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女 上官孤零鎖皇權(上)
神龍元年,冬,太後武氏崩於上陽行宮仙居殿,享年八十二歲。
貞觀十一年,武氏年二七,以儀容貌美而名享宮廷,太宗特召見之,賜號’媚’,封五品才人,一時殊寵盛絕。貞觀二十三年,太宗崩,依唐宮舊例,妃嬪凡未育子嗣者,命入長安城西北之感業寺誦經祈福,時武氏在列。
永徽二年,高宗滿孝服,迎武氏入宮,誕長子弘。次年,拜武氏二品昭儀。王、蕭二婦深恨之,常讒於帝,高宗未信其一。永徽六年,人告王氏與其母柳氏行厭勝之術於後宮,高宗大怒,逐柳氏,欲封武氏一品宸妃,為老臣無忌等力止。同年,以陰謀之罪廢王、蕭為庶人,囚於宮苑荒園,父母兄弟皆削爵罷官,流親族嶺南。不久立武氏為後,誕三子顯,時武氏三十又一。
顯慶五年,高宗發風疾,目眩頭暈竟不能提筆,武氏始奉命協理軍政。龍朔二年,武氏誕四子旦於蓬萊宮含涼殿。
上元二年,長子弘因癆猝亡。調露二年,次子賢犯謀反被廢庶人,囚巴州,賢後為武氏鴆殺。弘道元年,高宗崩於洛陽宮貞觀殿,三子顯柩前即位。嗣聖元年,武氏廢天子,立四子旦為帝,竊神器,令帝居別殿,凡異議者皆屠之。
載初二年,武氏年六十又七,毀唐建周,至神龍元年退位,凡一十五年。
時隔二十餘年,喪鍾自大唐帝國的東都再次敲響。
我本和宮人一道為武媚穿十二套大殮之服,可我因悲痛哭的厲害,偶爾還會情不自禁,推開眾人抱著她的遺體大哭,宮人實在沒法子,便把我勸到殿外,不讓我再插手。
李顯是在上陽宮的宮門遇到了韋妙兒,而後又在趕來仙居殿的半途遇到了旭輪和上官婉兒,李顯命旭輪單獨去見親貴重臣,自己則和妻妾又折返回來,正撞見我被宮人們攙著送出內室。
一邊行禮,我小聲哭道:“陛下,我們。。。沒有母親了。”
李顯早已得知噩耗,但經我親口說出來,他再經打擊,身子晃了晃,被一旁的上官婉兒及時扶住,微閉目,兩行清淚霎時落下。
“阿娘!”
李顯悲痛欲絕,直嚷著要見武媚遺體。
“三哥,不要如此,隻是別離,不必如此!您是天子,身後有父母為你留下的大唐江山,請為天下蒼生保重禦體。”我抽泣道。
他掩麵悲泣:“我雙親盡失,還要這江山何用!天下蒼生又與我何幹!”
原來,好人真的不等於好皇帝。
勸慰李顯的工作自然交由一直與他同甘共苦的韋妙兒去做,上官婉兒平靜的看著宮人們各自忙碌,她的眼角還沾著淚珠,眼光偶爾會掠過我。
將內室的門推開一半,見武媚已被第二套殮衣包裹。我仍舊哭著,心思卻在自己的左右腳踝上,我把武媚送給旭輪的那份大禮綁在了腳踝上,有寬大衣裙的遮擋,任誰也看不出它的所在。隻是,韋妙兒已有察覺,待最混亂的時期一過,她定會告知李顯。
這麽想著,忽然更加難過,也許我必須盡快毀了它,我必須拒絕武媚的要求,留著它隻會給旭輪埋下隱患。
子時來臨之際,眾親貴已奉命集於上陽宮的正殿觀風殿。鋪天蓋地的縞素和濃濃哀思,看似無比隆重風光,實則真心為她的離世而哭的人隻是寥寥。李顯身邊的閹宦代其宣布一幹守靈事宜,眾人嗚嗚哭著,也都沒忘請李顯愛惜己身。
“公主,請去偏殿暫做歇息吧。”芷汀小聲勸我。
不久前,攸暨與敬顏和崇敏一同奉命進宮守喪,隨行的除了芷汀還有令我意想不到的樂旭之,這意外和我初遇他的那夜不相上下,可當時的我必須一心一意的對付他,現在卻毫無心情。
我隨她退去偏殿,在燈光半黯的狹窄過道內,樂旭之靜靜等待著。我經過他的身邊卻未駐足,視他若空氣,他長眉微皺,伸臂攔我前進。芷汀守在過道的入口,防止有人偷聽。
因為長時間的痛哭,我喉嚨早已幹啞,開口說話卻如無聲。
“我母親死了,所以無論何事,請不要現在告。。。”
“不必對我說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實!”他打斷我的話,:“我來隻是想要問你,我。。。可否為你做些什麽?”
“多謝好意,”,我道:“可其實你不必來此,她的後事如何操辦自有陛下做主,你我都插手不得,而且,我從未想過還能再見你第二麵。旭之,就此別過吧。我想你的傷已然大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這時,芷汀的方向傳來一聲疑惑’他是何人?’。我驚訝回頭,見芷汀正不知所措的麵對著旭輪。
方才旭輪就跪在我的附近,僅隔了成器等人。自武媚病故,我與旭輪尚未有獨處時機,也許是看到我離開,他便跟了過來。
我示意芷汀不要阻攔,旭輪快步走來,警惕的打量樂旭之。二人麵對麵,旭輪微訝,總覺他十分麵善,一時卻想不起。
我道:“芷汀,送他離開上陽宮,我與他再無話說。”
樂旭之沒有再多糾纏,我則直入偏殿,身後寂靜,除了旭輪緊隨的腳步。我斜臥羅漢榻,好一會兒,我們放佛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不知該從何說起。
忽然,他起身,從對麵來到我的身旁坐下,身子前傾,他把我擁在懷裏,我的身體莫名顫抖,他不放手,又加大力氣,直到我的身體能觸到他的心跳。
“你又能陪我多久?”
我仰麵看他,不爭氣的淚黯然滑落。我很需要他,可這種需要卻如飲鴆止渴。
他避看我的淚,疲累的閉上眼:“或許隻有一刻。”
掙紮著想逃離,捶打他的胸膛,我哭道:“那你走!我不要一刻!你知道我不止要一刻!旭輪,我害怕,母親走了,再也沒有人。。。可以保護我了!”
他的鼻音很重:“她走了,的確,她走了。因此,今日始,牢記,我保護你!基於我對你的愛,還有我給過阿娘的承諾!我知道韋氏有野心,可想不到。。。她竟如此的急不可耐!我不會逼迫三哥退位,我不能傷他第二次,是的,我做不到對他殘忍,可我也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月晚,莫哭。”
“我。。。隻是。。。很苦,旭輪。。。我心裏有太多的苦!”
我放下偽裝,開始放肆的哽咽。他很重要,比我的性命重要百倍。總是在逆境裏因為想到了他,我才能咬牙一步步走到今天。他若平安,便是我好心情的唯一來源。
可是,對我來說如此重要的人就在身邊,我還是會覺得苦。
發泄似的將淚涕全部擦在他的衣襟,我埋怨哭訴:“我恨你!恨你猜中了我的心思!旭輪,我不想毀了它,我愛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成為你的妻!我不舍得毀了這份無論何時都用不到的冊書!可我不能留,我不能害了你!旭輪,我心裏好苦!”
淚眼模糊中,我看到他鼻翼輕顫,他克製著無限悲傷,好一會兒,唇角慢慢扯出一個無奈的苦笑。
“留下它吧!但是,不要告訴我它的所在,你是唯一的知情者,留著它,證明我們的感情也曾被人祝福過,而且,它畢竟也是阿娘留給你的最後一份。。。”
看我咬著手指不敢放聲大哭,他俯首吻我的淚,半晌,他忽然歉意道:“對不起,月晚,二十多年前,那個午後,是我先。。。當我們邁出那一步後,我。。。顧慮了太多,我當時應不顧一切的帶你走,隨便奔去何鄉,開始隻屬於你我的幸福!你的苦,全都是我造成的,我對不起你!說實話,有時候,我心裏也很苦,明明想的都是你,卻又要時刻壓抑對你的感情,我常想,這些苦難折磨何時才能休?莫管是悲是喜,我隻想知道那個終結會在何時!”
他愈說愈怒,最後竟一拳狠狠砸向了旁邊的曲足案,烏金木料的家具安然無恙,他右手指節的皮膚卻擦破了幾處,隱約能見血色。
他渴望一個終結,而隻我清楚我們各自的終結其實已距離不遠,而且,後世史書未見我和他的任何蜚短流長,所以,我們感情的終結必然隻會是一場悲劇而非喜劇。
臉埋在他手心,淚水打濕他的手,我笑著說:“你沒有對不起我,和阿娘一樣,這輩子,我愛過也被愛過,足夠了。權力榮華都將如過眼雲煙,唯有你我的感情可以。。。融進骨血,帶入輪回。”
尋到我的手,十指相纏,他牢牢握緊:“好,下一世再相遇、相愛、相守,你我絕不可負今日之約!天亮之後,一同笑對朝堂的明槍暗箭。”
半夢半醒時,他猶盤坐榻下熟睡,不足半尺的距離,看著他的倦容不舍閉眼,而當我再次睜開眼時,揉著惺忪睡眼,同時無奈大笑,如料想的那般,他真的已經離開。
我睡的很沉,因此,鬆開後的手已無法再挽留他。我不知,離開時,他的臉上有著怎樣的表情。當時的我,是否雙眉緊皺。
自問,為何傷心?
早已清楚,我和他,永遠都不會有一起於睡夢安然醒來的機會。
早已明白,這輩子,我們隻能保持這令人窒息的壓抑愛情的關係。
早已決定,要毀去那道冊書,即便拒絕此生最後一個能與他相守的契機。
想好了,就該活的豁達,那現在我心裏的傷心,又是從何而來?
推開門,問過芷汀得知醜時剛剛過去。
“二刻前彭城王來請,道是陛下有事吩咐相王。”
“哦。”
生、死乃人之事大,一道道的繁文縟節缺一不可,一切都按現世的凶禮有條不紊的進行。
天邊見光時,十二套殮衣均已仔仔細細的穿戴完畢,而最後一套殮衣曾被專人帶去大殿房頂麵向北鬥星進行過一場招魂儀式。巨大的楠木梓宮停放在七星床上,又逾一日,它迎來了自己的主人。我不敢看,一直低著頭,直到人宣畢,再看著宮人們將她生前所愛的字畫金玉悉數鄭重放入,包括那兩卷畫軸,我理解她的用心良苦,可我的結局已被注定,她的美好期望落空了,我無法以一個普通女人的身份結束這一生。
如此,小斂、大殮均已完成,接下來,每日分不同的時辰設奠,眾人依親疏輪流守靈,直到出殯、入葬,才算徹底與她告別。
這天傍晚,我與攸暨並二十餘個武姓親貴結束守靈,一起至後殿享用遲來的午飯。
忽然,武承業的一句話飄進我耳裏’。。。逃至太穀關附近便沒了蹤跡。。。’。咀嚼就此慢下,我分神聆聽他們的談話。太穀關近龍門山,而我遇到樂旭之的那座莊園就建在龍門山的半山腰。我對此無法不敏感,隻希望不要與他有關。
武三思冷笑:“賊人逃竄至今已逾二月,太穀關令也派人與金吾衛專司此案的兵曹合力追尋,卻仍未見蛛絲馬跡,也是廢物!怕是天寒地凍,他們不曾盡力吧。”
“哼,不過江湖小賊罷了,有何能耐?早晚會被金吾活捉,送交大理寺推審,最後,嗬,押進刑部大牢,一刀結果了他!”武承業冷笑。
“阿叔此言略有不妥,”,武延秀道:“此賊號稱’悲公子’,近兩年竟有十餘人皆喪命於此賊之手,恰所殺之人皆不義不仁,倒在市井坊巷博了一二虛名,不可等閑視之。”
武三思與武承業對子侄的看法似乎不屑做評,武崇訓冷眼看他:“如此說來,桓國公對此賊倒是欣賞的?”
延秀一時啞口,態勢瞬間僵持,我淡淡掃視他堂兄弟二人。
延秀還都至今已一年餘,他毫不掩飾自己對裹兒的傾慕,眾人看在眼裏,心中各有評判,至於這份感情裏是否摻雜有攀附之意,別人就不得而知了。
裹兒對此原本隻一笑置之,她心裏隻有崇簡,可自我和她徹底決裂之後,她似乎對他的追求已有回應,各種難聽的傳言層出不窮,緋聞不斷的皇門中又多了一樁新鮮事。
她與崇訓成婚數年,可二人在府中分房而居的事實早已眾人皆知。崇訓少年時曾愛慕惠香,但因我的大力阻撓和豆盧光祚的出現,他最終隻得含恨放棄。可,即便對裹兒沒有喜歡,作為她名正言順的丈夫,看妻子為別的男人所覬覦,隻怕也會不痛快,更何況,這個男人還是自己的堂弟。
論相貌和家世,延秀絕不輸崇訓,再加上當年崇訓與宮人偷歡、名聲不堪之時,延秀正心驚膽顫的作為重要人質日日夜夜在漠北受苦。
兩相比較,高下立見。曾經的崇訓為了幫延秀留在洛陽可以不計後果的帶其麵見武媚求情,而今,就連言語上的勝敗也要計較一番。
聽出崇訓話中的挑釁意味,延秀溫文淺笑:“此賊罔顧國法,我又怎敢欣賞?隻不過,聽聞他的身手倒是俊俏,若能切磋一二,倒。。。非壞事。”
“是麽?”,崇訓略整所穿的齊衰喪服,他不懷好意道:“如此,待活捉了此賊,我定在禦前求旨,準你至刑房內與他切磋!各位,我不想再用膳,告辭了。”
武三思不加阻止,任由兒子自行離去,他望向攸暨與我的方向,似調侃道:“畢竟年青,隻知感情用事。駙馬以為呢?”
攸暨局促笑笑,並不答話,武攸宜道:“靜德王可是問錯了人!三郎他年青時更是莽撞,簡直可稱為愛癡狂,叫我不少為他擔心。”
“大哥!這。。。已是數十年前的舊事,後輩在此,便給我留些薄麵吧!”
怕我尷尬,攸暨急忙提醒,談話於是暫告結束。腹中已覺溫飽,我放下金箸徑直而去。身後傳來小聲的爭執。
按原路折返守靈的正殿,見重俊、重茂、成器、隆基等人均在,卻唯獨沒有旭輪,於是派人喚來成器詢問。
“此時辰不是該由你父親跪於靈位之下嗎?”
成器道:“並非父親不尊禮,是陛下他過份悲痛,以至無心處理軍政,亦不願麵見朝臣,可內外大事總需有人定奪,便命吾父在諒陰期內於麟趾殿暫理軍政,再三不決者才可稟告陛下。進宮時聞聽姑母與駙馬、表弟等在用膳,此時可是要回府歇息?”
“唔,是啊,我要回府。成器,夜裏寒冷,喪服下記得多加一件襖子。”我囑咐道。
“多謝姑母關愛。”
出了觀風殿,攸暨追上便開口致歉。
我平心靜氣道:“你何錯之有?弟兄們一同用膳,想說些什麽又何需忌諱?”
看我走的方向不對,他提醒道:“提象門在此殿以東,因何北去?”
“我。。。”,我當然不想被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我是去仙居殿,侍疾時曾不慎遺落一物,現下想了起來,需得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