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進榮國府的頭一夜, 金陵來的大人們自然無事,隻有些擔心兩個小姑娘。張子非見法靜薛蟠覺海三個皆耷拉著腦袋愁得屋子都亮了, 隻得起身道:“我去瞧瞧吧。”


  薛蟠忙說:“多謝!”


  覺海道:“隻怕失禮。”


  “無礙。”張子非道, “不讓這府裏的人察覺便是。”轉身便走。


  法靜盯了她的背影半日,忽然說:“師侄, 張施主是不是也習過武?”


  “是啊。打你肯定打不過,跟咱們廟裏不是一個路子。”薛蟠道,“尋常人家的丫鬟婆子想察覺她基本不可能。”


  “那她在金陵時凡動武怎麽都喊貧僧上?”


  “廢話, 自己動手多累啊。”


  “阿彌陀佛。”


  餘瑞今日才剛加入, 雖不多言,坐在一旁瞧著甚是有趣。


  三個和尚伸長脖子等了半日,張子非回來了, 道:“兩人正在燈下背本朝地圖, 燭火夠亮。”


  薛蟠歎氣:“得多無聊才能讓點兒大的孩子背地圖玩兒。”不禁有些後悔進京。


  張子非道:“有個丫鬟, 聽史太君給的那個紫鵑說叫襲人, 是賈寶玉身邊的。方才進去想跟咱們孩子套近乎。可巧她倆正忙著互相提問各省的省府何在, 便沒顧上。那丫頭在旁聽了半日插不上話, 退出去了。”


  薛蟠嘴角微扯:“那位襲人姑娘貧僧聽說過。她並非去套近乎,是想炫耀她跟賈寶玉很熟。”


  覺海一愣:“炫耀什麽?”


  “炫耀她跟賈寶玉很熟。”薛蟠閑閑的說, “因為在她的環境中,跟賈寶玉很熟是件值得炫耀之事。”


  幾個人麵麵相覷。張子非道:“丫鬟跟主子熟悉不是最尋常不過?再說她倆還是客人。”


  薛蟠微笑道:“琢磨人類很有趣。榮國府裏史太君為權力之巔,史太君最喜歡賈寶玉。內宅婢子年紀小且無人教導。你們既然能理解牛的偶像也是一頭牛, 也就很容易理解她了。”


  法靜道:“貧僧理解不了。”


  小朱道:“我能理解。”眾人望過去等他解釋, 他嘴角一笑撤身回屋。走了幾步回頭道, “和尚你竟連人家府上的丫鬟都知道?”


  “額……這個……”薛蟠摸摸光頭,裝傻。他總不能說因為這個丫頭很有名。


  張子非思忖道:“我知道東家為何總能料事如神了。”薛蟠嘿嘿兩聲——真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次日一早,餘瑞領路,與薛蟠張子非同去寧榮街口一處小院,賈璉正等著呢。


  薛蟠隨手翻看他們的記錄見之十分清晰,不禁讚道:“好明白!舅舅該不會把他的斥候派給你了吧。”


  賈璉得意洋洋拍手道:“你這和尚果然神算!幾位兄弟委實皆斥候出身。”


  “……怪不得。”薛蟠又翻了幾頁道,“這一條條曆曆可見的,你們早都可以動手了,沒必要非等我來。”


  賈璉道:“嶽父說不在乎晚幾個月。你想的周全些,保不齊有我們沒想到的。”


  薛蟠思忖道:“別的也沒什麽。因為繞不開幾家頭臉奴才,行動要快、信息要隔絕,不可讓裏頭的老祖宗知道。故此非得舅舅幫忙多給些人手不可。我們需要行動利索聽指揮的精兵。”他想了想,“哎呀,要是能跟聖人聯絡上就好了。”


  賈璉心頭一跳:“何事?”


  “煩勞他老人家背口黑鍋。”薛蟠道,“不然,不孝的名頭壓下來夠你們爺倆煩心的。”他把卷宗往懷裏一塞,“走,找舅舅去!”遂留下張子非熟悉環境,他與賈璉徑直跳上馬往王子騰衙門去了。


  王子騰知道薛蟠今日必來。本以為他會遲些去家中拜訪,不想這兩個小子大早上的就來了。乃問何事。薛蟠笑嘻嘻張望了幾眼,王子騰將旁人皆打發出去。


  薛蟠招手引賈璉一道湊到王子騰跟前,低聲道:“舅舅,你能進宮見皇上,可否跟他借個太監?”


  王子騰賈璉皆一愣。王子騰皺眉道:“你又有什麽古怪的餿主意。”


  “不用有頭有臉,能嚇唬住他們家老太太就行。”薛蟠擠擠眼,“這叫借力打力,合理運用杠杆原理和狐假虎威效應。”乃愈發壓低了嗓子細說計劃。


  那翁婿倆聽罷麵麵相覷。半晌,賈璉拍掌而笑。王子騰指了薛蟠半日:“你這小和尚……”終也笑了。


  數日後正值冬至節,宮中賞給榮國府十幾匹上好的宮緞。王熙鳳正掌家呢,李紈又是個寡婦,遂一人獨得兩匹。又過了幾日,榮國府管家賴大的媳婦來請璉二奶奶的安,可巧遇上王熙鳳欲做衣裳、平兒將各色緞子攤了一炕。賴大媳婦說了幾句可心的吉祥話,王熙鳳聽著歡喜,隨手賞了她一匹好緞子,後又命平兒送她出去。平兒笑告訴賴大家的:“這緞子叫芙蓉鮫綃,是南邊送來的新花樣,京裏頭少有。”


  再過幾日,薛蟠與賈璉兩個親去見賈母,說是想帶趙茵娘和林黛玉逛逛京城。昨兒晚上趙茵娘剛把賈寶玉給噎個半死,賈母正瞧她不爽呢。聞言冷著臉道:“趙姑娘難得來一趟京城,你們帶她見見世麵去。玉兒乃大家小姐,不可上外頭拋頭露麵。”


  薛蟠愣愣的眨眼道:“可在揚州時林夫人時常帶林小姐出門閑逛的,遊湖逛廟會或是兩袖清風的走街串巷。”雖然根本沒有此事……


  賈母神色一僵:“京城裏頭不比揚州,此乃天子腳下、龍氣所在。橫豎玉兒不去。”


  “……行吧,老祖宗說了算。”薛蟠招來門外扮作丫鬟的張子非,讓她領趙茵娘出來。


  張子非跟著鴛鴦進了裏屋,見兩個小姑娘正閑坐著看《孟子》,心中暗笑:沒的玩兒便唯有讀書了。二人見了她眼前一亮,趕忙站了起來。張子非將她倆攬在懷內低聲道:“今兒外頭有正經事要茵娘去幫個忙,阿玉太矮暫且用不上你。”林黛玉登時撅嘴。


  趙茵娘得意道:“你還小,等你長到我這麽大也能有我這麽高。”


  林黛玉抱怨道:“京裏頭連牛奶都沒有,怎麽長高。難怪大和尚說北方一到冷天自然資源匱乏得可憐。”


  張子非道:“京城裏也有牛奶,隻是烹煮法子落後,味腥不香甜。要不然你讓人做奶茶試試。”


  林黛玉一歎:“也罷,試試吧。總比沒有好。隻是有些糟蹋茶了。”


  “尋些普通的茶便是了。”趙茵娘捏捏她的臉蛋,“乖啊等我回來。”林黛玉拿起案頭的魔杖對著趙茵娘“biu”了一下。


  張子非領趙茵娘出了屋子,鴛鴦上前笑問道:“子非姐姐,林姑娘愛喝牛奶麽?”


  張子非笑道:“早先也不愛喝。因她前兩年身子弱,為了補營養須得日常喝牛奶;為了哄她喝牛奶林大人說喝了牛奶能長高。還是我們家師父尋廟裏一位高僧求的煮牛奶的法子。江南唯一一家養牛場就是我們師父辦的,初衷便是替林小姐取新鮮的牛初乳。”


  “我年紀小見識少,什麽是牛初乳?”


  “就是母牛產犢後前三日所產牛乳。”張子非道,“與林小姐這般胎裏不足的甚好,隻不合適給嬰兒飲。”


  鴛鴦咂舌:“隻前三日的麽?那得多巧。”


  “故此才要辦養牛場。”張子非笑道,“我們師父這馬屁拍的……啊……我剛才什麽都沒說,你什麽都沒聽見。”


  鴛鴦嘻嘻一笑:“我什麽都沒聽見。”


  而後薛蟠賈璉便帶趙茵娘出門了。賈母見林黛玉一個人怪悶的,讓人喊三個孫女和寶玉來陪她。賈家的孩子見了魔杖皆好奇。賈母聽見他們議論,便讓將魔杖取去瞧瞧。林黛玉忙呈給她。


  賈母與丫鬟婆子登時大驚:好大的祖母綠寶石!鴛鴦望了賈母一眼,笑問:“哎呦,姑娘這頑器好生有趣,是蘇州小姐們常玩的麽?”


  來時船上薛蟠跟她們倆說好了。若有人問起魔杖,就說是趙文生使人做的。因為魔力並非人人都有,故而魔杖也非人人能有,他怕別的孩子看見也想要。今聽見鴛鴦有問,林黛玉便答道:“這個是茵娘姐姐之叔父趙先生替她製的,順帶也送了我一根。”


  賈母不覺眯起了眼。眾仆婦心中亦想:趙姑娘風風火火的,到京城來連個乳母丫鬟都沒有。她叔父竟富庶於斯!再想想趙茵娘那身行頭……難道他們揚州的小姐都不用人服侍的麽?後竟再不敢低看趙茵娘。


  那頭賈璉等人出了府門直奔東長安街,那兒有薛家的鋪子。將馬留下,三人便袖手溜達,悠悠的轉入銅燈街。此時趙茵娘左手腕子上已掛了三隻香囊兩根手串,並捏了隻風車,右手擎著糖葫蘆串隻剩一顆。


  拐角不遠處有家綢緞鋪子名曰如秀坊,對麵是個茶樓。趙茵娘吃罷糖葫蘆指著如秀坊大聲道:“那鋪子好看!”


  薛蟠道:“走,咱們去看看。”


  可巧茶樓裏有五六個人出來。當中領頭的望見便他們便走過近前,就在如秀坊門口迎上,微微彎腰同趙茵娘打招呼:“小姑娘,你還記得我麽?”


  趙茵娘一眼認出來:“呀!你是那個大叔!”


  賈璉薛蟠互視了一眼:這不是那個林家的“下人”李叔麽?忙一個拱手一個合十:“李叔!你來京城辦事麽?”又瞄了眼他身後,跟著他的幾位皆虎背熊腰,顯見都是練家子。


  李叔笑嗬嗬道:“不錯,我調到京城來做事了。”薛賈二人又互視一眼。李叔笑得眉眼生花,與金陵那次全然不同。“小姑娘,自打那回我便好奇,你在隔壁做什麽呢?總是飛銅盆子過來。偏當日我便走了,後來也再沒遇到你。”


  趙茵娘有些不好意思道:“跟我伯父在梅花樁上練功呢。其實挺站得挺高,離牆頭不遠。那銅盆……嗯,是我沒控製好力度……不,是沒控製好平衡。”


  薛蟠笑道:“拉倒吧,分明是沒有力度,使出渾身的勁兒才舉得起來,還提什麽平衡。”


  趙茵娘辯道:“我還小!”


  “正是因為你小才練空盆。貧僧當年可是頂了盆水的。”


  趙茵娘氣嘟嘟的橫了他一眼,拉上賈璉的衣袖:“這和尚真不討人喜歡,我不搭理他了。璉二叔咱們看衣料子去!你隨便挑,回頭讓我叔父給錢,算他送你的。”


  “好說好說。”賈璉笑同她走進去。


  薛蟠也拉上李叔的衣袖:“這小孩真不討人喜歡,貧僧不搭理她了。李叔咱們看衣料子去!你隨便挑貧僧送你,當場就給錢。”


  李叔哈哈笑道:“既這麽著,我就不跟師父客氣了。”遂與薛蟠一道入店。他帶來的人也跟在後頭。


  如秀坊的夥計早已出來迎客,在旁直樂。


  幾個人看了會子綢緞,趙茵娘忽然指著一匹粉色的道:“咦?那樣子我在哪兒見過!”


  賈璉道:“你若喜歡,我給你買。”


  夥計忙說:“姑娘,那匹可不能賣給你,是替人家留的。”


  趙茵娘皺眉:“既是留給人家的就不要掛出來讓我看見嘛。”


  夥計笑道:“人家也不知道我們這兒有。”


  “幾個意思?究竟是不是給人家留的啊!”


  夥計遂說了緣故。合著前些日子有位管事,乃不知哪戶大爺手下的心腹,滿京城的尋一種叫芙蓉鮫綃的緞子。那位大爺家中有兩位愛妾,偏隻得了一匹這緞子,給誰也不成,遂想再買一匹。此乃蘇州匠人新出的樣式,還沒傳到京城來,故此四處尋不著。管事告訴各家綢緞鋪子說,但有此緞給他留著,他們家大爺願意出高價、多高都行。可巧自家東家剛弄到一匹,遂掛在店裏等那位大爺。


  薛蟠與賈璉聽了直笑:“享齊人之福不容易。”


  趙茵娘抬頭發覺李叔神色異常,忙問:“大叔,怎麽了?”


  卻見李叔冷哼兩聲,麵黑如鐵:“你們東家好本事,什麽難得的貨都能弄來。雜家委實好奇,連宮裏頭的娘娘都沒兩匹的料子,你們東家怎麽說弄來就給弄來了?難不成他比蘇州織造局還有本事?”


  夥計懵了。半晌,怔怔的說:“小人……不知道啊……”


  李叔抖抖袖子,似笑非笑看著賈璉道:“賈公子,這東家是你家的人。你查、還是雜家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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