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賈璉回京不足半個月,孫二爺也到家了。這位兄台早已編排好借口,說自己何等用功念書,又何等不走運錯過縣試,金陵那窩姓孫的又何等視他如無物。至於餘得水替他做功課一事他隻字不提。
這是餘得水的主意。他猜孫老爺不會將此事告訴兄弟孫大人。若老頭兒罵餘得水一頓、再不許給主子代筆也就罷了,或是將之擱在自己左右調理教訓也還罷了;偏他徑直把侄孫身邊得力的長隨奪了給自己親孫子,怎麽看都不是什麽公平決斷。
果不其然,孫大人對此事分毫不知。孫二爺依然用餘得水代筆,沒人察覺。
數日後孫二爺去赴宴,得意洋洋跟幾個好友炫耀餘得水,得了羨慕一片。此事沒多久便傳到了賈璉耳中。賈赦徑直打發人上孫家去索要。隻說老爺偶然聽說了此人,願拿個好丫頭跟他們家換。孫大人哪能要賈赦的丫頭?當日便打發人將餘得水及其身契一並送至榮國府。孫二爺深悔自己招搖,奈何於事無補。
賈赦自是預備將餘得水送給薛蟠,算答謝他幫了自家幾手。因這會子年關將近,遂想著過了年再送過去。餘得水認得字,賈璉那頭又忙著暗查府裏的豪奴,乃直讓他過去幫忙。餘得水生怕賈璉瞧上自己不舍得送去金陵,小心翼翼的不大露才,隻做個文書罷了。
直至臘月過半孫溧才到京城,往他叔祖父家中投靠。偏這一家子悉數不待見他。孫大人才見頭一回便給臉子瞧。後宅女眷愈發不顧顏麵,孫太太竟連著三四日短他的炭,送來的也都是劣等煙炭。孫溧雖已猜著族弟大約說了自家的壞話,也沒法子辯駁,一怒之下搬出京城孫府住客棧去了。自打出世起這位爺們從不曾受過如此冷遇,心下不平,兼不慣京中水土,沒多久便染了風寒臥病在床。
轉過年關,鬧罷元宵節,榮國府這頭本該打發餘得水走的。偏他在賈璉跟前雖不大惹眼,做事卻趁手。賈璉想著,全當跟蟠兄弟借了他來、待查完了這些奴才的底細再送過去也不遲。遂暫留了他。隻是餘得水才剛到賈府時,賈璉一高興已經寫信告訴薛蟠了;如今遂另寫了封信送過去,說借用一時過後再給雲雲。並竭力幫他弄那金陵娛樂場所調查問卷。
薛蟠接到信一瞧,賈璉還真尋不少人填了調查問卷,當中果然有小衛若蘭稚嫩筆墨。那孩子隻到過金陵的兩處娛樂場所,天上人間和留香樓。乃笑嘻嘻將此物遞給小朱。
小朱皺眉道:“衛將軍也不知怎麽想的,帶那麽小的孩子逛窯子。”
薛蟠道:“這裏頭必有緣故。咱們的人可留意些,留香樓八成是二王爺的地方,你信不?”
小朱這會子方知其意,搖頭道:“你這和尚四處給人挖坑,連小孩子都不放過。”
薛蟠攤手道:“司徒三爺親自把引線送到貧僧手上,能怪貧僧聰明嗎?”
正說著,去揚州探親的趙家幾個人回來了。覺海麵色微沉道,林夫人賈敏染病在床且瞧著不在好,大夫已讓將一應的後事用的東西給她料理料理衝一衝了。趙文生讓他哥問問薛蟠:不是說好的冬天麽?
薛蟠這才回過神來,自己先頭算糊塗了。原著林黛玉冬底進賈府。他竟隻算了那孩子進京的路程,故推算賈敏當亡故於秋末冬初。因不想太過神棍,才故意跟趙文生賈璉說的今年冬天。如今一想,算上林府去京城報信的時間、賈母跟林海商議並取得他同意的時間、榮國府打發人下揚州的時間,賈敏這會子再不死都要趕不及了!
那頭趙文生原本盤算著,夫人年底才會沒了、大小姐還得守製些日子,過了春天再跟林海商議給賈璉撈空缺來得及。薛蟠知道賈璉還得忙著調查他們家奴才貪墨財物之事,短期不得空,故此二人都將此事暫擱下了。不曾想賈敏驟然一病,措手不及。
不出十日,賈敏病故。薛蟠急忙領著徒弟覺海和趙二鎖父女趕去揚州幫忙。
趙茵娘主要負責陪著林黛玉。薛蟠知道這小姑娘天然有一種蓬勃向上的氣度,並未太過叮囑,隻說:“世間最虛偽的莫過於‘感同身受’四個字,因為絕不可能。你隻陪著她、莫讓她傷了身便好。”趙茵娘點頭。
頭七乃是大日子。這天晚上,將將忙完了一場,林海也被趙文生哄去歇著了。薛蟠欲放鬆下心情順帶理理思路,便溜達著去了花園中他初識小女主的那明軒。耳邊鬆風吹草,和尚不覺步履輕健。才到門口,赫然聽見裏頭有聲音,趕忙收住腳步。軒門大開,一眼望見兩個小小的身影肩並肩坐在窗前長幾上。從輪廓看當是趙茵娘與林黛玉,都仰著小臉兒望窗外。
半晌,便聽趙茵娘說:“這趟臨來時薛大和尚特特嘮叨我,說我雖也沒了母親和姐姐,亦沒法子理解你的心情。我不同意。我母親固然去的早些,心情記得清清楚楚。我沒娘了,我還沒長大卻再也見不著她了。”
裏頭傳來林黛玉的啜泣聲。
趙茵娘悠然道:“那和尚說,每個人死後都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悄然守著人世的親人。我是不信的。他哄小孩子呢。天上隻得這麽多星星,卻有那麽多人死。天上還不得星滿為患?”林黛玉哭聲驟止。門外薛蟠想捂臉——這孩子變得如此沒情調絕對是小朱的錯,跟自己一個銅錢關係都沒有。
“再說,像我姐姐那樣的傻子,就算死了也隻會去守著她那個天曉得家裏有幾個大小老婆、外頭有幾個情人粉頭的姘頭,得空瞧一眼我老子罷了。哪兒來閑心管我這個妹子?”趙茵娘哼了一聲,略有哭腔。“偏我還是想她,還是拚死想替她查出那負心的男人是誰,還是想替她報仇。阿玉,”她攬住了林黛玉的肩頭,“你得健健康康的活著。這必是你母親的心願。別忘了她、替她完成心願,我們能做的隻有這些。”林黛玉放聲大哭,趙茵娘也放聲大哭,二人立時抱頭痛哭。
薛蟠悄悄轉身走了。
不足五七,榮國府派來吊唁的人已到了,竟是賈璉。靈前拜罷,賈璉朝薛蟠使了個眼色。二人離開靈堂走到廊下,賈璉低聲道:“我祖母有封信給林姑父,另讓我帶林妹妹進京教養。”
薛蟠瞥了他一眼:“你京裏頭的事做的如何?”
賈璉苦笑道:“那幫賊奴才個個滑溜得跟泥鰍似的。我們家庫房裏也沒那麽多錢。”乃愈發壓低了嗓子道,“聽你表妹說,宮中的大妹妹舊年秋天忽然沒了音訊。時隔多日才打聽到消息,說是被皇後派去守書庫了,竟沒法子與外頭聯絡上。”
薛蟠嗤道:“可知無人不愛財。你猜她為何失聯?乃是聖人恐怕你們家往宮中行賄的緣故。這些錢若不進宮去,待你們家還了國庫便是他的;若送給太監嬤嬤,他就不那麽容易收攏了。終究太上皇還在呢。”
“原來如此,我說麽。”賈璉哼道,“難怪二太太又病了。”乃瞥了眼靈堂,“二太太心裏頭極怨恨四姑媽。聽說舊年姑媽給老太太寫了封什麽信,老太太連個由頭都不給,無故收拾了她一頓,也不許她管家了。如今事兒落到了你表妹頭上。”
薛蟠瞥見他眉間帶笑,忙橫了他一眼說:“怎麽著?你們兩口子還想接過姨媽的貪墨大旗不成?”
賈璉忙說:“哪有此事!”
“那點子出息!眼界隻如針鼻兒那麽大。”薛蟠乃勸道,“她貪墨也罷了,終究那是公中之物;你們倆貪墨算怎麽回事?連那庫房都早晚是你們的。把自己的東西從東庫房搬到西庫房是好玩兒麽?璉二哥哥你有點繼承人的模樣好不好。”
賈璉心頭一動:“哎呀,可不是麽?”榮國府日後是我的!
薛蟠冷笑道:“再說,你們家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呢,債主非但能殺人而且能抄家。”賈璉打了個激靈。“等還完了債……放心吧,俗話說窮三年不得脫富氣,你們家上下從老祖宗到奴才都不會立時就節儉的,少不得閉著眼睛奢靡幾年。到時候這個管家之職就要命了。你倆再不跑快些,就得拿私房去填公家的窟窿。”
賈璉一琢磨,委實有理。“蟠兄弟,還是你看得遠。”
“廢話。我乃方外之人,不跟你們俗人似的有金銀遮眼。”
賈璉笑了:“你可拉倒吧。不論甄大哥法靜師父張姑娘都說你最是貪財不過,你也就哄哄趙先生那般老實人罷……哎呦!”
薛蟠狠狠踩了他一腳,瞪他道:“你嫡親的姑媽在裏頭停靈呢!虧了你笑得出來。”轉身往靈堂而去。賈璉訕訕的摸摸脖子,跟了進去。
這日晚上諸事已過,賈薛二人幫著趙文生一道哄得林海歇下了,三人同到院中議事。賈璉先提了史太君想讓他接林黛玉進京。趙文生皺眉看向薛蟠。
薛蟠搖頭道:“哪有人家才剛沒了母親就離開父親的,怎麽也得緩一陣子。璉二哥哥,你還想不想來揚州做官?告訴貧僧老實話。你想,我們是一個打算;不想是另一個打算。”
賈璉忙說:“想。隻是眼下京中有事不得空來謀,須等那件事了了。”
“好。那就這樣——”薛蟠思忖道,“待林夫人出了殯你先走,回去告訴史太君說林大人舍不得孩子。你們那老太太定不會善罷甘休……”他齜了齜牙,“多好的一個前程似錦的科舉入仕的當過探花郎庶吉士的新君心腹的文官女婿。多好的借口把獨養外孫女弄到身邊。”賈璉不禁想笑,扭頭瞥見趙文生麵如生鐵,強忍住了。薛蟠拍手,“去就去唄。要不去,她回頭弄出什麽孝道上的名聲來怎麽辦?雖說貧僧有的是法子對付,竟少不得費些精神。再說,那幾瓢水的功德若不見麵也不好還。”
賈璉忙問:“什麽幾瓢水的功德?”
“額……這個你就不用知道了。”薛蟠道,“橫豎貧僧預備親自送林小姐進京。”
“啊?!”
薛蟠一歎,拍了拍賈璉的肩膀:“兄長,對付潑皮無賴你的經驗還略顯不足。那件大事我幫你一道辦,不然舅舅心裏不踏實、貧僧心裏也不安生。”
賈璉大喜:“那就辛苦賢弟了!”
“辦完之後就替你謀蘇州的職位,順帶把林小姐帶回來。”薛蟠悠悠的道,“不論是讓你給林大人還是吳大人當學徒,我相信聖人都會挺高興的。”這兩位一明一暗都是聖人的底牌。“表妹夫,苟富貴勿相忘啊!”
賈璉給他作了個揖:“借大舅哥吉言。”
“趙先生,茵娘得陪著走一趟。這段時間林小姐極需要夥伴,茵娘就像個小太陽。”薛蟠一本正經道,“而且茵娘屬光,林小姐屬木。光能旺木。”
趙文生道:“無礙。茵娘性子大方,有她陪著大姑娘倒好。”
賈璉忙說:“我們府裏乃是拙荊管家。趙先生隻管放心,定能照看好趙姑娘。”
薛蟠微笑道:“有貧僧在,沒人能給茵娘虧吃。”
趙文生擺手道:“不用。我侄女什麽樣兒我知道。再說這大半年的正是朱先生在教導她,那位主兒最刁滑不過。師父莫管茵娘,還不定誰吃虧呢。”
“說的也是。”
三人遂議定了。
次日賈璉才將賈母的書信給了林海。林海正要拆開,薛蟠在旁說:“林大人,我們都知道裏頭寫了什麽,故此我們昨晚已商議過了。你看完信聽聽我們的計劃?”
林海瞪了他一眼:“還沒支會本官你們就先商議?”
“先商議好了,免得你犯愁啊。”
林海看了賈母的信,果然十分猶豫。嶽母信中所言委實有理,偏他也實在舍不得女兒小小年紀獨身進京。“你們是怎麽商議的?”
薛蟠推了一把趙文生。趙文生遂將三人所議講述一回。末了薛蟠合十誦佛道:“貧僧長這麽大還沒看過京城什麽模樣。大人,讓貧僧去長回見識如何?”
林海捋了捋胡須:“也罷,就成全了你。”
“謝大人,大人真體貼。”
賈璉暗豎大拇指:蟠兄弟這拍馬屁不變色的本事,愚兄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