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既然賈璉已到揚州幫林家料理喪事,薛蟠又要預備出遠門,遂回金陵安排去了。
薛家的主業自有薛二叔撐著,麻煩的是薛蟠自己那堆事兒。他想也沒想先去拜托小朱。小朱聽罷思忖會子道:“我跟你一道走。”
薛蟠好懸沒跳起來:“你去京城?開玩笑!被人認出來怎麽辦。”
小朱大方道:“那就把你供出來。橫豎本是你貪財起念才拉扯上我的。”
“我有一百種方法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你信不?”
“信。”小朱悠然道,“離動身還有些時日,你再多想一百種法子順手把我也摘幹淨就是了。”乃撤身回屋喊道,“姑媽,我要出遠門,幫我收拾行李~~”薛蟠這輩子還沒聽見那廝如此歡快過,隻覺晴朗的天空烏壓壓一片。
既然小朱要跟著出門,金陵重擔自然而然落到盧慧安身上了。盧慧安挑眉道:“你就那麽信的過我?不怕我給你弄成一團漿糊?”
薛蟠合十誦佛道:“貧僧不是信得過你,是信得過那位老祖宗的眼光。”
盧慧安冷哼一聲。“也罷。我若不好生顯出本事來,倒是對不起她老人家。”
“可不是麽?”薛蟠道,“遇見麻煩事可去找姚大夫商議。”盧慧安點頭。
薛家的三個孩子,除去請了尋常先生授課外,還有兩個西洋傳教士教導他們基礎科學。薛蟠給的束脩高,也早早說明白了:貧僧乃佛門子弟,不許向孩子們傳別的宗教。平素上課都有人盯著。故此他還算放心,隻將薛蝌招來慎重道:“哥哥不在家,你就是家裏的男人。要照顧好你母親、伯母和姐姐妹妹。”薛蝌高握右拳保證完成任務。薛蟠拍拍他的肩膀。又與兩個妹子約好,盡量少惹長輩生氣,少吃甜食,好好學習好好鍛煉身體。如此這般叮囑半日。
原先預備將法靜留在金陵;既是小朱也要入京,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煩勞他老人家同去。思量再三,終將張子非也帶上。隻留下盧慧安又是辛苦又是躊躇滿誌。
林家那頭,林黛玉將去京中旅遊,先生便用不著了。賈雨村乃得了林海舉薦,另往一家處館,仍在揚州。
賈敏下葬後,趙茵娘時常跑到揚州陪伴林黛玉,將腹中各色故事說與她聽解悶兒,功課也不曾拉下。林黛玉不覺便與她一道學了。
如此這般折騰了兩個來月,賈璉早已回去,賈母也重新來了書信。林海乃回信說,願意將林黛玉暫送去榮國府教養。隻是他們不用派人來接。金陵的薛蟠正欲進京辦事,就讓他捎帶著女兒一道去好了。
中元節過後,薛蟠與小朱、法靜、覺海、張子非、趙茵娘、林黛玉一行人浩浩蕩蕩登舟將行。林海趙文生等親送至碼頭。黛玉正與父親灑淚拜別呢,那頭趙茵娘跳上甲板指著揚州城大喊:“I will be back!”離情別意霎時讓她給攪了個煙消雲散。
橫豎不著急趕路,薛蟠命船工拉起半張風帆,領著眾人在水上慢慢悠悠的飄,遇見名勝古跡便上岸遊山玩水。林黛玉終究是個孩子,喪母之哀衝淡了不少。
好容易得閑出來旅遊,薛蟠把勤勞小蜜蜂盧慧安拋在腦後,抓緊機會給眾人補了補各色知識——後人比古人強也唯有知識麵了。林黛玉年紀最小,偏極聰明兼記性好,很快就跟上了一眾大人。有回小朱忍不住指著她道:“這小丫頭別是個妖孽吧!”薛蟠拍拍他的腦袋:“人家是小仙女。死心吧,船上獨你一隻妖孽。”眾人大笑。
這日已近京城,薛蟠喊來個人命去榮國府報信,隻說他們兩日後抵京。
小朱道:“明兒中午時分便能到了。”
薛蟠道:“明兒咱們不去賈家。”他乃正色道,“為著遊玩便宜,這幾個月大夥兒都穿著胡服快靴,三位姑娘也時常扮作男裝。須知,像榮國府這類老牌的公侯府邸,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雙勢利眼。若是咱們這麽粗布棉襖的進去,會給後續一段日子的生活帶來很多不必要的煩心事。橫豎是來玩兒的,何必招不痛快呢?明兒先去做衣裳,再給姑娘們采買些貴重首飾。”
話音剛落,張子非先笑道:“哎呦,那豈不是要勞東家破費了。”
“可不是麽。”薛蟠滿麵肉疼,“你東家雖窮的緊,非花不可的錢還是要花呀。”
法靜道:“做衣裳一日能成麽?又不是尋常僧袍,有針有線貧僧都能連幾針。看她們女施主衣裳上繡的那些花樣……”
“額額這個您老就不用擔心了,都中不缺大繡坊和有本事的裁縫。師叔你很快就能見識到‘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的真諦。”
小朱皺眉:“一天還是急了些。兩天吧。”
趙茵娘與法靜同時喊:“三天吧!”
薛蟠抽了抽嘴角:“成交!到此為止就三天。”乃告訴報信的,“說我們四日後抵京。”那人含笑而去。
次日中午時分,薛家的船入港靠岸。薛蟠手持地圖得意道:“來,貧僧先帶你們去找個繡坊。”
小朱在旁瞧了一眼:“這地圖誰給你的?”
“京中鋪子的掌櫃。”
“我一眼就瞧出了三四處錯。”
薛蟠怔了半晌,收地圖入懷中,左手朝眾人招了招:“大家,跟著導遊走!”右手變戲法似的變出一麵小旗插到小朱手中,“跟朱導走不要走散了~~”
“傻得掉渣,我才不拿這破玩意。”小朱無比嫌棄把小旗還給他。“繡坊我還認得兩家。薛大和尚,你出得起錢麽?”
薛蟠拍拍胸口:“出得起!”
“妥了。”小朱轉身就走。眾人忙跟在後頭。
離了碼頭,薛家已有馬車等候多時。遂由小朱領路,一徑到了京城城南一座繡坊。鋪麵極大,遠遠看著便花團錦簇,用腳趾頭猜都知道很貴。薛蟠大話已說出去,唯有忍了。
而後三日一群人滿大街的閑逛玩耍。兩個小女孩都知道,進了賈府就得有挺長日子沒法撒歡兒了,遂從早起瘋玩到入夜。趙茵娘沒事便買許多亂七八糟的玩意兒,買回去丟在院子到處都是。小朱最瞧不得亂。起初還念叨她兩句,後來再不吭聲、隻自己動手收拾得齊齊整整。趙茵娘反倒不好意思了。
到了要走的那日,小朱默然將趙茵娘買的風車悉數排出來,足有二十三隻、排滿了一整張案子。眾人在案前互視無語。法靜忽然大笑,旁人也都跟著笑了。趙茵娘伸手撿了五隻出來道:“這五隻是阿玉的!故此我的才十幾隻。”眾人又笑。
薛蟠忽然想起一件事,忙招手把趙茵娘喊到廂房嘀咕了半晌。看趙茵娘雙眼亮晶晶的出來,小朱不禁望天:薛蟠絕對沒教孩子好事。趙茵娘又喊林黛玉,兩個小丫頭悄悄商議了許久才好。
遂起身往榮國府而去。
賈璉早早侯在儀門。聽說薛家大爺到了,忙趕到正門口。隻見薛蟠覺海兩個和尚騎在馬上,後頭跟著兩輛馬車。車裏頭下來一個又一個熟人,他巴望借用的法靜和張子非都在其列,喜得合不攏嘴。
榮國府這回替他們安排的住處正是梨香院,薛蟠極滿意——那院子方便出入且夠大。旁人都先過去安頓,獨薛蟠一人跟賈璉拜見賈赦賈政去,並有他們府內的小轎上來抬兩個小女孩送去後院賈母處。
薛蟠給趙茵娘編排的身份是,林家親戚、蘇州名宦趙家之女,其叔父趙文生乃江南大儒。說這回本是林海恐怕林黛玉年歲太小、托她陪著進京一趟,過些日子就回去。
那頭王熙鳳該知道的都已大略知道,遂也領了群丫鬟婆子接出賈母院前的垂花門。王熙鳳的心腹大丫頭平兒上前打起轎簾。
趙茵娘先下的轎。王熙鳳登時眼前一亮。趙茵娘這會子已有十一歲了,模樣兒長開了些,十分俊俏。這個還罷了,要緊的是她那身行頭。雖為著林黛玉的母孝顏色素淨,從頭到腳都隻寫了一個字:貴。
趙茵娘望著平兒燦爛一笑,笑得平兒沒來由跟著笑。她乃轉身扶了林黛玉的手帶其下轎。眾人看這林姑娘比趙姑娘穿得更素淨,也依然沒逃脫一個貴字,暗自咂舌:可知揚州地界何等富貴。
王熙鳳忙上前說笑兩句,引著她們到裏頭見過賈母等人。賈母林黛玉皆不免想起賈敏,眾人陪著垂淚一番不提。賈母又命讓三春過來相見。
她二人這趟隻林黛玉帶了一個乳母一個丫鬟。趙文生也想過多帶幾個人,倒是薛蟠說“不過去玩玩就回來,又不是長年累月呆著”,便罷了。實則為薛蟠耍惡趣味,想看看這兩個小姑娘能在原著條件下惹出什麽熱鬧來。薛家平素隻有王氏常使喚丫頭,其餘從大和尚開始,連兩個小胖妞皆慣常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更不用提薛蝌了。故趙茵娘壓根沒帶人伺候。
賈母見狀果然將紫鵑送與林黛玉使喚。又欲給趙茵娘一個。趙茵娘忙笑道:“多謝老太君。我使不慣丫頭。人生多變精彩萬千,我總不會一輩子在後院裏呆著,須得學會照顧自己才行。”
王熙鳳笑道:“不在後院裏呆著,你還想出去為官做宰不成?”
趙茵娘亦笑道:“說不定我有宰相命呢?縱然中國女宰相不多、別國亦有。”
林黛玉奇道:“我知道別國多有女王,也有女宰相麽?”
“傻子。既有女王,豈能沒有女宰相?比如說撒切爾啊默克爾啊……”
王熙鳳瞧了眼賈母神色不大好,忙說了句“這孩子有誌氣”,便拿別的話岔過去了。倒是探春眼含羨慕看了趙茵娘會子。
賈寶玉早知道今兒林姑媽之女要來,並有位揚州名宦府上的趙姑娘陪著。在外頭匆匆見過薛大和尚後,他便尋了個由頭溜到賈母這兒來了。賈母豈能不知道他的心思?笑招他進來。
寶玉忙與黛玉茵娘相見。趙茵娘先笑道:“方才我還跟阿玉說,瞧賈兄弟真眼熟,仿佛見過似的。”見過個毛啊,薛大和尚說這個賈寶玉最愛跟人套近乎、是人都說眼熟,讓我先套他為上。殊不知林黛玉竟是真覺得賈寶玉眼熟。聽趙茵娘一說,還以為從前在哪本金陵送來的畫冊上看過。
賈寶玉也正覺得林黛玉見過呢,喜道:“姐姐也看我眼熟麽?”
“是啊。”趙茵娘道,“大約是因為賈兄弟麵善的緣故。”寶玉又問她們可曾讀書。還是趙茵娘道,“將將啟蒙不足二年。念了幾本蒙童必讀,多位數的四則運算,其餘也不過認認動植物、星座、大州大洋之類的。”
林黛玉道:“我學習進度比茵娘姐姐慢得多。”
“你年紀小學得快,你是聰明蛋!”
“承讓承讓。”
寶玉聽得茫然,乃撇下不管,請教她們的表字。
“有呀。”趙茵娘笑道,“我倆的爹還沒給取呢,我們自己先取了兩個玩兒。過些年等他們取了,我們自己取的就作廢。”
寶玉忙問:“何字?”
“我是阿羅,她是樂樂。”這兩個字乃是薛蟠出主意、她二人臨來榮國府前才剛取的。趙茵娘自詡最擅光係魔法,遂將太陽神阿波羅之名化而為字;林黛玉那個取自童話故事裏的長發公主樂佩。皆隨口取著玩兒的,過幾日就忘了。
寶玉連連點頭:“果然好字。”又問,“可也有玉沒有?”
林黛玉正思忖著如何作答,趙茵娘又搶先開口了:“玉倒沒有,我們倆有魔杖!”
林黛玉這會子六歲,最是把故事當真的年紀,低聲道:“告訴他合適麽?他是麻瓜。”
“麻瓜怎麽了。”趙茵娘理直氣壯道,“咱們倆也不是純血啊。我泥巴種我自豪!”
林黛玉忙說:“我才不歧視麻瓜,隻不想炫耀罷了。”
趙茵娘看了賈寶玉一眼,咬林黛玉耳朵道:“可我覺得你那個表哥在炫耀。故此我炫耀回去。”
林黛玉也看了賈寶玉一眼,咬趙茵娘耳朵:“我瞧著他不過是單純罷了,並非炫耀。”
“行吧。你長得可愛你說了算。”
賈寶玉茫然看了探春一眼:“她們倆說什麽?”探春搖搖頭——她哪兒知道。她也是個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