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薛蟠盤腿坐在孫溧對麵, 裘良領著幾個人立在薛蟠身後。薛賈二人那番架勢言語, 惹得裘良已大半信了孫溧無辜, 腦中正猜測“孫大人”是誰。薛蟠便問孫溧經過。
原來他是今年中秋與鄭酥兒初見的。來京一年, 孫溧已結識了許多書生舉子。有位朋友雖不是都城人, 家中頗為富庶, 在京郊有座小宅子。遂請了十幾位孤身在京的文友同聚,吟詩飲酒、折桂賞月。鄭酥兒可巧席間相陪, 一眼看上了孫溧。孫溧見其性情嬌婉、姿容豔麗,亦頗喜歡。次日,鄭酥兒寄來小箋一封。二人遂常有書信往來, 孫溧驚覺此女文采亦不俗。直至九月九重陽節, 鄭酥兒約他同去郊外登高, 被遊人認出, 他才知道鄭酥兒是個花魁娘子。此後往來更密切了幾分。然孫溧隻將她當作一個交好的粉頭, 並非姘頭。
昨日鄭酥兒使人送了張箋子,煩請他今兒一早便到弄月閣、有極要緊之事相托。孫溧依約而去。他到得早, 老鴇子和眾粉頭客人皆還沒起床。門口的龜公認得他, 打著哈欠讓他自己上樓。鄭酥兒屋子沒鎖。孫溧推門而入不見人蹤,又喊了幾聲,遂繞過屏風走進裏屋。一眼看見鄭酥兒直挺挺躺在炕上, 已沒了氣息。正欲大喊,後腦一疼昏死過去。待醒來時已被困於柴屋。他急忙喊叫, 龜公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說他掐死了鄭酥兒。
薛蟠聽罷隻批四個字:“槽多無口。”他想了想, 先問一件要緊事,“如此美人,孫兄為何不動心?”
孫溧淡然望著他:“都是不明師父害的。”
還在金陵時他與薛蟠交往雖不算多,薛蟠那套娼妓職業理論卻是照單全收了。兼來京城多少也算經曆了點子風波,略明白些世道、性子亦沉穩些。故此,他看鄭酥兒多半套著薛蟠說過的職業標準。笑容是否明亮、神色是否真誠、牙齒是否微露八顆、眼睛是否直視客官,聲音是否嬌羞和軟,與人說話時脖項垂的角度和麵龐轉的角度……
薛蟠聽罷捂臉:“孫大哥,是貧僧坑了你。你若因此錯過真愛都是貧僧的錯。”合著鄭酥兒的風情萬種,他悉數當作從業者職業技術考察了。乃回頭含笑望了望裘良。
裘良點頭道:“聽了孫公子方才所言,本官相信他與鄭姑娘並非相好。此事多半為陷害。”
薛蟠道:“此事從頭到尾就沒有哪裏正常的。孫大哥我問你,中秋節那日請你赴宴的東道是個什麽人物兒?”
孫溧道:“他乃長安人氏,祖父也曾做過知府。”
“是不是皇親國戚?”
“非也,不過一尋常舉子。”
“有座京郊小宅還真算不上富庶,貧僧隨手就能買三座。”薛蟠攤手道,“那麽問題來了。中秋佳節這樣的要緊節日,鄭酥兒那樣有頭有臉的花魁,不去侍奉王公貴族,竟特特跑到一無權力二無錢的十幾名待考小舉子聚會上去?”
“這……”孫溧也愣了,顯見從沒想到這一節。
薛蟠歎道:“孫兄啊,人家從一開始就是衝著你去的。貧僧說什麽來著?你這樣的有才有貌有家世沒媳婦的舉子一進京,不論春闈考中考不中,都猶如丟了個肉包子進狗窩。可憐人家花魁娘子幾番辛苦勾搭,你按照職業標準評個分,索然無味。”
孫溧霎時有些歉意,道:“那……她這回出事可與我有幹息。”
“不好說,五五開吧。”薛蟠問道,“她多大歲數?”
“今年二十二。”
“是差不多該找下家了。”薛蟠立起身來,似笑非笑朝裘良行了個禮。
裘良搖頭斷然道:“絕非那位。”
薛蟠摸了摸下巴:“好吧。昨晚鄭酥兒接待的客人是誰?”
裘良略有遲疑。文吏道:“乃治國公之孫。”
薛蟠早背熟了原著第十四回中各色人名,立時道:“威遠將軍馬尚?”
“不是不是。”裘良忙說,“是他們家老三。”
薛蟠忽然打了個冷顫:“阿彌陀佛。貧僧想不明白這些王孫公子何故愛睡花魁。看著曾跟你朋友睡過、且跟你不止一個朋友睡過的女人,不會起雞皮疙瘩麽?”
後頭一個捕頭大笑道:“你是和尚自然不明白。”
薛蟠攤手道:“不是和尚也不明白啊。人睡覺時最放鬆,什麽禮儀廉恥四書五經統統丟去九霄雲外。各種難看的姿態、鄙俗的言語甚至黑曆史都可能不經意間流露出來。能當上花魁的女人哪一個記性不好?然而花魁也是人,花魁睡覺時也跟旁人一樣放鬆。白日清醒自然知道客人的秘密務必守口如瓶,睡迷瞪了她還能記得麽?保不齊你昨晚糊裏糊塗說了什麽話,她今晚就糊裏糊塗當作笑話講給你朋友聽了。你朋友明晚又糊裏糊塗告訴另一個花魁,後兒晚上那花魁再糊裏糊塗描述給你另一個朋友。你的糗事眨眼傳遍朋友圈,你還不知緣故。”
一語未了,裘良孫溧兩位皆麵色僵硬。薛蟠心下暗暗好笑。文吏忙說:“大人,咱們還不曾訪過馬三爺。”
裘良已回過神來:“既這麽著,這就訪他去。”
薛蟠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光明正大遞給牢頭。牢頭看了看裘良;裘良心中暗罵這和尚就不能等本官走遠些麽,一麵扮作沒看見領人出去。牢頭忙笑嘻嘻作了個揖,接下銀票子,聲音不高不低的說:“師父放心,小人必好生服侍孫大爺。”
薛蟠合十道:“施主,這位孫公子底子弱且嬌氣的很,全拜托你了。”
孫溧在旁磨牙:“我何嚐嬌氣了。我坐了這半日的牢裏可一聲沒吭過。”
“哎呦我的佛祖,半日!您還覺得自己硬氣了。”薛蟠覷了他一眼,“那行吧,孫大爺您多坐幾日,就當是個修行。貧僧走了不用送。”乃快行幾步跟上裘良。牢頭恭恭敬敬送出牢門。
眾人遂直奔治國府。見著馬三爺一問,人家昨晚壓根沒在弄月閣過夜!因他預備明年二月考縣試,這些日子他爹看管得緊,每天早上都要問他的書。馬三爺昨晚先給馬大老爺請過安說回院子溫書,後悄悄從角門溜出去,四更天不到已回府了。證人極多,從打更的到守角門的到跟著他出去的奴才。尤其今兒卯正二刻馬三爺已立在大老爺跟前回話了,彼時孫溧還沒趕到弄月閣。可知清早在弄月閣大喊殺人者絕非此人。裘良等問罷便走,留下馬三爺麵如土色身若篩糠。
馬大老爺親送客人出府門,薛蟠誦佛道:“馬施主,令郎年少不知世事。他若不願意念書,逼了也無用。貧僧出個餿主意。”
薛蟠長得實在太像高僧,馬大老爺忙合十道:“請教師父。”
薛蟠道:“令郎行三,爵位襲不到他頭上。馬施主讓他念書取功名是為了他好,他不知道罷了。”
馬大老爺霎時熱淚盈眶,念了聲佛:“我的這番苦心竟是出家人知道!”
“令郎偷溜出去會花魁顯見不是一回兩回,馬施主半分不知。可知令郎頗聰明,隻沒使在念書上。馬施主若舍得,莫要心疼他,丟去莊子裏種地,讓他在種地與念書當中則一路而行。貧僧相信,令郎會選念書的。”
馬大老爺怔了怔,半晌笑道:“委實是個法子。不種地哪裏知道念書難得。”
薛蟠微笑道:“如今這世上當爹的多半以為,我的苦心不告訴孩子、總有他明白的一日。殊不知等到那一日許多事都來不及了。何不明明白白說與他聽?”乃合十行禮離去。馬大老爺立在治國府門口感慨萬千看著他們漸漸沒了影子。
眾人又趕到弄月閣。早上剛沒了位花魁娘子,此處跟沒事似的,該吃酒吃酒、該唱曲唱曲。眾粉頭一見裘良進門便紅袖頻招,老鴇子依然笑若桃花四處拉攏客官。薛蟠一個身材高大容貌俊俏的年輕小和尚立在當中十分惹眼,有個粉頭徑直上來拉扯。裘良立時往旁邊閃避了一步,他手下那群文吏捕頭也跟著躲開一步,興致勃勃瞧熱鬧。
隻見薛蟠腳尖一點身形一晃,那粉頭拉了個空。怔了怔,粉頭看看自己的手,再瞧小和尚就在身邊合十而立,忙再撲過去。人影一閃,她又撲了個空。“阿彌陀佛。”薛蟠垂著眼皮子道,“看戲的諸位大人官差,差不多就得了。”
裘良哈哈大笑。老鴇子方才也看得瞠目結舌,忙喝令粉頭下去。乃請裘大人等後院吃茶。裘良將此案從頭細問。
老鴇子言道,中秋節時鄭酥兒推卻各色王孫公子邀約,獨身去京郊寺院賞月。不曾想與一位舉人公子好上了,好得滿樓皆知。過了重陽樓裏才聽說那人名叫孫溧,江蘇人,因病誤了今春會試、如今孤身住在客棧等下一科。老鴇子不知見過多少粉頭花魁將從良之心托予舉子,並無一人得償所願,遂也勸過鄭酥兒。奈何她跟迷了心竅似的隻字不聽,還贈給孫公子許多銀兩首飾。老鴇子氣得日夜指桑罵槐。本以為她隻會傷心破財,不曾想連命都丟了。說著,老鴇子拭起淚來。
又說起今兒早上。幹她們這行的皆睡得晚起得遲,老鴇子亦迷迷瞪瞪的被人喊醒。隨意穿了襖子爬起來,外頭已亂作一團。問了半日才知道,孫溧大清早趕來找鄭酥兒,不想拿住她與客人炕上酣眠,怒火中燒竟將鄭酥兒掐死了。老鴇子嚇軟了腿,趕到屋中已不見了客人,就看鄭酥兒死在炕上、孫溧倒在地下。遂命報官、將孫溧關去後頭柴房。
裘良乃問:“誰告訴你鄭姑娘是孫溧所殺,他又為何暈死。”
老鴇子道:“是客人說的,他為救酥兒將姓孫的打暈,卻太遲了。”
“客人可是治國府的馬三爺?”
“正是。”
“客人呢?”
“嚇得回府了。”
“客人離開你們這兒是什麽時辰?”
老鴇子想了想:“約莫卯時六刻。”
裘良悠悠的道:“馬三爺卯時二刻已在他們府上。”老鴇子一愣。裘良又道,“且他醜時之前便回去了。”
老鴇子趕忙喊了個護院過來,便是早上與那“客人”說話的。裘良將馬三爺之形容、身量、昨晚的衣著與他所見一對,全然不同。偏那人自稱馬三爺。裘良忙令將這護院送去衙門、幫著畫師畫影圖形。護院走後,裘良又問還有誰見過“客人”。老鴇子忙又喊來一個龜公兩個護院兩個粉頭。裘良挨個兒問他們,所述“馬三爺”皆一樣。
裘良又問鄭酥兒可有貼身侍女,老鴇子便喊來她的隨身小丫頭清清。這孩子隻有十二歲,怯生生的。薛蟠不禁搖頭念佛。誰知她咬了會子下嘴唇,直往裘良跟前跪下,磕頭道:“大老爺,我們姑娘不是孫公子殺的。”
裘良眯了眯眼:“何以見得。”
“我雖討厭他……”清清淚如雨下,“他一直沒瞧上我們姑娘。哪兒能因為爭風吃醋……惱怒到這份上。”
老鴇子大驚:“他沒瞧上酥兒?酥兒那模樣分明已好了許久。”
清清道:“我們姑娘早早瞧上他了,偏他總是淡淡的、不遠不近。”她哼道,“銀子和東西倒收得撇脫。”
“等等!”“且慢!”裘良與薛蟠同時喊。裘良看了薛蟠一眼,“師父你說。”
薛蟠也沒功夫跟他計較,忙問:“你們姑娘是在哪兒送給孫公子銀子首飾的?他是怎麽收下的?你親眼所見麽?”
清清不忿道:“皆是姑娘親自出去交給他的,竟不許我跟著,說恐怕孫公子麵上不好看。大約是送去他住的客棧吧。”
“阿彌陀佛。”薛蟠正色道,“孫公子家境富庶,比你們姑娘有錢且性子驕傲、還略有點大男子主義,不會要她的銀子首飾。”他看著裘良道,“如此說來,鄭酥兒究竟有沒有看上孫溧還兩說。錢和首飾真的給出去了,就不知給了誰。也保不齊孫溧不過是她的虛晃一槍。”
清清眼中忽然閃過一種奇怪的神色。雖猜不出意思,其鎮定絕非這個年歲能有。薛蟠恰看了個正著,暗暗歎息:這種行業的小孩子不能以尋常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