武後因此很不高興,說:“吉頊在朕麵前,還敢輕視我們姓武的,以後豈可依靠?”


  後來,吉頊奏事,正引古證今,武後發怒說:“你的話,朕聽膩了,別說了。想當年,太宗有名馬師子驄,健壯任性,無人能馴服。我說能製服它,但需三樣東西:鐵鞭、鐵棍、匕首。用鐵鞭打它,不服,就用鐵棍敲它腦袋,還不服,則用匕首斷其喉。今天你吉頊是否也想讓朕用一用匕首啊?”


  吉頊遭到訓斥,武氏親貴因怨恨吉頊依附太子,就乘機共同“揭發”其弟吉琚冒官一事,吉頊於是被貶職為安固縣尉。


  所謂“吉琚冒官”,正史並無此說,唐書記載吉琚是戶縣縣令。縱使“吉琚冒官”屬實,也一人之過一人當,不可向吉頊問罪。


  但武後當政時期,極力鼓勵舉報,把舉報當作排除異己、株連無辜的手段,所以,吉頊就在劫難逃了。


  吉頊被貶斥後,其子吉渾,其侄吉溫,仍以自身才幹,分別當上司勳郎中,武部(原兵部)、禮部侍郎等職。


  武氏覆沒,睿宗李旦複位後,吉頊已故。睿宗下《詔書》曰:“故吏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吉頊,體識宏遠,風規久大。嚐以經緯之才,允膺匡佐之委。時王命中否,人謀未楫,首陳反政之議,克副祈天之基。永懷遺烈,寧忘厥效。可贈左禦史台大夫。”(見《舊唐書》P3095)。


  該《詔書》翻譯成現代文為:“原吏部侍郎、同宰相職銜的吉頊,其體驗和學識寬廣、深邃,其作風和影響長久、強烈。他以經邦治國的才幹,擔當匡扶、輔佐朝廷的重任。當時唐王室的命運危殆,人們要求中興唐王室的思謀尚無頭緒之時,吉頊卻首倡返政唐王室之議,打下了能夠得到上天賜福的基礎。他遺留的事跡永遠值得懷念,他的功勞和效績永遠不應忘記。特追贈他為左禦史台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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