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 別有幽怨暗恨生(上)
一場血色/陰謀,三個知情人保持了長達十七年的默契緘默。
崇胤是薛紹親子,還未出世便已注定是叛臣的子侄至親,出於政治需要,也免我後半生睹物思人久久不能忘懷仇恨,武媚自然而然的做出了一個毫無人性可言的決定,她讓身體中也流淌有她的血液的弱小無助的崇胤在冰宮般的大殿裏自生自滅。甚至,她吝嗇到不曾在他活著的時候讓我看他一眼。我曾以為是我和薛紹緣淺,所以上蒼狠心的奪回崇胤,不給我留任何念想。武媚不說,是因為她愛我,她不希望自己最愛的孩子用切膚的恨意去報答她的母愛。
為了救下崇胤,為了幫薛家留下一條血脈,旭輪已然拚盡全力不惜被武媚責罰,可惜獨木難支,他終究沒能成功。我相信,那天的他一定恨死了自己,一條何其無辜的小生命明明距離自己僅僅咫尺,可因受製於人,他就連為崇胤呼救的能力都沒有,隻能咫尺成天涯,眼睜睜看著崇胤斷了生息。旭輪不說,是因為他愛我,木已成舟,他不希望我和武媚就此母女成仇人。
崇胤是陌生人,是與自己毫無關係亦無血緣聯係的陌生人,對於像上官婉兒這樣的皇室奴仆來說,主人判處一個有罪的嬰兒死刑,這本就不必她犯上插手。她不說,隻因她是武媚親信,如果當時把真相告訴我,則會使我報複武媚,這隻會給她自己帶來巨□□煩,毫無益處。
武媚已然身死入棺,上官婉兒原本可以像武媚一樣選擇把這個秘密帶進地下,或許她也從未打算讓我知道,也許是可憐我,也許她隻是單純的認為沒有必要說出來,畢竟往事再難追回。可在今夜,因受到韋妙兒的感染,上官婉兒亦將自己的滿腔積怨發泄,可她的發泄比韋妙兒更有效,聰明如她,既然手裏掌握著傷害力最強的秘密,何不讓自己仇人的女兒代自己報仇。
“月晚!”
看著神情抑鬱的我一步步接近棺槨,旭輪擔心呼喊,同時伸手拉住我不許我繼續前行,唯恐我會對武媚的遺體做出任何的不好舉動。
“放手!”
他沒有聽話,反而不顧上官婉兒也在場緊緊的抱住我。
這個擁抱頓時柔化了我所有的憤怒,我無力哭道:“求你放開我,旭輪,求你放手!我有話要對她說!我一定要說!否則明日蓋棺,我再無機會!”
猶豫再三,他鬆開了懷抱卻並未鬆開我的手,他讓我和棺槨始終保持一段距離。
擦擦淚,我低聲道:“阿娘,其實薛紹慘死的一些前後事我一直深埋心底。那年,您事先收到了刑部的奏折,薛緒為越王出謀劃策,薛顗招兵獻馬資助李家諸王貴戚,您瞞住我,派人接我入宮安胎,不讓我和薛紹在一起。您了解我的性子,如果那年我留在府中,我一定會代他抗旨,我不可能。。。任由我的丈夫被周興他們抓走!!薛紹自幼便不慕名利,清白如水,最後,卻是他的名姓被寫入了必死名單,成為野心家們的陪葬品。十七年,我可以選擇不時提及他的死亡並向您追究您為此應負的責任,當時我也確實通過冷漠回應您的慈愛來向您報複,但我看清了您眼底的痛楚和自責,我對自己說夠了,我不能繼續傷害最愛我的母親,所以我選擇了孝順,忘卻了薛紹對我的好,可。。。為何真相。。。竟是如此殘忍?!您根本就不知,這些年,我始終背負著對薛紹、對薛家的愧疚!如果崇胤活著,至少我能有一個贖罪的機會,我會用心撫養崇胤成材,我會感激您的大恩大德,我永遠都不會讓我兒子知道他的家族仇人是誰!但您沒有,您擅自決定讓我一切從新開始,您殺了崇胤!阿娘,那是我的孩子啊,您怎麽能忍心殺死我的孩子!您可曾心疼,他才剛剛降世,他是那麽的單純無害!我恨我自己,為何生的不是女兒,或許您會開恩饒過她!阿娘,您的心,兼容天下子民、萬裏河山,卻容不下您的女兒,你是一個好皇後,好皇帝,可你從來都不是一個好母親!你壞透了!我詛咒你。。。”
“逝者為尊!”,旭輪試圖捂住我的嘴:“她心裏對你也是有愧的,她努力的想對你好,隻是有些事情。。。畢竟不受她的意誌控製。原諒她吧!”
“讓我說完!阿娘,我詛咒你下一世環堵蕭然,終生與權力富貴絕緣!”
武媚,假如這一生都是因為權力才會讓你身不由己,讓你可以狠下心選擇對自己的子女也殘忍無情,那麽,我詛咒你下輩子再也無法接觸權力,不要用一生的幸福背負起一座江山的重量,願你善待你的子女,還你這一世的所有虧欠。
旭輪愕然放手,任我跪在靈前盡情哭喊。
未見自己預期的結果,上官婉兒不肯作罷,她憤怒的追問我:“你竟不恨她?!她已經死了,不要怕她,你可以毫無顧忌的說出你對她的恨!”
“還欲何為!”,旭輪聲音不大,卻充滿了厭棄:“我承認,我們所有人都曾因太後而失去一些彌足珍貴的東西,她太強大,在她麵前我們隻能默然的接受厄運,但如果你的對策是報複,那麽你報複的對象應是太後本人!可你太卑鄙,你居然選擇傷害無辜的月晚,而且還是以一種讓她生不如死的極端方式!走到這一步都隻因你自己的怯弱,你怕死,你沒有勇氣對抗太後,無論是為你上官家報仇還是。。。還是追求你的愛情改變你的宿命,最後你隻能向太後立誓!婉兒,你是宮中最富才情的女子,聽聞你被放出掖庭輔佐太後時,我還曾暗自替你高興,親眼目睹了你對三哥的情義,我更加欣賞你、由衷的欽佩你。當年的我絕想不到,你。。。會變成這樣,你竟把自己的失意強加給一個無辜的人,讓她去仇視自己的母親!”
他把她推向我:“你能看到她心上的傷口有多深嗎?你的報複的確成功了,可你回答我,你的家人可曾複活?你是否就此能徹底放下仇恨?!婉兒,看著她傷心欲絕,你真的滿意了?”
“輪,我也絕想不到,你的似水溫柔有一天也會變成傷人寒冰,輪,我第一次發覺你對她的好竟是殺我的刀。”
一夜過去,一頁過去,每個人腳步不停留的開始了新一天。
吐蕃讚普派來致哀的專使在新年到來之前進入了洛陽城,除致哀外,他們還提醒李顯勿忘二國間的和親一事。由於自己的女兒們此時均已下嫁臣子,李顯便想到了李賢。除了不可表明身份的崇簡,李賢在世的親子隻餘守禮一人。
李顯還都之前,房雲笙等李賢的親眷被武媚賜居禁苑某處偏僻之所,是囚禁但同樣也是保護。李顯被立為大周皇太子之時,旭輪一家人解禁離開東宮,房雲笙等人也終重獲自由,距離李賢被貶為庶人已過去了整整十八年。不幸的是,在此期間,被外放出京的光順和守義由於特殊身份之故成為一些複唐人士的爭取目標,相繼因涉及謀反被誅。
神龍政變後,李顯不止賜予雍王守禮官職,又以恩養守禮之故對房雲笙大加賞賜,還將守禮的一個女兒封為公主,封號’金城’,養於宮中。祖孫二人成了名義上的父女。也許眾人認為這隻是帝王出於名聲考慮的一次政治作秀,我卻清楚,這全是出於李顯對兄長的手足之情和懷念。
其實李賢被流巴州之時,因親見他一家人衣縷單薄,李顯曾上疏,祈求帝後能’薄賜阿兄衣物’。東宮幕僚曾經阻止,因並非明智之舉,李賢畢竟是因謀反被貶,但李顯重情,並未聽勸。
我隻不太明白,年過而立的守禮有女數人,應選最幼者收養宮中,為何會是年已七歲的奴奴?興許是他祖孫二人有緣吧。
宮中又起了新話題,道雍王宮將出一位國母,能代表大唐和親吐蕃可謂一個女子和其父母兄弟的無上榮耀。這話自然也傳進了太平府,憶及舊事,敬顏極是尷尬,我早已不介意,畢竟她當時也是害怕。
在和親這類國事麵前,由古至今,大多數人所想的都是和平、榮譽或是責任,卻很少有人顧慮當事人的真實心情和意願。我始終都相信,十六歲的文成公主入藏時必然一步一落淚,再回首,一重山水幾重天,長安不見旅人愁。
正值國喪,即時是新年全國下上亦不做任何娛樂,但宮牆內黑暗殘酷的權利鬥爭卻從未因此而止息。
當初為複興李唐立下至功的五王,隻敬暉、桓彥範和袁恕己三人仍在京中。八十一歲高齡的張柬之因無力與韋武一派周旋,便在武媚病重之際以自己’年高疾頻’為由祈南返故鄉襄州養老,李顯準許,賜官’襄州刺史’,令張柬之不必主事但可享刺史薪俸,並親自為他賦詩祭路神以期一路平安,更詔令群臣於定鼎門外為他餞行,也算是功成身退。而年近七旬的崔畢是在進封’博陵郡王’不久後入川的,李顯為他加官’檢校益州長史’並暫代’益州都督’之責。
張、崔二人激流勇退,躲了一時的清閑自在,另三人留下與韋武一派繼續抗衡,卻也舉步維艱,每戰必敗,最激進的敬暉甚至曾為此吐血數次。假如他們能理解李顯對韋妙兒的感情,也許就能明白自己失敗的原因。
未出正月,尚書省頒下一道令整個朝堂為之側目的人事調動。出平陽郡王敬暉’滑州刺史’,出扶陽郡王桓彥範’洺州刺史’,出南陽郡王袁恕己’豫州刺史’。但很快,三人又分別被貶為朗州、濠州、郢州等地刺史,距離二京越來越遠。沒有人因皇帝的無情無義而寒心,大家更多想到的是功高蓋主。
如此一來,原本與五王同處一個戰壕的朝臣們坐立難安,韋武一派則更加得意猖狂。
正月的最後一天,連日晴朗的洛陽又下了一場大雪。鵝毛般的雪花飄飄揚揚,自清晨起便簌簌不停,至天光大亮時才緩了許多,不過,看天色陰沉,應還會繼續落雪。在原地不停的走動暖和身子,我裹緊風帽,心中想要抱怨,卻聽身後馬蹄聲近了,回身張望,一人一馬正徐徐而停。
“公主!”
他半褪風帽露出了麵容,一口白牙在風雪中倒也搶眼。下了馬,拴好韁繩,他小跑著進了棚中。空間雖是諾大,卻四壁皆空,不過是頭頂有一塊五丈見方的竹棚堪堪能擋住積雪罷了,冷還是一樣的冷。但好在如此惡劣天氣更無旁人在場,我們談話倒也自在。
我道:“你這人,每次都要我等你!直去我府上見麵豈不更好?偏要選在離城十裏的送客亭!”
他搓著雙手取暖,笑意勉強:“此處雖是寒簡卻也安全啊,我若前去府上,隻恐。。。對您無益。”
看他表情極其失意,再無往日驕傲,我也不忍多說。
“我明白你的顧慮。可七郎,此去益州路途遙遙,又值天寒,人易染病,你要一人趕路不成?”我關心道。
他道:“您請放心,另有家奴隨行照顧,我先行來此單獨見您。前日曾得祖父手書,要我萬事小心。”
“如今朝中局勢一日三變,大不如政變時的光景了,汝祖也是早做打算,以免屆時捉襟見肘。來日,唉,隻怕。。。隻怕來日的情況會越來越壞!我有一物,請代我轉贈崔長史。”
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那樣東西,又道:“倘若真至絕境,我想,它或許可以為崔長史保留顏麵,不至讓佞臣折磨、侮辱。”
妥善收入錦囊,他淒然一笑:“我懂了。往日看別家大廈一夕傾落,卻想不到,我們一家。。。也會走到這一步。多謝公主,也許我也會用到它。”
“不,七郎,”,我好心建議:“此去終南有捷徑,告訴長史這句話,他會為你安排避禍之策。如果此次必輸,總要有人活著等待昭雪的那一天。”
他搖頭:“士人重名節!我不能。。。”
“老者無力,隻有一死保全名節,可你還如此年輕,你沒有自盡的資格。昔漢相蕭何稱讚韓信’國士無雙’,他少時能忍□□之辱,終輔佐漢高成就霸業,難道你不能忍?”
所有人都在等,無論是哪一派的人,大家等的幾乎都失去了耐性,必須有一方挑起事端,否則這場大戲無法繼續演下去,一潭死水總是沒有觀賞價值。
終於,三月,秘書省校書郎李悛上疏,告駙馬都尉、右千牛將軍王同皎欲在靈柩奉安乾陵的半途設弓箭伏殺武三思,繼而揮劍詣闕,廢殺皇後韋氏,另有證人撫州司倉冉祖雍,亦為王同皎同謀。當日即逮捕王同皎、張仲之、祖延慶等入獄嚴審,唯周憬一人遁入比幹廟自刎。次日,越來越多的消息浮出水麵,最終匯集成一個農夫與蛇的故事。
宋之問其人儀貌俊偉,善做文章,詞藻穠華,其詩更如靡麗錦繡般,又兼格律精密,深得武媚欣賞,每有巡遊必令其隨駕,每每賦詩以記錄。不止如此,更令一時學者尊其為宗。與弟之遜皆擅依附權貴,曾為二張執溺器。政變後,由旭輪負責逮捕所有與二張來往過密之人,不久,宋之問由’司禮主簿’被貶為’瀧州參軍’,宋之遜也由’洛陽丞’被貶為’兗州司倉’。可宋之問無法忍受嶺南的種種艱苦,他始終惦記洛陽的繁華安逸,於是自去年秋天起便與其弟謀劃共同北逃。因曾與王同皎頗有交情,自回洛便叩門求助,二兄弟被重義的王同皎秘密的藏於府內,並供以衣食。但宋之問不甘於此,他念念不忘曾經榮華,便故技重施,瞄上了可左右李顯和韋妙兒的武三思,他掌握著一塊問路石。
王同皎本世家子,曾祖更為陳朝駙馬。他在政變時不止苦勸李顯,更曾馬前殺敵。李顯登基後,他作為嘉嫆的丈夫成為大唐駙馬,又有各種官職、勳爵加身,且享食邑五百戶。倘若他隻是一個普通的世家子,此時的他理應享受鬥雞走馬、紙醉金迷的安樂日子,可偏他不是,他更把自己看作士人,身負正義,以撥亂反正為使命,他氣於李顯的不作為,怒於韋妙兒與武三思的囂張跋扈。他不止敢想,而且敢做,他找來好友張仲之等人仔細安排計劃。不巧,這件禍及性命的謀劃被宋之問完完整整的聽到,他大喜過望,遂教侄子宋曇密告武三思。武三思找來李悛與冉祖雍,二人知事敗,便甘願為武三思所用,背叛了王同皎,便有了李悛的奏疏。
“公主,他現在樓下。”
“好,昰之,待他入房你在簾外等我。”
“是。”
竹簾卷起,王昰之退出,另一人慢步進來。
“公主?”
我轉身,笑意淡漠:“婦人外出多有不便,因此更換男裝,宋主簿勿見怪。一別西風又一年,主簿可好?”
宋之問笑嗬嗬的也踱步到窗邊:“多謝公主關心。去歲客居嶺南數月,幸未被瘴氣所傷,今之問甚好。聞聽公主相邀,不敢懈怠。”
窗外是被簡單的三尺夯土圍起的寬闊庭院,遠處有一座馬廄,院落雖廣人卻不多,八/九個身著灰褐短衣的驛館役夫一邊說笑一邊搬運貨物,另有一個懷抱幼童的素衣女子,她隻留給我們背影,不見麵容。
對那個女人的身份,宋之問起了好奇:“驛館中怎會有女子?往來旅人都是朝中官吏啊,難道是驛丞家眷?”
“罪人王同皎今日將於此驛被斬,他的妻小來此送別,有何奇怪?哦,倒也難怪了,昔主簿藏身他府上,定安公主整日華衣粉麵、歡笑暢談,想必此刻的她你是認不出了。”
宋之問竟坦然道:“公主所言在理。”
心中對他有萬句怨言,我盡可能平靜道:“太後在世時,太平常與主簿一同伴駕巡幸,一向欽佩主簿。記得某年春遊龍門,太後命眾賦詩,左史東方虯先成,太後以為好,遂賜錦袍,主簿後奉上,一句’洛陽花柳此時濃、山水樓台映幾重’令太後眼前一新,及閱畢,竟奪東方之袍轉賜主簿,一時傳為美談,主簿也隨之名聲大噪,可。。。主簿,今日過後,定安公主失去丈夫,幼子失去父親,而這場悲劇完全源於主簿你利欲熏心!
“嗯。那麽,”,他笑了笑,側目視我:“公主對我很失望?公主,其實你所欽佩的隻是我的才華,而今,是為我的人品失望。公主,你自降世便享受著世間最美好的一切,天下最尊貴的父慈母愛,最奢靡香暖的閨房,最可口精致的飲食,最賞心悅目的歌舞,還有最俊逸溫柔的男人,也許你認為自己周圍的人、事理應完美無缺,因此我的不完美才會令你失望、生氣。”
“並非如此!”,我不滿道:“宋延清,不要試圖為你自己卑劣不堪的行徑尋找無關借口!的確,我成長於宮廷,可正因如此,我也目睹並親身經曆了一場場的血腥變動,我很早就明白,人無完人,也沒有任何事可以亙古不變!可,人至少應有他德行的底線,賣友求榮之徒隻能受盡天下唾罵!”
讓我難料的是,沒有羞愧也不曾惱怒,他依舊從容對答:“在理,在理,看來,是之問不了解公主啊,不過,公主亦不了解之問。我宋家乃寒門,我無法靠門蔭入朝,隻有專心讀書、考取功名。我的父親,終其一生做到’左驍衛郎將’,當然,並不低微,可如果他是五姓子弟又或皇門貴戚,他早已拜相披紫。他很有才學,可書可畫,甚至天賦神力,曾以雙手折斷瘋牛頸骨,救下數人。他始終未遇伯樂,卻又不屑卑躬屈膝討權貴賞識。他精心教育我與二位弟弟,讓我們與他一樣正直為人、清白做官。上元二年,我考中進士,可因沒有顯赫家世,我隻能等,等了足足兩載終得官’崇文校書’,我未曾抱怨,因為知道大部分的進士都必須等,朝中的官職空缺並非天天都有。我終日在崇文館與書籍紙墨為伍,我的工作就是保管並拭去它們的灰塵,閑暇時便翻閱解悶。我清楚自己有才,可文人並非我的追求,我要借助我的才華獲取榮華。現在回想,大概十九歲的我第一次看到華美宮苑時便被它徹底迷惑,當時便決心與貧微決裂。是的,你欽佩我的才華,然我所欲從來都隻是金錢、地位!你會失望隻因你從未了解我,如今你明白了?我沒有任何清高、正義的資格!我隻有才華,它們是我最得力的工具,我賦詩以取悅太後、取悅你、取悅二張。我甚至自薦枕席,希望太後也將我收為男寵。我不敢謀反,我也從不參與軍政,我隻是不停的賦詩,為這盛世天下錦上添花,隻求每天都能自在的行走於宮牆之內,讓宮人們對我無比禮遇。很不幸,我受牽連被貶,一路南下終日惶惶,瀧州的貧瘠落後令我震驚,洛陽與它簡直雲泥之別,還有那些黑黝幹瘦的夷女,沒有妙曼身姿,不懂穿衣打扮,更莫提樂理舞蹈,她們又髒又粗的手裏總握著農具、炊具,我每每看到她們時總會情不自禁的流淚,我為自己的不幸而哭,總以為,我曾為二張執溺器、牽馬、穿靴,我做了最低賤的事,我理應得到最高的回報,包括今日,我確信王同皎的秘密是上蒼給走投無路的我的一份厚禮!我不可能對此充耳不聞,恐懼的等著哪天被人發現逃匿,再次被遣返瀧州,甚至更加荒蕪偏僻之地!公主,你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定安公主不會獨守空房,有的是男人想成為她的丈夫,王同皎的兒子也並不可憐,他的外祖是當今天子。”
而此時,在百餘平民、小吏的圍觀下,王同皎已身首異處,血水從斷開的頸部噴湧而出,融進泥土。他在赴死前始終麵不更色,而嘉嫆則在斬首的前一刻便攜子離去,孩子曾趴在母親的肩頭對他不停揮手,但他似乎未加注意。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我竟隱隱接受了他這番說辭,可麵對此情此景仍難平息憤怒。
“你與弟、侄如今皆被免罪、授官,可你們的官職卻是用王同皎等人的性命換來的,還有祖延慶,他的妻子可是你的表親啊,你的緋袍是以這一地鮮血染成!”
“公主可是同情王同皎?我不會上告陛下,我不敢與公主為敵。”,宋之問淺笑:“其實,若細看緋色,它與血色並不相似。公主,之問上忠天子、孝順父母,下養子女,所行之事都對得起自己,這便是我的德行底線!公主若無其他吩咐,請容之問告辭,靜德王府有宴,我不敢不往。”
良久,我也離開了都亭驛。
“昰之,牢記埋骨之處。”
“我明白。”
將欲上車,有人高聲連喚’李綺’,我驚訝的四下張望,最後發現那人竟坐在離地三丈的樹上。正午的陽光穿透層層樹叢,他的臉上斑斑光影。
“你。。。怎會在此?快些走,皇城外還貼著懸賞榜文呢!”我半認真半調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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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州,古地名,今名滑縣,原屬河南安陽市,14年起改為省直管。
洺州,古地名,今無此名,在今河北邯鄲市永年縣廣府鎮境內。
豫州,古地名,今無此名,在今河南、山東二省交界地帶。
朗州,古地名,今為湖南省常德市。
濠州,古地名,今為安徽省鳳陽縣。
郢州,古地名,今為湖北省武昌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