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女 上官孤零鎖皇權(下)
“我是去仙居殿,侍疾時曾不慎遺落一物,現下想了起來,需得取回。”
他要陪我一道,我婉拒:“各殿裏都是人,還怕我丟了不成?你先去車上等我,我隨後便到。”
“也好。”
當沒人看到我時,我會選擇快跑,而當我發現周圍有人影晃動時,又不得不緩步慢行。
我想盡快見到旭輪,可因為守靈時辰的交錯安排,我們已有半月未見。我能清楚的感覺出現在的自己有些神經質,人也變的易怒易不安。以往想見到他都隻是因為愛他,而如今,他成了我唯一的心靈支柱。
到麟趾殿宮門,我示意宮人們不必先行通報,一步步接近正殿,殿門半掩,我能清楚的看到旭輪。
也許是未有棘手大事,幾位朝臣不急不慌的依次匯報,殿內倒也安靜。旭輪用心聆聽,偶爾會微微頷首表示讚同,間或提筆親自記錄一二,凡正式批複前總會慎重的思考片刻。
無論是大是小,總是國事,他不敢隨意決定。當年二十一歲的他被立為帝,事無巨細都由武媚做主,如今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的觸碰權力。
不久,一位朝臣退出,手持奏疏大步流星。
“張使君請留步!”
忽聞有人挽留,張說急忙轉身來看。
“公主?!您?”
我道:“使君目未斜視,想是沒注意殿外多了一個宮人吧。使君兩年前被流欽州,未知何時還都?”
張說道:“秋日裏得詔,陛下拜說為’兵部元外郎’,不久前趕回洛陽時改任’工部侍郎’。”
我道:“恭喜侍郎。”
“幸陛下不棄,”,他道:“另有一事,也許不該此時告知公主。”
我道:“侍郎請講。”
張說悲歎:“高君。。。已不在人世!初為同僚,我與高君相善,因此,眼見他與魏公被二張誣蔑謀反,又焉能不救?後一同遭貶,一路南下作伴,苦中作樂,情誼更深。今次還都,路遇端州,本以為他亦受詔還都,不想,他竟於陛下登基前夕亡故。嶺南多瘴氣,他自到端州便染病不起,終。。。唉。”
我不願相信,張說勸說:“請公主保重。南下時高君曾言妻女盡托付於公主,還請公主將此哀訊轉告其妻蘇氏。”
心疼薾欣永失雙親,我輕掩雙目,低低道:“有勞侍郎相告。”
張說告辭欲走,忽想起了什麽,問我:“當年蘇娘子身懷六甲,未知璋也瓦也?高君可後繼有人?”
“她。。。當年難產而亡。”
直到了臘月的末旬,李顯終於在同明殿接見朝臣,但龍袍外仍罩一套喪服。這夜,我方用過晚膳,宮人至府宣旨,道李顯要在上陽宮見我。不敢拖延,我立即趕去,到了才發現旭輪與韋妙兒也在。
“明日便要蓋棺了。”李顯語氣低沉。
話畢,他率先跪在了七星床前,接著深深叩首。
“阿娘,兒子。。。不孝!您彌留之際,兒未能趕來送終,祈您今夜能來兒夢中譴責!”
我無不悲哀的看著他,倘若他得知那份冊書的存在,他日母子二人地下相見,他又可會再喚她一聲阿娘?但,她確實是無可奈何啊,對親生兒子殘忍,她又何嚐不心如刀絞?卻又不能置大唐江山於不顧,一切都是她的不得已。
他抬起頭,背對著我們說:“八郎,阿娘西歸之時可有話予我?”
“阿娘說。。。希望兄長能做明君。”旭輪道,他沒有說出實話,他也不能說。
李顯道:“隻此一句?”
“隻此一句。”
“她走時。。。還安詳嗎?”
“沒有任何痛苦,她當時甚至。。。還在笑。痛失母親,我也很悲傷,可我覺得,她已無遺憾。”
“笑著走的?好,便也算是好的了。”
李顯起身,左手輕輕的撫過堅固的石槨:“八郎,晚晚,若我當初沒有逼迫阿娘退位,她就不會。。。不會在此時離我們而去吧?”
我微訝:“三哥何意?上蒼注定了世間的一切!人各有命,她的時辰到了,她必須走,此非你我之力可更改。她的退位乃順應天命。”
李顯搖頭:“不必安慰我。我一直都知道,那場宮變之後,阿娘種下心結,鬱鬱寡歡,仙丹妙藥亦難醫治,你讓我如何能不自責?!都是我的錯,當太子也沒有什麽不好啊。”
再有一月,李顯便滿五十,知天命之年。自那年由房州還都,本以為待時間稍久,我還能再見那個為人仗義、幽默愛笑的俊美男子,但很可惜,痛失子女,他受到的傷害越來越多。
命運印下的烙印,無人可改,便是時間,也隻會讓那烙印更加深刻,而無法撫平它。
遠走他鄉的十四年裏,李顯也被命運打上了殘酷的烙印,不甘、屈辱、絕望、傷心、思念,種種的感情與滋味,都足夠他銘記一生。
他早已華發滿頭,那雙與武媚無二的丹鳳目此時布滿血絲,徒增潦倒之色。深深的皺紋過早的爬上他的額頭眼角,再也無法褪去。若說他年已花甲怕也有人信。
年幼時,李顯總愛帶我四處去玩,整座大明宮就是我們的遊樂場,偶爾他會調皮的捉弄我,但他也曾放言,有誰敢欺負晚晚,我定不能輕饒,必綁了交由晚晚處置。
這個頹廢失意的男人是一直疼我愛我的兄長,現在的他深陷傷心和自責,我亦替他難過。
再有不到五年,屬於他的時代也要結束。我想幫助他,我想讓他提防韋妙兒,我想告訴他,李顯,你隻有聽我的,才可以活下來。
可是,在過去的數十年裏,我也曾試圖用自己的力量改變一些令人悲傷的事情,比如保住裴氏與李弘的孩子,比如救下李賢。可顯然,老天爺比我要厲害,我那些舉動在他的眼中都十分可笑,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意誌做事,無聲的嘲笑我的渺小與不堪。
李顯能否成為一個例外,我真的很難確定。
思及此處,我極傷感地喚他:“哥哥!”
李顯跪地,頭幾乎垂到地毯上,肩頭微微聳動,他用雙手掩麵,不願讓人聽到他的哭聲。韋妙兒走到他身邊跪下,並輕柔的為他拭淚。
“陛下,太後她高壽而終,您身為人子理應欣慰。還有,今日給事中嚴善思諫言,不當將太後與高宗皇帝合葬,未知陛下欲如何批複?”
李顯還未開口,我卻憤怒不已:“太後歸附乾陵乃我家事,此事又何需朝臣議論?!陛下必然不允!”
“可,給事中之諫也不乏道理啊,”,韋妙兒麵無表情:“初,高宗玄宮乃以巨石為門,又熔鐵水以錮其縫,使玄宮雙門之間不留任何縫隙。現若送入太後靈柩,必將再啟玄宮之門,勢必需先鑿去凝固的鐵水,非銳利之器不能成。屆時,玄宮外嘈嘈之聲不絕,可想而知,必將驚動高宗之靈,使其不安。漢室帝後多不合葬,此風乃自魏晉始。不若於乾陵附近另擇風水吉地,安葬太後百年。若帝後神靈有知,自當於幽境相會,若其無知,合之何益?”
“皇後大錯!”,我心裏明白定是她想左右李顯的決定:“夫妻合葬之風已盛行數百年,初,文德皇後先於太宗仙逝,而後太宗駕崩,昭陵玄宮亦曾重啟,因何太後便不得行?!可是你仍記恨太後?!她今已西去,與高宗合葬是她生前的唯一心願,皇後,你好狠的心啊,竟不讓她夫妻地下相會!若將二人分葬兩地,如此才會令我父親神靈不安!”
韋妙兒起身,她居高臨下的看著我,語氣中仍無明顯的情緒波動:“不錯,我的確痛恨太後,她是我這輩子最恨的人。公主,你也是女人,請你設身處地的為我想一想,因為她,我失去了一切,父母兄弟慘死異鄉,唯一的兒子被逼服毒自盡,女兒驚悸難產,還有我整整十四年的大好年華,你能懂嗎?不,你不會懂的,因為你是太平公主,你對她的權力沒有任何威脅,生下來便受盡天下恩寵。弘是太子,你天天纏著他;賢是太子,你常去東宮結交房妃;顯是太子,你又對我百般禮遇。你同相王一樣,你玲瓏機智,最擅長的就是討好當權者,我想你永遠都不會理解屈辱和貧瘠。你揮金如土,在你那些如天宮般美好的莊園裏,總有男人等待取悅你,最重要的,你不需擔心自己的性命是否會在第二天結束,因為沒有人覺得你是他們的障礙。假如你認為我現在是報複太後,那我想請問,我有沒有足夠的資格報複她?公主,相信我,如果換作是你,你的報複會比我還要瘋狂。”
我放佛在哪裏看到過十分相似的場景,快速搜索著記憶,我想起了死在宣陽殿的魏國夫人。
賀蘭瑜學著她的母親,爬上李治的龍床,因而觸犯了武媚的大忌。武媚選擇置之不理,專心於軍政,偶爾逗弄年幼的李顯,數年後才正式展開報複。
武媚對她們母女有太多恨意,但是在那個臘月的寒夜,她並沒有過份的辱罵賀蘭瑜,而是安靜的賜予賀蘭瑜最殘酷也是唯一的死法,讓她自己喝下□□,結束年輕的生命。而且,武媚猜到她不會乖乖就範,便事先準備了不止一瓶,讓她無路可退。
而在那之前,武媚已經通過一種無聲無痛的手段逼死了姐姐武順則,並且,她不顧韓國夫人對李治的欽慕,命令賀蘭敏之把她的遺體與其先夫賀蘭安石同葬而非以李治妃嬪的身份陪葬乾陵。
三十六年後,武媚絕想不到自己即將被人用幾乎同樣的手段進行報複。
韋妙兒的陳述都是事實,毫無一句誇張,李顯隻是一言不發的聽著那些過去,心情愈發難過,索性離開。旭輪緊隨追出,想是要勸李顯千萬不要同意嚴善思的諫言。
我不甘道:“可她最後畢竟把後位還給了你!她本有權廢你!我想這足以彌補一切!天下間的女子都不如你尊貴!”
她莫名大笑:“皇後?難道太平長公主也喜歡後位?那好,我把大唐的後位給你,你把我失去的都還給我,好不好?!”
她逼我正視自己,她笑的得意,不肯放過我的窘迫。此時,上官婉兒手提一具紅漆食盒進殿,看眼前場景便知我正與韋妙兒爭執。
“上官昭容!你來的正好,”,韋妙兒快步過去,讓她放下了食盒,:“你告訴公主,她的母親究竟。。。何其殘忍!”
韋妙兒又走回七星床旁,她指著棺槨喝問:“太後,我求您醒來,您親口告訴我,我究竟何錯之有?您為何要對我如此殘忍?!您走了,卻把您最忠心的奴仆留在他的身邊,就連我的愛情都要收走,讓我生不如死。您毀了我的一生!”
我兩步跨到她一側推開了她的手臂:“不許你對我阿娘不敬!死者為大,不要驚擾她長眠。”
不想,她反手一推,我意外跌倒,額頭正撞上七星床的棱角,痛的直冒冷汗,一滴血滑進眼眶,所見之物全部蒙上一層血色。我伸手壓住傷口,血水順著手腕流下,喪服不再潔白。來不及喊痛,我急忙查看武媚的棺槨,唯恐被濺上人血。
韋妙兒對我不理不睬,她拉過上官婉兒:“快,告訴她,你告訴她!”
上官婉兒平靜地望著我不言不語,韋妙兒不耐煩的連連催促:“快告訴她!婉兒,難道你都忘了?你忘了你們上官家的仇恨?難道你祖、父死的不冤?”
我含淚對上官婉兒道:“婉姐姐,我阿娘待你不薄!”
她蹲在我麵前,把自己的巾帕捂在了我的傷口上。
“的確,這些年,太後待我不薄,可,最初的最初,如果她能寬容一些,我也不會家破人亡,不會入掖庭為奴!月晚你可知,我曾經的心願是嫁給一個溫柔善良的男人,如此簡單,和天下所有女人無二,卻無法實現,隻因我是掖庭宮婢。身為賤籍,就連幸福都是一種奢望。當我真正走出掖庭時,我母親讓我感激太後,說是她賞賜了我一切。我想明白了,我為何要心存感激,我根本就不需要她的賞賜,都是她欠我的。
皇後,你總以為是我奪去了陛下對你的愛,我告訴你,從未。他其實並不愛我,他隻是錯把對我的欣賞當作是愛情,他自己尚不明白,不能忘懷並不等於愛,正如我,我確實愛過他,也曾念念不忘,可實際上,我對愛情的渴望全部葬在了他離開洛陽的那一刻,我想了他十四年,想的刻骨銘心,但隻是執著於一個問題,他為何不帶我同去房州。經曆過許多風浪後,我終於發覺真心所愛究竟是誰。但,畢竟愛過顯,我就不會恨他,希望他能平安無事。所以,我勾引武三思,勾引張昌宗,我。。。勾引所有可以為我所用的男人,所求隻是顯可以早日回朝!我做到了,那個讓我為之芳心初動的男人終於回來了,可我。。。不知自己還能做些什麽,我沒有愛的權力,我甚至都不能對那個男人說出我的愛,我的人生便是輔佐太後。
我心灰意冷,我想離開宮廷,離開這座從我出生之後便禁錮了我的巨大牢籠,可宮變那日,太後宣我密談,斬斷了我的退路。我清楚你們都想知道她對我說了什麽,其實那隻與我一人有關,不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們,因為我們是同一種人,我們都渴望愛情,可我們又都圍繞在權力身邊,所以我們無法幸福,越接近權力的女人就越不可能得到幸福。那天,太後居然向我道歉,你們絕不會信,她居然說當年沒有勸阻高宗斬殺我祖、父都是她的過錯,她說自己對不起我,可她接著說,她還要繼續傷害我!她讓我立下重誓,不得離開朝廷,在顯有生之年,不得傷害他、背叛他,不得讓顯荒廢朝政。因為對死亡的懼怕,我隻能順從,而違背此誓的代價是。。。永世不得超生。我的宿命也許是天定,卻被太後一一改寫!”
我大感震撼,在生活於封建社會的人們的思想和認知中,這個誓言無疑有萬斤之重,世世不得入輪回之道,有誰敢立下如此重誓?她隻能忠於這個誓言,沒有自由,沒有愛情,直到離世。
韋妙兒指我道:“你都親耳聽到,還敢說你母親不殘忍?!”
看我無話可辯,韋妙兒終於得逞,這才甘心離開,看到旭輪迎麵而來,她未曾停留。
發現我委屈似的坐在地上緊捂額頭而且手帕染血,旭輪怒道:“可是皇後做的?!你為何不幫她?!”
後半句是質問上官婉兒的,她原本因傷心而哭,此時卻忽然用衣袖擦淨了眼淚。
她不回答旭輪,而是抽回自己的巾帕扔進炭爐,又惡狠狠的對我說:“月晚,你必須承認你的母親是個惡魔!不止對我、對顯、對韋娘子,還有輪,難道她對你不殘忍?”
因為震怒,旭輪的額角已現青筋:“阿娘她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帝王心性,不同於常人,縱然。。。可她已謝世,在她的靈前評論是是非非,你不覺得自己有失體統?!”
“體統?”,她緊咬下唇,表情幽怨:“我問你她是否殘忍,你居然跟我提’體統’?哈,劉、竇死的真冤,事到如今你仍不敢為她們喊冤!好,今日便索性說個痛快!月晚,記得你和薛紹的孩子嗎?那個隻活了不足一日的薛崇胤!你不想知道他的真正死因嗎?!”
‘啪’!
難以想象,旭輪竟打了她,我驚愕不已,本以為他隻是情急失手,可看他沒有絲毫的悔意,便知他是真的動怒。上官婉兒目瞪口呆,雙手垂在身側,不知該如何反擊。
旭輪雙目通紅,猙獰似要吃人一般:“我隻打過一個女人!我想你還記得她是誰!你是第二個!”
她落淚,但聲音相當平靜:“當然記得,那一次也是為了她!怎麽?你始終不曾對她說過?可她是崇胤的母親,她是最有權知道真相的人!”
我知當年之事必有隱情,於是嚴厲的追問他二人,為防旭輪再有任何過份的舉動,我站在了他和上官婉兒之間。
上官婉兒求之不得,她溫柔的笑對我說:“當你知道這個真相後,你一定會和我一起咒罵你的母親!垂拱四年的天祿殿,你的崇胤被擺在偏殿裏,而你因為疲累還在沉睡對此一無所知。禦醫的確說過孩子因為小產不壯,可卻從未說過孩子難活下來,其實隻要悉心照料即可。你的母親,噢,你知道她有多殘忍嗎?天那麽的冷,她卻命人撤去了所有炭爐,她就坐在那裏,看著。。。看著那個肉球般的孩子哇哇大哭,撕心裂肺般的嚎啕,孩子很冷,卻未著寸縷,因為她不準宮人為他裹上繈褓。我沒有資格勸阻,我隻能問她原因。她條理分明的向我解釋,薛顗和薛緒都是叛臣,他們的血親都該死,薛紹的兒子自然也不例外,而且,薛紹當時已經死於獄中,讓崇胤活下去隻會令你睹物思人,提醒你對自己母親的仇恨,後半生都不得安心,倒不如徹底的斬斷你和他的聯係。而當時的陛下,哈,相王他目睹了一切,他不顧性命,跪求太後能饒恕崇胤,因為他是你耗去半條命為薛紹生下的唯一骨血。太後當然沒有因為他的請求而作罷,她命人綁了他,並堵住他的嘴,隻留他和孩子兩個人在殿中。殿門大開,越來越冷,冷如冰窖,輪卻無計可施,眼睜睜的看著孩子不哭不鬧,他自己也凍的四肢紫紅,落下一身的病。”
我想哭,卻已無淚,我看向梓宮,想開口,卻又無話。
旭輪有氣無力道:“月晚是無辜的,你堅持把那件舊事說出來,對她又何嚐不殘忍?”
“難道你我有罪?所以理應被太後殘忍對待一生?如果她會覺得心痛,那也是她的母親親手給她的!現在,月晚,我問你,她還是你的慈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