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跟著賈府小廝來到梨香院, 院子已大略收拾妥當。薛蟠驚異道:“這麽快?”


  張子非坐在廊下, 見他進來便站起身道:“東家, 我服了朱爺。”她笑望向堂屋裏頭, “真真胸中有大丘壑!奇人也。”隻見小朱抱著胳膊立在堂屋當中, 指揮法靜覺海兩個孔武有力的和尚安置茶幾扶椅。


  原來小朱先內外視察了三圈, 又看了看榮國府剛送來的東西,列張單子讓他們再送些什麽來。而後命這兩位和尚將某處某物依他的序搬出, 齊齊整整跟排貨似的排在院子裏,再依他的序安置擺放入屋子。等榮國府的人第二次送東西過來,裏頭已擺放完了。幾個人接著規整新送來的物件, 又讓人將不用之物從院中搬走。張子非拍手道:“連個調整都沒有, 一次完成好不撇脫。我最佩服的是, 他列給榮國府的單子上竟沒有他們府中沒有之物!”


  就在此時堂屋已弄完了, 薛蟠吹了聲口哨。小朱沒事人一般袖手走出來道:“我列了張單子, 還有些東西要采買。”


  薛蟠合十:“遵命。覺海去吧。”覺海答應一聲。小朱遂將單子給了覺海,竟有一小疊。薛蟠張望了眼庭院道, “不知何處可以定製到大陽傘, 就是我們家十三曲橋上使的那種。”


  小朱咳嗽兩聲。覺海正在查看單子,默然取出一張伸到薛蟠跟前。薛蟠一瞧,上頭寫著:定製陽傘, 麻花街老胡傘鋪。並有隨筆的簡易陽傘結構圖和尺寸。薛蟠趕忙“阿彌陀佛”。覺海道:“好幾樣定製呢,皆有鋪子。”


  “貧僧對朱爺的敬仰猶如滔滔江水, 您改叫百曉生得了。”


  又問餘得水想用什麽名字籍貫。真名自然不敢用, 改叫餘瑞, 籍貫設在夔州。薛蟠聚攏大夥兒正式介紹,依然喊他餘大叔。


  眾人才剛回屋歇息片刻,外頭王熙鳳領著趙茵娘林黛玉賈寶玉三個孩子來了。薛蟠從裏屋出來笑道:“又辛苦表妹。璉二哥哥呢?貧僧還等他說事兒呢。”王熙鳳忙打發人去請賈璉。


  幾個人四處認了認屋子。王熙鳳詫然發覺東邊向陽最大那間竟是張子非住的,遂異樣看了張子非兩眼。薛蟠合十道:“我們家主張女士優先。屋子是子非先挑的。”


  王熙鳳笑嘻嘻道:“我明白,表哥不用解釋這許多,又不是什麽稀罕事兒。”


  薛蟠正色道:“正是因為你不明白才告訴你的,在近年我朝恰是稀罕事。”


  趙茵娘在旁一本正經道:“一個會照顧女人和孩子的民族才能強大。”


  薛蟠瞥了她一眼:“照本宣科。”


  林黛玉還小,不甚明白,拉了拉趙茵娘的衣袖:“他們說什麽呢?”


  趙茵娘隨口道:“你表嫂誤以為薛大和尚跟子非姐姐有不正當關係,因為子非姐姐優先挑了最好的屋子住。”


  張子非本為美人,自打方才看見她賈寶玉便羨慕不已,忙說:“子非姐姐本當住最好的屋子!”


  薛蟠忍了兩下沒忍住,打趣道:“若子非姐姐既老且醜,她還當不當住最好的屋子了?”賈寶玉一愣,竟真的思考起這個問題來,神色糾結。薛蟠頓覺自己欺負小孩子十分不對,忙誦佛轉移話題。


  偏這會子小朱從屋裏出來。賈寶玉見他生得麵似桃花,看愣了。小朱朝王熙鳳點點頭,喊道:“和尚你來一下。”


  薛蟠道:“我這兒陪著人呢。”


  “子非陪著就行,我跟你說事兒。”


  王熙鳳忙說:“表哥隻管忙去,不用管我。我們有子非妹妹足矣。”


  薛蟠遂當真撂下他們走了。賈寶玉又怔了片刻,問道:“子非姐姐,方才那位是何人?”


  “搭夥的。”張子非隨口說,“你就當他是……清客吧。”


  賈寶玉羨慕道:“薛大哥哥的清客竟這麽好。我們老爺那些清客先生個個見俗。”


  張子非與趙林兩個女娃互視一眼,皆忍笑。薛蟠在船上早已告訴眾人,這個賈寶玉乃高純度顏控,天然屬性沒的治,還跟趙茵娘討論了許久顏控屬什麽魔法係。趙茵娘堅決認為跟自己一樣是光係,薛蟠身為原著黨咬定賈寶玉隻能是土係。最後眾人投票。除去覺海友情支持他師父、法靜身為高僧棄權之外,其餘皆站在了趙茵娘那邊。


  說話間幾個人轉到了一間屋子門口。屋門敞開沒有簾子,一眼望進去可見少年僧人盤膝坐於蒲團上,跟前放著一隻小小的佛像和一本經書。林黛玉喊了半聲“法……”,便被趙茵娘捂住了嘴。為時已晚,僧人聽見了。“阿彌陀佛”一聲站起來,法靜悠然道:“諸位施主何不進來坐坐?”


  張子非假笑道:“我等俗人,就不打擾師父靜修了。您老繼續、繼續!”


  “無礙。”法靜道,“動即為靜,靜即為動。”


  王熙鳳忙問:“子非妹妹,這位高僧是?”


  “是我們東家的師叔,法靜大師。”張子非道,“和尚有的是,咱們鬧覺海去,莫煩他老人家。”


  法靜又誦佛道:“既來之便是有緣。施主們參觀了這許久想必也累了,吃貧僧一盞清茶如何?”


  賈寶玉隻覺這和尚屋中極雅,忍不住想進去,便說:“既這麽著,打擾大師了。”抬步邁入門檻。趙茵娘望天。


  賈寶玉看法靜那小佛像前隻供一瓶清水,極合他心意,不禁坐到了法靜跟前。法靜能放過他麽?幾句話之後便開始了。“佛前水有八德。一甘、二冷、三軟……佛法大海水,流入阿難心……水雖無形,亦萬形……水有氣態、液態和固態。故水至柔至剛……清泉是水,海洋亦是水……”


  趙茵娘悄聲問道:“子非姐姐,咱們管不管?”


  “不管。”張子非道,“讓這位小爺明白也好。”王熙鳳這才想起,賈璉曾說過金陵有位僧人武藝高強,然極愛說話,想必就是他。不覺好笑。


  好在不久後薛蟠找過來,與趙茵娘隔著門檻擠眉弄眼。賈寶玉喊了聲“薛大哥哥!”法靜暫停。薛蟠正色道:“師叔先吃杯茶喘口氣,歇會子咱們再從本朝太.祖爺講起。橫豎日子還長呢,您老可以一直講到義忠親王老千歲。”


  王熙鳳微微皺眉:“蟠大哥哥,豈能在孩子跟前妄議朝事。”


  薛蟠道:“都老黃曆了還算朝事嗎?再說,官家內眷豈能不知朝事?”他看了眼趙茵娘,“前兒船上我們還議論起複舊員呢。”


  趙茵娘大聲道:“橫豎我覺得與其起複那些因貪酷革職的舊員,還不若多用些新科進士。”


  “嗯,這話得了機會你說給聖人聽,再聽聽他的難處、為何要起複舊員。”


  “知道,人手不足嘛。還不是監督不到位,新鮮青瓜丟出去沒多久就成老油條。單靠幾個巡按禦史頂什麽用。錦衣衛倒是有兩把刷子,偏他們又不管貪弊。”


  “這些都是我們長輩的話,你白白聽來算什麽本事?自己的想法呢?”


  賈寶玉在旁微慍道:“好好的女孩兒,怎麽滿口的仕途經濟學問!”


  薛蟠詫然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寶兄弟可聽過這句話:我反對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力。”賈寶玉一愣。


  趙茵娘悠悠的道:“意思是,我不讚成你,但我支持你表達自己的心意。你可以不喜歡仕途經濟學問,我也可以喜歡。我不反對你不喜歡,你也不能反對我喜歡。難不成我不愛吃胡蘿卜就不許天下人吃胡蘿卜了?”


  林黛玉冒出來一句:“我喜歡胡蘿卜。”


  趙茵娘拍手而笑:“我喜歡你喜歡胡蘿卜。”


  薛蟠瞪她:“你讓小林姑娘幫你吃胡蘿卜最好別被貧僧逮著。”


  趙茵娘得意道:“你們逮著了麽?一次也無。沒有證據就不要給人扣罪名嘛。”張子非順手敲了她一下。


  王熙鳳呆坐良久插不上話。賈寶玉這會子才道:“我反對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力。說得好!”


  眾人笑道:“原來你不止純顏控,還長反射弧!”


  賈寶玉竟不管他們,隻將這話來回細品良久、再三讚歎。乃請教是何人所言、可能見上一見。薛蟠望了眼窗外,正看見賈璉走進來,道:“這幾日貧僧不得空,閑了跟你們說說伏爾泰先生。他還沒死且壽長,也保不齊能見。”賈寶玉欣喜雀躍。


  賈璉才剛進屋,有個婆子匆匆而入說:“老太太那兒傳晚飯了,讓二奶奶帶寶二爺並姑娘們過去呢。”王熙鳳忙領著孩子們走了。


  賈璉與薛蟠坐著吃酒,說起孫溧之事。


  孫溧進京趕考,因在叔祖父家中不大自在,大臘月的搬去客棧,又染下風寒。偏他這風寒許久不好,最後竟耽誤了會試。他叔祖父也不能全然不管他,考前打發了人去瞧,才知道侄孫臥病在床。


  孫大人親往客棧探望,勸道:“小小年紀好大的脾氣。若在家裏何至於如此?你如今也知道因病誤考的滋味了,竟與你兄弟一樣。”


  孫溧心情煩鬱,顧不上給長輩顏麵,嗤笑道:“與他一樣?叔祖父是真當他偶染風寒誤的考麽?”


  書童在旁道:“三老爺,我們爺是真染了風寒,那位二爺是裝的。”


  孫大人皺眉道:“他千裏迢迢回鄉赴考不想病了,你們竟說他是裝的,他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書童道:“他知道自己考不上故此才裝呢。三老爺不信,隻問問他身邊那位餘知書大叔。”


  “誰是餘知書?”


  孫溧道:“就是餘得水。叔祖父問他便好。”


  孫大人還記得這個餘得水,被榮國府的赦老爺討要走了。偏他瞧孫溧的模樣仿佛委實有緣故,便當真打發了個人到賈家去找餘得水。餘得水向賈璉道:“奴才豈能說舊主子壞話。二爺可否告訴他們奴才不在?”


  賈璉想了想,這等事他說真話也不好說假話也不便,遂說:“罷了,你下去吧。”他自己親出去告訴孫家的人:餘得水讓他遣去江南做事了,還不定何時回來。若想知道孫二爺的本事極簡單,出道題目當麵考他不就是了?


  孫大人也不傻,不過是極相信親孫子罷了,登時明白過來。拿起腳來就往孫子屋裏去,當堂考他。孫二爺不一會子便頭疼腳疼哪兒都疼。孫大人咬牙道:“疼是麽?那就疼著。”乃喝令取大杖來,狠狠揍了孫二爺一頓。孫二爺這回是真動彈不得了。


  孫大人親往客棧接了侄孫回府將養。不曾想孫家內眷恨孫溧引得孫大人打壞了孫子,愈發給他下絆子。孫溧看孫大人顏麵上強撐了十幾日,連他自己帶下人皆拉稀。竟不敢再住,急忙忙逃跑了。


  他因病著,又恐叔祖父找上,想著整個京城隻認得賈璉一個,遂來榮國府投他。賈璉出來一見,大吃一驚:孫溧竟瘦成了一幹竹子!忙安置到客院,又是請大夫看診又是替他悉心調養。偏孫溧還沒好呢,揚州來信說賈敏病亡。賈璉盤算著日後去林海手底下做官,又熟悉那邊的人事,得快馬趕去吊唁,隻吩咐王熙鳳與下人照看好孫溧。


  那頭孫家又出事了。孫溧不是個肯吃虧的主。他雖跑了,並不預備忍氣吞聲。撐到能起床時便寫了封長信投至孫大人衙門,還不讓人知道自己如今住在哪兒。孫大人怒火中燒,親自審問後宅。合著暗中下手坑害孫溧的正是他嫡妻和長媳、孫二爺之祖母親娘兩位。孫大人寫下休書要休棄結發老妻,並命長子也一並休妻。他都多大歲數了,不要家宅也要官聲不是?闔府自然是哭著跪著死勸。整個孫府雞飛狗跳。


  又派人四處尋找孫溧。孫溧悄悄藏在榮國府不則一聲。


  後孫家人也打探到榮國府來了。孫溧好賴年輕兼底子穩,兼這些日子心情好,身子已好了大半,便跟賈赦打個招呼搬走。那陣子連賈家都不知道他在哪兒。


  直至賈璉從揚州回京,孫溧才無聲投來貼子。孫家的老太太、大太太皆已被關入佛堂清修數月,孫大人還沒找到侄孫。


  薛蟠聽罷忙說:“孫溧在哪兒?我今雖不得閑去見他,想派個人聯絡一下。”賈璉當即給了他地址。


  薛蟠取案頭一張小箋,提筆隻書了四個字:幹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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