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娘 短相思兮無窮極(下)
我悉心調養身體,日子開始變的安寧卻又充實。春風撫過,行宮裏的花兒都開了,引得蜂蝶盤繞,生機盎然。收集晨露,采摘鮮花,武攸暨耐心的陪我調製胭脂、熏香。我們還向庖子學習廚藝,攸暨親自下廚為我做炊。他竟頗有天分,沒有做出’黑暗料理’。
四月初的晴朗空氣中,滿滿都是輕鬆的香甜味道。我舉臂將崇羨高高的捧起,腳下緩慢的轉著華爾茲舞步,孩子興奮的揮動藕節似的胖胖手臂咯咯發笑。煙綠的裙裾隨風輕舞,我正隨心搖擺,忽落入一個寬厚結實的懷抱。
回首看他,正對上他眸中的瀲灩波光。他莞爾,俯首,溫柔的吻落下如細雨。少頃,因崇羨開始不滿’抗議’,他不舍放開,轉而去侍弄一株絳色牡丹,細心地撩起清水,輕柔的清洗每一片花瓣綠葉。
我在他附近的胡床坐下,鬆解衣裙為崇羨哺乳。愉悅的輕哼小曲,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安然自得的心態享受溫暖陽光的撫慰。良久,崇羨吃飽便睡著了,而我自己也是昏昏欲睡。
停下勞作,武攸暨把我喚醒,問我可想去市裏散心。我心想,雖不許我出蒲州城,卻無旨意不許我出行宮,便也答應了他。更換了利落簡便的胡服,他為我將眉毛描粗。
“月晚,”,他笑說:“從前也是如此,常常是你我結伴去東市。過了數十年,我們竟又回到原點。”
我不忍破壞他的好心情,而且也隱隱覺得再回長安無望,便順意道:“是啊,兜兜轉轉,緣來是你。”
入住行宮時未見兵士,隻兩個看門的閽者,今日再出行宮,我特意留心觀察,卻仍未見到兵士把守。可我清楚,那些奴仆裏必有奉命監視我的人,旭輪的人也好,李隆基的人也好,我和武攸暨的一言一行怕是都已傳向了長安。
倘若被旭輪得知我如今與武攸暨恩愛和睦,我真的依他所言忘記了他,他是否後悔放我走?
大唐轄州三百餘,蒲州依戶口來分實屬上州。它地處長安、洛陽及李氏起兵之地——北都晉陽的三地中心地域,距長安最近,洛陽次之,晉陽又次之,若依地理位置來分,蒲州又屬輔州,意為京畿輔佐之州。蒲州乃長安咽喉,曆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城池牢固,屯兵充足。
曆經百年發展,蒲州的繁華富庶已僅次於長安、洛陽。城池正西,與壯觀奇巧的鸛雀樓遙遙相望。行宮不遠處即是永虞市,市場甚為熱鬧,肆行交錯林立,各國商貨齊全,行人如織如潮。
蒲州的繁華雖略輸一籌,卻沒有長安城從未真正消散過的衍自權力的肮髒氣息。然而我的心思卻全在長安,這一個月,我再得不到任何消息,我本疑心是朝中出了什麽大事,可走在蒲州街頭,隻見百姓安居,一派祥和,刺史衙門外亦無懸掛詔書,似是無事發生。
樂旭之曾在三月給我送過兩次消息,他易容進城,趁夜翻入行宮,把錦囊扔進窗內,不敢多留一刻。可為什麽他這一個月不再來送?總不至是行蹤被人發現?真若被人發現,他如今可有危險?
“月晚!”
“嗯?”
不曾注意,自己已落後武攸暨丈餘,他正招手要我跟上。我才要邁腳,卻有一人與我擦肩而過,不意輕撞了我的肩。
“在下失禮。”
那人拱手致歉,轉身便去,不過瞬間已隱在茫茫人海。我來不及看清他的模樣,甚至高矮身段,隻能從聲音聽出是個年輕男子,但絕不是樂旭之。
追上武攸暨,二人繼續遊玩。直到一個時辰後回了行宮,我借口沐浴躲去湯宮,拿出男人趁亂塞在我手心的東西,是一封信,薛稷的筆體。
幾不可聞的推門聲,有人正躡手躡腳的進來,我知必是武攸暨想同我開玩笑。卻見我頹然的跪在湯池邊,他大惑不解。
“月晚?出了何事?”
我回望,透過繚繞熱氣,我哭著,笑對他說:“真的回不去了。攸暨,再也回不去了。”
他拿起薛稷的信,粗略看過,微驚:“凡政事皆取皇太子處分!那看來陛下。。。是有禪位之意?”
脫下蔽體的小衣,深吸一口氣,我沒入湯泉,像是自由的魚兒隨波逐流,再分不清哪些是絕望淚水。我看到他也步入湯池,於是劃水遊向他。
“要我,攸暨,要我。”我攀著他的手臂,仰望著他,似哀求道。
他俯首吻下,視我為等待救贖的末路旅人,不斷度氣給我。這是我們之間從未有過的親密/纏綿,我思緒一片混亂,隻任由身體最原始的/欲/望/放縱著感情。柔胰素手無意輕撓他結實的胸肌,遊攀上他的頸,渴求他能更貼近我的身體。
“在池中?”,他曖昧的在我耳邊問:“你會喜歡?”
放開我,他走上岸,隨意披了外衫,俯身將我從池中直接抱起,穩穩的藏在懷裏,就這般步出了湯宮。漫天晚霞,他吻著我,大步返回寢殿。
像是戰場上浴血廝殺的兩方人馬,恨不能把自己一身的力氣都用在對方的身上,把對方徹底征服。紅幛內熱氣蒸騰,催出一身芬芳的清汗。直到聽我如哭似泣般連聲喚他的名,他終於也繳械投降,無力的斜在一旁。我追過去,似藤蔓般纏著他勁瘦的腰。
見我用力嗅他的身體,他好笑問我:“有何味道?”
我望著他的眼,鄭重其事道:“男人的味道,迷人的味道。我喜歡你的身子。”
他吻我的額,故作輕佻道:“我也是,我也喜歡你的身子。白嫩軟溫,像是上好的白玉。”
“慣是油嘴滑舌的。”
二人間忽沉默了,我垂了眼皮,心情酸楚難言,隻是更緊的抱住了他。
“我知道你是害怕了,”,他在耳畔輕聲安慰:“我不是說過嗎?你還有我,總會有法子。”
疲憊後擁著他沉沉入睡,卻並不安然,雜亂無章的夢境,一幕幕的經年往事。
榮國夫人府,她臨死之前獨留了旭輪。
合璧宮綺雲殿,李弘嘔在我衣衫上的淋淋鮮血。
裴府肅穆靈堂,庫狄氏依裴行儉遺囑將選譜交於我。
洛陽宮貞觀殿,李治把大唐江山托付李顯。
看著李治緩緩闔目,李顯踉蹌頹然的走遠,我哭喊挽留他們,卻被人捂住口鼻,令我幾乎窒息。遠處,女人們似在哀傷吟唱’帝國的公主,莫忘你的使命。’
我掙紮而起,額上盡是汗水。手自然而然的去尋武攸暨,卻發現身側空無一人。香燭已熄過半,榻下暗影斑駁,深處更是一片幽黑。
“攸暨!”
臥內安靜的可怕,以為自己仍在夢中,我於是用力去掐虎口,卻發現眼前所見都為真。匆匆披衣而起,心裏想到一個可能,立刻趕去書房,果然,懸掛在東牆的寶劍已不在原處。
暗話不妙,我一時間並無主意,疾聲呼喊,卻沒能等來任何人。直跑到前殿,看到聚在一起驚慌失措的奴仆們,才知武攸暨一刻前出了行宮,還打傷了試圖阻攔他的人。
我即命人去牽馬,卻無一人聽從,我隻得自己去,他們都來阻我,可沒人真的敢抓我。
縱馬接近蒲州城門,遙見武攸暨單膝跪地,右手似捂著胸口,左手舉劍與軍士對峙著。他已被數人圍住,雖非鐵桶之勢,僅憑他一人之力也是斷斷逃不出的。城樓之上,弓弩手已做好準備,隻待有人下令。我狠抽坐騎,駿馬吃痛嘶鳴,瞬間便奔出數丈,踢飛了兩人。趁這一秒的停頓,我跳下鞍,不管逃竄而去的馬,我趕緊護在了武攸暨身前。
“此乃駙馬!放他走!”
麵對我厲聲要求,領頭的小將竟很平靜的禮貌道:“若非知其為駙馬,我早已將其斬下。公主,駙馬他趁夜奪門,還殺了四名軍士,我便不依律殺他,待上報長安,陛下也絕不饒恕。據我所知,陛下有旨,公主與駙馬非詔不得返長安。駙馬此舉,實屬抗旨,罪加一等。”
我如何聽不出他話中的得意,細看武攸暨,已是苦苦支撐,我握上他拿劍的手,摸到粘膩的血。
“你傻嗎?!你以為我們能殺出去?!你怎麽敢背著我做如此危險的事!”。我又是心疼又是氣恨。
他聲音虛弱:“總是要。。。先闖出去。。。你見了陛下,他會饒恕。”
知他傷勢嚴重已不能再拖,必須盡快醫治。
我忽然起身,手中長劍直衝那小將:“駙馬沒有奪門!也未殺人!我現帶他回行宮,你們速退!”
見我怒不可遏,小將竟無畏反笑:“一雙雙眼睛都看著呢,屍體是假的不成?公主如何敢堂而皇之說駙馬沒有奪門殺人?更深露重,公主請回。若想再見駙馬,天亮後可往刺史衙門。”
我又將劍送出一寸,那小將不由顰眉,悄悄後退了半步。
“看你年紀輕輕,不想倒很有膽氣!你是誰?李隆基的人?”
“太子的人?”,小將陰陽怪氣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乃陛下之臣。不過我的確與太子殿下沾親,家母姓竇。’蒲州司馬’張去逸見過公主。”
我心中了然:“原來你是鄧國夫人的兒子。哼,真不愧是李隆基的好表弟,夙夜不解的替他監管我們!”
“非也,”,張去逸淺笑:“若非駙馬奪門,我也不會在此,非為太子監管什麽人,不過是職責所在罷了。”
下一秒,他的笑容僵住,長劍已刺破了他的軟甲,再用力,可見茵茵血跡。
“你!真的敢動手!”。張去逸不敢置信,因為疼痛,唇上霎無血色。
我冷笑:“莫說是你,李隆基又如何!我說過,放了駙馬,而你不從,這便是你的代價!如何?放是不放?!”
發覺我手上又要用力,張去逸立即喝退眾人,我急忙攙起武攸暨。
“弓弩。。。”
我回視張去逸,眼神狠戾,他愕然語塞,剩下的話硬生生憋在口中。
“射殺我們?哼,今夜我與駙馬若有任何閃失,莫說你們張氏,竇氏闔族也要跟著陪葬!還有李隆基的儲位,不消人爭,他也再保不住!”
一個時辰後,我疲累至極,癱坐在床下,怔怔的望著武攸暨麵無血色的睡顏。侍婢為我奉上新衣更換,我見自己的衣裙上盡是赫目血跡。一路扶他回來,又為他清洗換藥,沾染的盡是他的血。
他若為幫我回長安而命喪,我真不知還有何麵目繼續活下去。
“回公主,程刺史與張司馬現在宮外求見,是為告罪而來。”
“我不想見他們,”,我語氣淡漠:“讓他們都走。告訴程刺史,此事與他無關,不過,若駙馬有失,張司馬需賠罪!我要的不多,隻他的舌頭。”
“是。”
輕輕握住武攸暨的手,我無聲道:“我的時間不多了,倘若餘生隻能被困於此,攸暨,我會全心全意的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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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啊,賜我力量吧,我發愁結局到底該咋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