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鈴 多情自古傷離別(下)
“在想何事?”。半天聽不到我說話,旭輪關心一問,正將我的思緒打斷。
偌大的還周殿寢宮,隻我們二人,金蓮香爐內燃著淡淡藥草味的安息香。他悠閑的坐在門檻上,手執書卷,臉幾乎貼著書本才能看清墨字。我枕在他的膝頭,望著飛簷下一滴滴融落的雪水,知道春天就要來了,木槿花將全部綻放。
“洛陽來了消息,”,我道:“惠陵和靖陵的地宮具已落成,不日便可。。。請高功做法招魂,入葬禕衣。”
“唔。知道了。”。放佛不甚在意,他隨口應了一聲。
我碰了一下他的手,他的視線於是從書卷移開了,俯首笑看我,但我知道他其實看不清我的表情。
我道:“為何。。。為何不把她們請回長安,反要留在洛陽?她們的子女都在長安。”
放下書卷,他側目,惆悵的望著庭院,低聲說:“七百裏山路,她們既亡於洛陽宮,就葬在那裏吧。她們生前,我對不起她們,嗬,事到如今,何必再多奔波?”
很難想象,十九年前,當那些惡毒的人偶被挖出來,劉麗娘和竇婉明白必死無疑,明白自己即將要與丈夫、孩子陰陽相隔時,她們和旭輪之間究竟經曆了怎樣一番絕望而不舍的道別。
不,也許沒有所謂的道別,旭輪曾掙脫了好意勸阻他的李多祚,他跑去天祿殿跪求武媚能寬恕劉、竇,他願為她們擔保清白和忠心,他根本沒有時間與她們做正式的道別,她們已被單獨關押看管。
不知埋骨之處,多少年,多少思念與愧疚,竟都無處傾訴。他不將她們的芳魂遷回長安,怕也是百年之後愧見她們。
偶爾夢回,我也曾夢到往日一家人齊聚的溫馨場景。劉麗娘的美豔精致令人自慚形穢,竇婉的嬌憐可人也讓我想要保護她。最美好的年華,她們因他而死,屍骨難尋,空餘芳魂。留下他,在權力的沼澤中苦苦掙紮。
恍惚間聽到有人在吵嚷著什麽,循聲望去,隻見遠處的宮門外有兩道小小身影。不待旭輪吩咐,守在殿外的華唯忠即趕去詢問原因。
我於是起身,又扶旭輪站起,二人才回到正北的主座坐下,便有一人哭哭啼啼的跑進了殿內。
“陛下救我!”
李子蘊垂首跪在旭輪的腳邊,哭聲異常傷心,嗚咽著,也說不出別的字。華唯忠稍後進殿,身旁跟著薛崇簡和武敬華的女兒——玉錦。我去攙李子蘊,她卻扭動肩頭,硬是不肯起。
“這是誰惹著咱們武安縣主啦?”,我有些著急:“無論何事,你先起來回話啊!錦兒,快幫我扶起子蘊!”
沒想到,薛玉錦也噗通跪地。
“陛下,阿婆,方才在東宮,太子妃說。。。她說突厥此次向咱們大唐求和,其實就是。。。要把子蘊姐姐嫁給那個可汗默啜!”
“一派胡言!”,旭輪生氣:“我尚不曾有此心意,太子妃何敢散布謠言!”
子蘊哭訴:“是真的,我親耳聽太子妃同薛王妃這般說的!太子妃說聖意如此,韋妃說隻要我嫁往突厥,便可保我大唐邊境數十年乃至百年再無刀兵之患,她還說,邊陲之地的百姓都會感激我。”
宮裏人都道宋王的長女武安縣主天真活潑似男兒,可一十三歲的她已出落的靈秀麗質,又是天子的親孫,若突厥人真的求尚天/朝公主,她不正是一個合適人選?
旭輪好言相勸:“子蘊,你先起來。前幾日突厥來使,倒是吐露過和親之意,可大父尚未將此事交付朝臣公議,你且放心!”
李子蘊跪行向前,握住了旭輪的手,她期期艾艾道:“大父,我深知,身為皇族女子,平日裏享盡榮華,而今要我為國而嫁,我也當生受!可孫兒聽聞,突厥終年黃沙漫漫,蠻夷粗鄙可怖,他們不沾王化,餓食生肉,渴則飲獸血,女子嫁人後若遇夫死,隻能改嫁亡夫庶子或亡夫兄弟,永不得返家。大父,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倘若真要以我和親突厥,我情願出家入道,再不入天家!”
此一時,身為局外人的我心中大為感慨,三十年前,和子蘊相似的年紀,我也曾這般勇敢。
隔了片刻,華唯忠哄著子蘊和玉錦離開了還周殿。旭輪的氣還沒能消,揚言要立刻宣見王念安,教她當麵解釋清楚什麽是’聖意如此’。這意料之外的小小變故,倒教我心生一個好主意。
“隆基對太子妃寵信有加,她口中的’聖意’究竟是誰之意,你還不明白麽?”,我氣嗔:“從前我同你提過,這朝中多數朝臣早已依附隆基,你還不信我,說明明是我的黨羽多於隆基。我現倒要問你,我何曾不向你請示便肆意決定和親人選?!”
期間,華唯忠顰眉,屢次想阻我說下去。
不料,旭輪大怒,立即自錦席起身,高聲道:“你今日可是要故意同我爭執?好,那我也問你,薛稷、盧藏用、岑羲、李晉還有。。。很多人,他們可是與你為黨?汝既屬同黨,他們明裏暗裏不斷向我諫言更換儲君,可全是你的主意?!三尺厚的奏疏,我一一壓下。月晚,你要明白,隻是一些流言蜚語已然令隆基坐立不安,一旦將它們交付朝臣公議,你以為隆基會束手就擒,聽任你們廢黜自己?!我不想看到你們徹底交惡!一次又一次,為什麽朝堂上總是我的至親在明爭暗鬥!”
我不為自己辯駁,我心裏本就是矛盾的,一方麵,我恨李隆基視為我假想敵,使各種手段打壓依附我的人,不斷籠絡武將,積蓄力量;而另一方麵,我想不顧一切,徹底改變曆史,卻又怕旭輪會因此受到傷害。
旭□□躁的在原地走著,他的語氣不耐又困惑:“我清楚你要的不是江山,既然當初欣賞隆基,選擇與他聯手誅韋,為何偏偏要與他為難?隻因宮變後他曾下令殺了韋家老少婦孺?我也認為此舉太過狠戾殘暴,可木已成舟,我們又能如何?那好,如果你求的僅僅是讓他不順心,那我從此之後再不過問,任你二人繼續鬥法、讒陷,反正這江山從來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東西!!!”
生平第一次,親眼見他因政事向我大發脾氣,我竟不失望或委屈,反倒覺得有趣。我在他身邊走來走去,不肯放過他生氣時的所有表情。
“笑?你。。。還敢笑!”。他好不氣惱,指我喝道。
冷不丁,他抓住我的臂,卻用力過猛,我險些撞上他,握著我的手,十足不容我繼續走動。我抬頭看,那’川’字的所有細小紋路都一清二楚。
“旭輪,你額上有兩道皺紋呢。”。我忍笑道。
他表情嚴肅:“我同你說正經事呢,你認真聽我說!”
埋首在踏實的胸膛,我緊緊環住他的腰,嬉笑道:“那你就把我留下,我認認真真的聽你說一整夜。”
察覺我的’別有用心’,他頗為無奈,氣嗔:“你!我。。。唉,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墊起腳,我吻他的唇角,他莞爾一笑,用手壓下我的頭,不許我吻自己。
“才使了激將法,現又要使美人計不成?收買人心,你當是容易的?嗯?”
“那要看這顆心的主人願不願意被我收買?”
我吻上他的唇,下定決心,舌尖試探他緊閉的唇。沒人能經得起這般主動又熱情的誘/惑,他終於俯首回應,努力壓抑的溫熱鼻息就在耳畔,手上力道極大,似想將我揉進自己的身體。
兩個人一個心思,吻的難分難舍,腳下錯綜雜亂的步伐,目的地卻無比直接。腳勾著內室門框迅速合上門,他將我打橫抱起,快走兩步,輕輕放我在床上,我想脫下繡鞋,眼前一暗,他已欺身壓下,越吻越深,一手壓在我頸後,一手摸索著放下了金絲綃幛。紅影斑駁的幛內,彼此的微亂發絲和半敞衣襟,無限曖/昧之意。
“陛下,”,我故意笑問:“白日宣/淫,此非明君所為。”
他喉結滾動,低低道:“那朕便做昏君,做一個美色誤國的昏君!”
忽懊惱一聲,停下了所有動作,原是他總也摸不到腰間玉帶的暗扣,卻又看不清,無論如何都解不開。我手把著他的手移至柔波。
“你。。。勾這兒。。。先解我的襦裙係帶。”。我的聲音細如蚊吟,臉頰滾燙。
待衫裙被他鄭重的層層除下了,身子微涼,驟然胸前又極燙,是他的唇抵著了我的心口。
他似怨道:“每次都把心裏話講給你的心聽,因知每一個下一次極是不易!我如今看不清你的容顏,可我知道你的心、你的身體都屬於我,永遠隻屬於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認定了你!”
我用微抖的手去解他的玉帶,羞道:“是啊,我隻屬於你,我阿娘不是已把江山和我都托付給了你?父母之命,我還能屬於誰。”
水到渠成,正待入港,卻聽華唯忠叩門,道’尚書右仆射’韋安石有急事求見,正等在殿外。
聞言,癡癡纏纏的唇不得已分開,我失落的輕哼一聲,他也掃興放棄,沉沉的躺在我身側,哭笑不得:“這。。。韋安石啊韋安石,我實在是。。。唉!”
我抱膝縮坐,小聲催促:“快些出去見他。”
“不可,”,他起身抱住我,又是一番孟/浪親吻,後附耳笑道:“你若不為我更衣,我如何去見他?我很快便打發他走。等我回來,今日不許回府!”
少頃,旭輪推門而出,我立刻披上裏衣從床上爬起,端起一張曲足凳放在門後,踩著它,快速抽出門楣上的活動木塊。透過指寬的一道縫隙,正可將殿中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許是旭輪料到我會有此舉,似笑非笑的回頭看了一眼內室的方向。
他這一看不要緊,反正他根本看不清,可韋安石卻因好奇也看了過來。我唯恐被韋安石發現,嚇的一動也不敢動,直到他君臣二人開始對話。
旭輪賜席,請韋安石就近入座。
“陛下,臣。。。呃,陛下您這。”。韋安石一時語噎,身形因緊張而略顯僵硬。
我心說不知是出了什麽事,見華唯忠遞給旭輪一塊錦帕,驀然想起是他臉上沾了我的口脂,方才太過匆忙,可能沒有擦幹淨,竟被韋安石看出端倪。不止殿中三人,藏身門後的我尷尬的都快要哭了。旭輪控製著自己再不敢看我,但韋安石心裏清楚內室現在有一個女人。
打破這怪異的氣氛,韋安石的笑意很勉強:“嗬嗬,這。。。陛下猶在盛年,寵幸後宮雖能綿延子嗣、利於國祚,但也要適度、適時,注意保重龍體。”
“是啊,是啊,”,旭輪連聲道:“某必牢記韋相善言。”
終於,他們開始討論國事,說的還是儲君更立一事。韋安石倒不客氣,直言是我一直派人散布流言,離間李成器和李隆基,最終目的則是動搖東宮。
旭輪輕咳一聲,溫聲道:“宋王與太子乃我骨血,知子莫若父,他二人自幼手足情深,必不因這些捕風捉影的流言而生嫌隙。所謂公主之謀,依我看,倒也言過其實了。她是我李家女兒,屢次救國於危難,不利大唐之事,她絕不會做。”
韋安石言辭懇切:“可公主在東宮內遍插耳目,欲尋太子之過,其卑鄙用心,陛下可知?”
心中一凜,見旭輪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
我舉薦楊澂之女入東宮,又與東宮幕僚崔湜往來過密,若說旭輪不知我在做什麽,我倒是不信的。可他平日裏從來不提,如今被這韋安石當麵直問,我很想知道他會如何回答。不過,他知我正聽著,又可會說真心話?
旭輪笑如春風:“清者自清,太子德行端正,又何怕什麽耳目?便是東宮真有公主的所謂耳目,至多是看到太子與美姬們花前月下。我這三郎啊,唯一欠缺之處,便是風流多情。料想韋相也有耳聞。”
韋安石此一時也無話可說,估計心中正誹議旭輪怎會如此偏心於我。
“不過,”,旭輪忽又收了笑意:“我近日倒聽聞,朝中文武皆傾心東宮,有些政令,哼,居然不稟我而欲宣頒。怎麽?以為我時時刻刻在修道養性,不問蒼生?韋卿宜察之。”
韋安石聞言不安,迅速辯解:“陛下安得此亡國之言!臣料此必公主之謀!她又想讒陷太子!大唐為陛下所有,太子絕無僭越之心!太子忠孝仁愛,有功於社稷,天下皆知。陛下切不可被公主的讒言迷惑。”
“某心中分明,卿勿再言。”。旭輪沉聲道。
韋安石今天是有備而來,他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說,可看旭輪已有逐客之意,也隻得行禮告退。旭輪頹然的坐著,一動不動。
自坐上龍椅,他本欲無為而治,任野心勃勃的李隆基施展一身的治國之才,偏我不肯放手,而他又問不出原因。前一刻卿卿我我,此一時不得不麵對朝臣的諫言,也著實難為了他。
待他回到內室,我已整理好衣飾妝容。
“我要回府。”
“唔,去吧。”
走到門口時,我頓住腳步:“旭輪,我不喜歡韋安石。”
“唔,知道了,你去吧。”
不知怎的,自出了還周殿宮門,總忘不了韋安石說的話。很明顯,韋安石心向李隆基,聽他話裏的意思,我簡直就是個誤國的罪婦。
因得聖恩,我進出宮城可乘帝後步輦。宮人以為我是要回府,便朝望仙門而去。
“停,去大興宮。”
“是。”
寒風陣陣,裹緊裘披,我心中冷笑,好個韋安石,我要你親口說我究竟是如何亂了社稷江山!
過光範門不久即是政事堂,有唐一代,無論是何官職,凡被賜’同中書門下三品’者即為宰相,宰相的專屬衙門即是這政事堂。正中為堂皇大廳,東西側各有數間存放曆年公文的廂房。大廳中,整整齊齊的兩列書案、錦席,供諸相在此辦公時用。
不及小吏通傳,我直入大廳,隻薛稷一人在內。見我來此,薛稷忙起身相迎。
“韋安石何在?!”。我不滿道。
薛稷道:“我一刻前才到,尚不曾見過他。出了何事?”
我在主座坐下,本是專供天子巡視時準備的。
“他在陛下麵前進讒,實在放肆。”
薛稷由是明白,他笑道:“但我想陛下絕不會信他。你又何需置氣?”
我急道:“他誣我清白啊!我縱是針對。。。可我從未做過不利大唐之事,哼!”
宋璟、張說二人一同進廳,表情輕鬆,不似在談議公務。張說向我行禮,宋璟直言我不當坐主座,是為僭越。
宋璟沒有顯赫家門,十七歲便進士及第,其聰穎博學可想而知。他性格非常率真又剛直,入仕後從未因權貴而卑躬屈膝,深得武媚欣賞。即便被張氏兄弟屢次中傷,武媚亦未責懲宋璟,官職不降反升。
至李顯當政,因得罪武三思,宋璟被貶為’貝州刺史’。唐隆政變之後,宋璟被起複,升任’吏部尚書’,加’同中書門下三品’。景龍年間的數千斜封官,在他的一再堅持下,幾乎已被全數罷免。他和李隆基似乎很對脾氣,觀點向來一致。
我笑道:“不過是一張供人歇腳的席子,哎?我竟看不出此中有何僭越之意。宋相,你道我不當坐,那我便去問陛下,看陛下可允我坐!說不定,陛下看我喜歡,便把它賞了我。宋相也要勸諫不成?!”
薛稷覺得有趣,隻忍著不敢笑。麵對婦人明目張膽的無理取鬧,宋璟也是無可奈何,哼了一聲,再無多話。值中人們來為諸宰相送堂食,張說便向宋璟告辭。宋璟開始用膳,我則與薛稷談笑風生。
看著那悶聲吃飯的宋璟,我有心要氣一氣他,便故意同薛稷說我覺得李成器如何如何好,又說坊間百姓對他也多有讚譽。
“公主謬言!”,終於,宋璟重重的放下銀箸,朗聲道:“若以嫡庶論之,太子生母乃昭成皇後!何得陛下五子僅宋王為嫡子?”
斜睨宋璟,我不屑道:“昭成皇後?哦,是竇氏吧,我至今還當她是德妃呢。宋相莫怪,我與陛下自幼長在一起,我隻知宋王之母肅明皇後乃陛下發妻,其他女子,嗬,我並不記得。”
宋璟道:“陛下金口玉言,既已追贈竇後尊位,則太子便是嫡出!”
“好啦,好啦,”,我不耐煩道:“什麽嫡庶,我從來隻認陛下的聖旨。太子嘛,他若做的好,便教他做,做不好,陛下硬要廢他,我便是為他求情,陛下又豈會聽信我婦人之言?!”
也許我真該為自己鼓掌,我徹底將宋璟激怒了。他起身,大步流星,很快便來到我和薛稷的麵前。
薛稷出手不許他繼續靠近,不悅道:“宋相失儀!”
“失儀?”,宋璟冷笑:“若將薛相口中的’失儀’和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宵小之徒的卑劣行徑相比,孰輕孰重?!”
心誹這宋璟和韋安石說的話簡直一模一樣,我火冒三丈:“宋廣平!我何曾唯恐天下不亂?告訴你,為大唐社稷,我數次以身犯險!為救陛下,我不惜惹怒天後。你大可去問李隆基,對他們一家,我從不曾負情負義!我無愧良心!”
“我相信!”,宋璟仍不卑不亢:“隻看陛下如今對公主的恩寵,公主往年對陛下的忠心,宋某可以想見!隻是公主刻意提及這些舊事,意欲何為?難道公主是想說。。。這大唐江山本該屬於公主?難道公主非為宋王爭儲,而是為你自己?!”
“宋璟你大膽!全是誣蔑之辭!”薛稷急聲色厲。
我本想為自己的清白辯解,卻沒想到這宋璟牙尖嘴利,倒把我說成是有謀反之意。一口腥甜氣息頓時湧上喉頭,我靜息屏氣,想盡快壓住這突襲的上湧,胸悶的幾乎都要炸裂。
趕上崔湜來政事堂送公文,此時的我幾乎站不穩,隻能牢牢抓住了薛稷的手臂。見我臉色霎時蒼白,薛稷已是緊張的說不出話。
“公主!”
扔了公文,崔湜一路小跑過來,不管不顧,他推開了擋路的宋璟,焦急查看我的情況。我再忍不住,才張口呼吸,鮮血便自唇角緩緩溢出,怕被宋璟看到,我立刻使帕子擦去。薛稷和崔湜都有話要說,許是要責備宋璟,我搖頭製止。我眼前眩暈的厲害,也看不清宋璟此刻是什麽態度。
示意崔湜讓出路,我看著宋璟,一字一頓道:“我有一口語,你信與不信,我都不在乎了。無論是對陛下還是對大唐,我都是真心的!”
崔湜送我出政事堂,我感覺胸腔內仍不舒服,忽控製不住用力一咳,手心接下了一塊鮮豔血跡。
“好個宋廣平!好個開元名相!”
“月晚,你說什麽?宋璟什麽?快宣禦醫為你診治吧!”
崔湜才要吩咐宮人,我急忙製止:“不必!我隻是一時。。。我已無事了。”
我不想被李隆基知道我氣湧咯血一事,更尤其不想讓旭輪為我擔心。
“澄瀾,”,我對崔湜說:“多謝。你在宋璟麵前保全了我的尊嚴。”
回到太平府,武攸暨正在熟睡,一旁的小小搖床內,崇羨也睡的香甜。跪在床邊,靜靜凝視自己的骨肉,我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滿足的人。心中自問,該如何安排崇羨的未來。
我不知道武攸暨何時醒來,但我手中沾血的帕子卻被他發現了。他低聲喝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便簡單的把政事堂裏的事對他說了一遍。
“我很累。”
躺在床上,我閉目養神,四肢無力。武攸暨要去請醫士,我道不必,隻肯讓樂旭之稍後為我診脈。
武攸暨緊挨著我躺下,他氣衝衝道:“不過七個月,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究竟是折磨自己還是折磨我?!!你要爭要鬥,我都奉陪到底!可你如此不惜自己的身體,我不能再坐視不管!月晚,我求求你,你心裏有個秘密,為何不肯告訴我?為何不肯讓我幫你分憂?難道你做這些事,真的就是為了。。。為了那過眼雲煙般的權力?!可你對我說過,你不會重蹈天後覆轍!”
我似自言自語般喃喃道:“若你早知會敗,你會死在某個人的手上,無論你如何做,都無力改變已定的結局,那麽,你會束手就擒?還是,莫管那結局,鋒芒畢露,痛痛快快的為自己拚搏一次?至少,盡力了,無憾了。”
“哼,”,他諷刺似的嗤笑:“你真的是問我嗎?你該知道的,我從來沒有我的思考,我隻會顧慮你。我明白你的選擇,所以我也會選後者。
‘吏部尚書’宋璟、’中書令’姚崇密言於上:“宋王,陛下之元子,豳王,高宗之孫,太平公主交構其間,將使東宮不安。請出宋王及豳王皆為刺史,罷岐、薛二王左右羽林,使為東宮左右率,拱衛太子。置太平公主、駙馬武攸暨皆於東都內宅。”
上曰:“朕更無兄弟,惟太平一妹,豈可遠置東都!諸王惟卿所處。”乃下製,雲:“諸王、駙馬自今毋得典禁兵,見任者皆改他官。”
頃之,上謂侍臣曰:“術者言,五日中當有急兵入宮,卿等為朕備之。”
‘中書侍郎’張說曰:“此必讒人欲離間東宮。願陛下使太子監國,則流言自息矣。” 姚崇曰:“張說所言,社稷之至計也。” 上大悅。
氣氛安靜的過於可怕,我端著藥盞,感覺手上盡是虛力,下一秒就要端不住了。
“子潛。”
突然聽我喚自己的字,盧藏用神情拘謹,道:“術士的確依我之計上呈陛下,本欲請陛下防範東宮有僭越之舉,怎料那張說竟。。。想出如此對策!
崔湜道:“最需防範的還是姚崇和宋璟!此二人之於東宮,莫若如虎添翼!”
“非也,最緊要的,”,薛稷壓低聲音:“是陛下對公主的安排,倘若陛下聽信姚宋二人之諫,將公主遠置東都,與餘生軟禁又有何異?!”
藥盞落地,烏色藥汁染髒了地毯。三人的視線齊齊投向我,卻見我笑容輕鬆。
我故作平靜:“不會的,諸王、駙馬的兵權具已被收,已過去十日,可見陛下不會將我軟禁東都。”
崔湜進言:“公主,其實太子身邊最重要的謀士乃王琚!此賊本定安公主先夫王同皎之門客,王同皎為武三思所殺,王琚竄逃揚州,為商人作傭,後娶商人之女,今遷京師。太子行獵時曾借住王琚之第,因而結交,知其才華,收於門下。為免公主察覺,故而太子至今不曾授予王琚官職,隻暗中與王琚互通消息。”
“王琚?倒是從未聞名,”,我道:“哼,王同皎被宋之問出賣,死了這麽多年,卻又冒出個什麽門客,真不讓人省心!”
我們正商量該如何剪除王琚,池飛在門外道有宮人到府宣旨,請我前去接旨。薛稷等人皆不安對視,猜測著聖意,卻無人敢說什麽。我立刻起身,趕去府門接旨,腳下有如生風。
跪地聽宣時,這感覺非常奇妙,這是我最害怕發生的事情,卻放佛也在我意料之中。一開始,委屈的淚水打濕了膝下的青磚,俄頃,卻又自己停息,我的情緒歸複平靜,甚至有些麻木,任宮人如何說。
舉手過頂,接下了那道薄涼的黃紙,我叩首謝恩:“吾皇萬歲!太平公主謹遵聖意!必於今日申時前離京!”
返回後堂,握不住似的,我的手指忽然鬆手了,聖旨於是飄飄落地。被盧藏用他們撿去,閱後無不愕然。
我語氣淡漠:“這道聖旨將我餘生囚禁蒲州。雖為陛下賜我,但必為太子之謀。嗬,蒲州雖近長安,又有何用?陛下何必再為我費心。諸位,請吧,太平敗了。”
三人麵色皆大震,似受到侮辱一般,表情十分難看。
“或許我們會敗,可我們絕不認輸!”。崔湜言辭鑿鑿。
盧藏用勸道:“公主,你於盧某有知遇之恩,真若事無轉圜,我也絕不侍東宮!你對大唐未來的構想,我深以為然,它們一定會使大唐更為強盛!難道你想就此放棄自己的全部誌向?!”
“子潛說的對!”,薛稷道:“當初跟隨你,本就不是為了你手中的權力。與你相識三十載,你的勇氣與重情,我一向欽佩。便你真的被囚,我們不會棄你於不顧!雖萬死,我也要向陛下上疏宣你回朝。可,你若決意向太子宣敗,我必掛印懸牌,與你共退!”
半個時辰後,信心滿滿的我來到東宮。雖然崔湜等人勸我不應在此時與李隆基直接麵對,可我已忍耐不得,這種心情好似當年向旭輪表白心跡的那一夜,詭異的強烈興奮,一秒鍾都拖不得。
遠遠看到了東宮正門,我卻莫名淚目,恍惚間,竟見年輕模樣的李弘、李賢和李顯正有說有笑的從東宮走出。李弘手執書卷,李賢懷抱一隻幼豹,李顯則悠哉悠哉的擺弄李治賜他的龍骨馬鞭。似被人下了定身的符咒,我再走不動,看著他們朝我越走越近,經過我身旁,他們紛紛望著我,溫聲對我說’月晚,哥哥要走了,保護好自己’。李顯走在最後方,他玩笑般的用馬鞭輕點我的手背。
‘晚晚,謝謝你。’
轉身便要去追,他們卻驟然消逝於風中。我想問明李顯為何竟會謝我,除了風聲,杳無音訊,可我不信那些隻是我的幻覺,我明明聽到了他們的聲音。
心情難複平靜,我滿懷心事向麗正殿而去。早有守門宮人前行通報,而且都知我來者不善,因為我對他們說的是’命李隆基速來見我。’
過右春坊時,見梅林內有幾道倩影,笑聲婉轉若空穀鶯啼。近了,她們也看到我們一行人。為首之人乃太子妃王念安,她急忙斂袖來拜,我再是不想理會也沒法裝作看不到。
“妾拜見公主,公主福壽安康。”
我話裏有話道:“我的福壽安康,還不都要仰仗太子?”
“公主言重!”,故作惶恐狀,王念安恭恭敬敬道:“天下悉知,陛下最為寵信之人便。。。”
“好啦,”,我打斷她的話:“朝堂上的事,太子妃還是少說為妙!萬一旁人以訛傳訛,可是對太子妃不利。喲,這江南朱砂梅今年開的真好啊,我可是有二十餘年不曾見過了。太子妃,你這是和。。。難道太子妃不想為我引見?”
隻看眼前各人的穿衣和配飾,除卻王念安,還有兩人是李隆基的妾,而其中一人正是被樂旭之從太液池救下的良媛楊氏,此時認清了我的樣貌,她難掩激動心情。
“棽棽叩謝公主救命之恩!”不懼肮髒的泥濘雪水,楊良媛伏地謝恩。
王念安麵色轉白,小心翼翼的問我:“去歲她曾落入太液池中,自雲為尚宮局女官所救,難道那人竟是公主?!”
“是我家奴救了她,”,我不耐煩道:“這楊良媛一看就不是聰慧之人,明明是她自己走路不小心滑落水中,偏以為有人要害她!哼,也不仔細想想,不過是太子的一個妾侍,生的不美,又不曾為太子誕育子嗣,誰有閑心害她?!”
誠意謝恩卻招來了我的一頓奚落,楊棽棽嚇的再不敢多說一句話。王念安連連稱是,說自己教的不好。
“這位又是誰?”。我指楊棽棽的身邊人道,陌生容貌,神情十分拘謹,不知是不是因我方才的話而心生懼怕。
王念安道:“回公主,此乃奉儀錢氏,為太子初七日所納。”
我道:“哦,曾聽陛下提起,不錯,美如夏日初荷,難怪能入太子的眼。你們去頑吧,我還有正事與太子商議。聽說他現並不在東宮,我已派人去請了他,過會子見了他,你要他快些腳程!”
“是,妾必轉告太子。”
離開梅林後,我問一個宮娥:“太子風流不羈,素來珍愛美人,可知他近日又多了幾位美姬?可有姓陸的?”
宮娥道:“回公主,隻錢奉儀一人是太子新納的妾侍,婢子不曾聽聞東宮內有陸姓女子得幸於太子。”
“唔。知道了。”
麗正殿,挑了主座坐下,我憶起李弘三人,倘真是我思念至深所致?陽光透過雕花窗棱斜斜的鋪散在殿中,因還在冬日裏,就連光線都是孤冷的青白色。
“侄兒拜見公主。”
不摻感情的聲音驟然響起,我抬頭,李隆基近在咫尺,他麵色平靜,隻雙眸中的情緒深不可觸。
我笑吟吟道:“離京安置,非詔不得再返長安。三郎,好本事啊。誰的主意?你?姚崇?宋璟?還是王琚?”
“嗬,姑母也頗有手段啊,”,李隆基輕笑:“竟能查出王琚。姑母啊,其實您該明白,那道聖旨究竟出自誰手!”
話落,我已將宮人奉上的飲品盡數潑出。李隆基沒能躲開,他顰眉卻未生怒,仍如雕塑般立在我的麵前,紋絲不動。他並不擦拭,任水珠兒打濕他多情的眸,滑過他剛毅的頜,最後無聲融進腳下的華貴波斯毯。恰王念安趕來,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她不敢相信,自己那身為帝國儲君的出眾丈夫竟也有如此狼狽不堪的一麵。
“這正是我最恨你的,”,我走到他身側,恨道:“你究竟用了什麽法子蒙蔽聖聽,使他寫下這道聖旨,我現無意探究,我隻讓你明白,你今日如此待我,他日必要為此付出代價!”
我將要跨出門檻,身後的李隆基怨恨嚷道:“要你遷至蒲州明明乃陛下旨意,何來怪我!他允你隨意進出還周殿,你現在大可去問他啊,問他為什麽要把你軟禁蒲州!”
我腳下未停,更恨他還敢借旭輪的名義當麵欺騙我。王念安迎上,想要同我解釋,也被我揮袖推開。
未時一刻,我懷抱崇羨坐在太平府後堂的回廊。
“寶寶,你喜歡長安嗎?你說媽媽還能回來嗎?媽媽還能再見他嗎?”
癡癡的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回應我的隻有崇羨的無邪笑聲。
對於離開長安,武攸暨沒有任何的不滿或留戀,他甚至親自動手,愉快地收拾行囊。他再也不想回來,便把自己鍾意之物悉數裝箱。他認為此時離開是最明智不過的選擇,既能避開李隆基的明槍暗箭,又能保全崇敏,想李隆基也不會針對一個無職無權的表弟。
芷汀、池飛和樂旭之一齊來見我,說一切備好,隨時都可以出發。
我好笑道:“聽你們話裏的意思,也要同我一起?”
芷汀與池飛對視一眼,池飛奇道:“我們自是要隨公主同往蒲州啊。”
“難道你們以為我會認命?”,我得意道:“都留下,暗中接收崔湜等人的密信,再傳往蒲州給我,不可假手於人。”
見我表情極是認真,雖不明白我的計劃,芷汀和池飛也隻得答應。
樂旭之笑容邪氣:“不愧是武後之女,你不認輸,誰又能真正打敗你!”
申時,三輛馬車靜靜駛出東城的通化門。武攸暨怕我不舍難過,想盡了辦法想逗我開心。我很少回應他,抱膝坐在窗邊,看著車外行人越來越少,莊嚴高貴的長安距我越來越遠。心酸不已,隻能安慰自己說不會太久,很快就會回來。
行了半個時辰,天色漸沉,不多久來在長樂驛,是為今夜的休息之所。
鼎盛時期的唐朝有驛站千餘處,遍布四方疆域。長安往來洛陽有南北兩條馳道,時人常往來於二京之間,因而馳道上並不寂寞。通化門乃南路馳道的起點,長樂驛便是南路的第一站,每當人們東去,親友便會送至此驛分別。若想再遠送,便是十裏之外的灞橋驛。
不過,我們的目的地是位於長安東北方的蒲州,若是錯過這長樂驛,還要行大半天才能到最近的渭東驛。
武攸暨先下馬車,轉而驚訝的對我說:“華監在此!”
我急忙下車,果見華唯忠正候在驛站的入口,卻不知旭輪是否也在。
“唯忠,你為何在此?”。我故作平靜的問他。
華唯忠遙指數丈外的一輛馬車,道:“公主,陛下特來送別。”
簡樸的車廂,任誰也猜不出車中主人會是大唐天子。駕車的兩名車夫健壯英武,警惕的掃視各路旅人。
“我不想見他。”我的語氣有些冷,像是此時的氣溫。
華唯忠不由苦笑:“果然。陛下命仆轉告公主,公主可以不見,但他會一直等。若待明日天亮,公主也可徑去蒲州,他仍會一直等下去。”
看我仍不為所動,似猜出我的心思,華唯忠壓低聲音苦勸:“公主,莫再心存癡念!您可是以為還能再回長安見他?”
惶然失措,我忍淚道:“必是你們主仆二人聯手騙我!”
“仆也希望陛下能改變心意,”,華唯忠同情落淚:“仆自幼侍奉陛下,這是第一次,仆眼看著陛下明明痛徹心扉,數度因淚噎不能自持而擱筆,可為了公主的安危,仍強迫自己撿起筆寫完了那道聖旨。求您去見陛下吧!”
這番真心真意的勸告,恰印證了一個曾在我腦海一閃而過的猜測,心頓時如墜萬丈深淵。
我知太平公主最後是因謀反被殺,可她究竟死於何處,我卻絲毫不知。我有勇氣繼續跟李隆基鬥下去,我也不在乎他的挑釁,唯懼怕與旭輪的分離。此刻,華唯忠竟親口告訴我,我不可能再回長安。
飛快奔向馬車,正欲卷起車廂的簾幕,卻聽車中人似歎似勸道:“你我此生不必再見。”
決絕的語氣,不是假的,也不似被人逼迫,全是肺腑之言。我身子一軟,癱坐不起。真是被我不幸猜中。
心如死灰,淚下沾襟,我低聲哭訴:“軟禁我,當真是你的本意?此生再不相見,你可會甘心?為什麽?旭輪,我們已經擁有了江山,我們不必再怕任何人的威脅,為什麽你如今卻要放棄我!”
車中沉默著,良久,他的聲音很輕:“正是因了這座江山,你我之間。。。再不能複當初真情。”
“我不信!那日還周殿裏,”,我難受極了,呼吸也覺困難:“你說我隻屬於你,你說你第一眼便認定是我!旭輪,你都忘了嗎?從小到大,我連死都不怕,我隻怕離開你!我再無父母兄弟,我隻有你,你不能不要我!旭輪,求你!不要趕我走,我不能離開你!既是特來送我,為何都不肯看我一眼!”
“來此,隻為親口對你說’此生不必再見’。還周殿一別,便是最後一麵。忘了我說過的話,也忘了我,安心去蒲州吧。若有需要,盡管吩咐蒲州刺史。我已吩咐尚宮局,但凡你要的東西,務必半日內送至蒲州。吃穿用度,不會比在長安差。天冷,快進驛站吧,攸暨和孩子都在等你。”
胸腔痛極,咳出大口鮮血。
我淒然一笑:“你以為如此安排,便是真的對我好?好,既不想見我,我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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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真是中了大唐農藥廣平王的毒!
推薦鬱可唯的夙念給各位,qiao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