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話說裘良等人來到弄月閣查案。乃問清清道:“你們姑娘總共給孫公子送過幾次錢物, 皆在何時,你可記得?”
清清點頭:“記得。攏共七次。”遂將每回鄭酥兒何時走的、拿什麽樣的包袱包著一一細述。隻是每回皆鄭酥兒親自收拾, 清清不知究竟給了多少錢。
又問此女計有多少常客。清清不敢答話, 望向老鴇子。老鴇子笑道:“這個……漫說我不記得,連她自己都未必記得。”裘薛二人互視一眼, 不再問了。裘良改問其日常喜好等。
而後眾人一道往鄭酥兒屋中去。裘良與幾個文吏裏裏外外仔細查看,薛蟠來回踱步袖手張望。因見多寶格上擱著不少古董並金玉器皿,他拿幾樣瞧了瞧。其中有一尊小小的石佛像, 薛蟠特取在手中細看了好一會子才放回去, 還拜了拜。又走入屏風內,一眼掃去立時看見床頭小案上擺了一隻極為眼熟的白玉雲紋十二生肖球。薛蟠不禁走到那東西跟前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離了弄月閣回到衙門,裘良先問薛蟠可瞧出了什麽。薛蟠道:“屋中.共有古董六件, 都是假的。且都是最新偽造的。裘大人想必知道這城中何處方便做假古董。”
裘良詫然道:“我隻瞧出了三件假的, 那三件也是假的麽?”
“大人隻管信貧僧, 都假。”
裘良點頭, 又道:“鄭酥兒的家底兒已空了。屋中其餘頑器物什皆不大值錢, 錢匣子隻餘些散碎的銀子銅錢。”
“如此說來——”薛蟠嘴角抽了抽。如此說來, 鄭花魁知道九轉還魂球不怎麽值錢……裘良也知道。行吧,裘良本來也不是貧僧的目標客戶。“她竟把錢都轉移出去了?已找到人替她贖身了麽?她的身價必然貴上天的。”
裘良假笑了一下, 搖搖頭。“須得知道那七回出門都去了何處。”乃命人從牢房將孫溧帶來。
孫溧竟比先頭愈發怕冷了,裹著大氅手裏還抱了個手爐。薛蟠嗤道:“由奢入儉難。”
鄭酥兒獨身出門送錢物那七回皆委實去見孫溧。皆不曾去孫溧的客棧,乃去了五處酒樓, 皆鄭酥兒所定。孫溧將五個地址一列出來薛蟠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麵上隻不顯, 聽裘良詢問孫溧當時可有特別之處。孫溧想了半日說:“委實沒有, 不過尋常吃酒說話兒罷了。”
薛蟠忍不住問:“可有共同之處?”
孫溧又想了半日:“本是閑聊,天上地下胡言亂語。”
“誰管那個?你們吃的什麽酒什麽菜什麽點心?可吃醉了沒有?”
孫溧這才想起來:“哎呀,我每回皆微醺。小睡了片刻,酥兒便將我喚醒。”
裘良立時道:“這五處皆在鬧市。鄭酥兒灌醉了你悄悄出去會了人再回去極便宜。”
文吏在旁愁眉道:“隻是時日已久,這會子去打聽怕是已問不出什麽了。”幾個人便商議起來。
薛蟠假意拿著地址琢磨,口裏嘀咕道:“總覺得這裏有什麽規律,偏貧僧沒抓住。”一眼瞥見孫溧袖手旁觀,推了他一下,苦口婆心道:“大哥!你以後不是也得從地方官做起麽?裘大人和各位兄弟眼下做的、就是你將來日常要做的。怎麽跟沒事人似的?能學一點是一點啊!幾人能有這機會?你有家世有朋友,不愁被冤枉;日後你做了父母官,尋常百姓哪有貧僧和璉二哥哥這樣的朋友替他們出頭?不全得指望你麽?”
孫溧忙說:“是我懈怠了。”乃向眾人作了個團揖,“諸位,學生想偷個師,可否帶上學生一道聽聽?”
裘良與文吏早悄悄換了好幾個眼神,止不住的猜測這孫公子什麽來曆。哪有人這麽大口氣就敢說日後要從地方官做起的?早晚封侯拜相麽?裘良忙笑道:“孫公子乃本案關節人物,你能一道商議自是最好不過。”
薛蟠道:“眼前諸位乃舉國最好的刑偵人才。須知,各地的案子多半差不多,偏別處偶有懸案也能拖一陣子,在京中卻是不成。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凡有半點本事不濟的早撐不住不幹了、或是調去別處。”
這話恭維得實在,滿堂上下從捕頭到小吏皆笑逐顏開。裘良強拉平了嘴角道:“不過是奉天子命盡忠職守罷了,哪裏當得師父如此讚譽。”孫溧想起賈璉批這和尚說,臉皮厚得通天、拍馬屁的本事舉世難得,暗自發笑。
此時天已見黑,薛蟠早掏出銀子托兩個小吏去外頭訂兩桌席麵,多的錢給他們跑腿。眾人遂在衙門裏頭排開酒宴。囚犯孫溧身著錦袍懷抱手爐,坐在裘良身邊不住的請教破案之法;裘良樂得教他,半分不藏私。始作俑者薛大和尚含笑在旁聽著,場麵說不出的荒唐。
吃罷酒,那文吏便說孫公子顯見並非凶犯,可釋之。薛蟠含笑道:“他還不曾完全洗脫嫌疑,諸位可方便收留他兩日?有張炕就成。倒不是別的緣故。臘月的天兒實在對南方人不友好,貧僧恐怕這廝身子撐不住牢中陰冷。”
裘良笑道:“好說好說!”遂命就在衙門裏收拾出一間客房給孫溧,斷乎不可短了炭火。
薛蟠回到梨香院,先拉著張子非嘀咕半日。乃取出個荷包,從荷包裏掏出一隻拇指大小金玉做的熊貓給她。張子非接過,進屋換上夜行衣從窗戶出去了。歇息了會子,薛蟠方轉去賈璉院子與他說了這一日的經過。賈璉聽說孫溧得了土炕,頓時安下心來。因他也盤算著日後去做地方官,兼死的是位美貌花魁、他難免好奇,遂亦想摻合進這案子。薛蟠道:“明兒你自去問裘大人。”
正說著,卻看門外進來一個美人送茶。賈璉笑指道:“這是我的屋裏人碧玉。”薛蟠合十。
早兩年他曾托王子騰告訴王熙鳳,莫將自己最要緊的丫頭給賈璉做小老婆。若實在忍不得那些姬妾,寧可留個把滿頭是錯的。表哥保證不出四五年你男人沒空四處沾花惹草,到時候再收拾不遲。自打進榮國府,薛蟠一直忙著幫賈璉收拾豪奴弄銀子,沒閑工夫掛念內宅;原來那話王熙鳳倒是聽了。想必平兒還沒給賈璉。大和尚出這個主意並非為了他表妹。實在站在薛家這個位置,原著裏頭天賦好且能弄到手的人不算多,平兒算一個。莫看她隻是個機要秘書,好生培養著未必不能獨當一麵。不論在哪個時代,人才都是最難得的。
直至三更天張子非才回來,默然遞給薛蟠一張紙。薛蟠看罷咂舌:“我的個乖乖!果然娛樂圈永遠是最賺錢的。”乃思忖片刻,提筆寫了兩張箋子,從懷中掏出印章蓋在一張上。張子非看得直皺眉頭。“子非,煩勞你再跑一趟。”薛蟠道,“並煩請劉掌櫃稍微加個小班。”
張子非道:“你這不是違反商業道德麽?”
薛蟠搖頭道:“這才遵守商業道德。過兩日再跟你解釋。”張子非立著不動。薛蟠撇嘴道,“我是貪財不錯,還沒至於連粉頭的賣身錢都要貪。”張子非還是不動。沒法子,薛蟠隻得指著她拿來的紙上一處解釋道,“這個目前是凶手的第一嫌疑人。找到客戶的家人需要時間。我若不這麽來一下子,等結案錢就成了無主之物、要收歸國庫了。”
張子非方點頭道:“倒也罷了。”拿起那蓋了印的箋子收入懷內。“那一張呢?”
“那一張也得辛苦你。孫溧客棧中有個書房,鄭酥兒送過他一本薛濤小集。你夾入其中。”
張子非遂也收了這箋子,跳出窗戶、閃身隱入黑夜。
次日,賈璉趕著吃完早飯便跑來梨香院,與薛蟠一道往五城兵馬司衙門而去。
與裘良、孫溧相見後,薛蟠搶先得意道:“貧僧已想明白了鄭酥兒所去的那五處鬧市區有何共同點。你們還有誰猜著了?”
裘良忙說:“本官昨晚想了一宿不曾想著,請師父賜教!”
薛蟠望著文吏。文吏拱手道:“小吏不知。”
“那孫公子想必更不知道吧。”薛蟠笑嘻嘻挽起袖子,從懷內取出一張京城地圖鋪在案上。眾人一看,地圖上畫了五個圈,正是那五座酒樓。其中兩個酒樓赫然隔了條小胡同背靠背。並有四個朱砂點兒,就點在酒樓左近。薛蟠指道,“諸位可知招商錢莊?這四處便是招商錢莊的鋪子。此錢莊開設有替客人存儲貴重物品的業務。不論身份,憑手印和密鑰存取。甚至可以在他們別處分號寫委托函,讓錢莊幫客人把東西運過去。”
賈璉脫口而出:“鄭酥兒假意哄騙老鴇子說她要將銀錢首飾贈予孫溧,實則灌醉了孫溧偷偷溜去招商錢莊存起來了。”
裘良點頭:“想來就是如此。不然何以擇了這麽五處酒樓?”
孫溧道:“酥兒是想從良麽?”
薛蟠道:“你若幫她,保不齊能成。”
裘良皺眉道:“若是賊人依此銷贓如何是好。”
薛蟠道:“他們每件物什皆登記在冊的,但凡官府要查立時給出。若借他們銷贓,於官府反倒省事。”
“這也罷了。”裘良乃站起來道,“既如此,就去這個招商錢莊查查。”
幾個人遂同往招商錢莊。掌櫃的姓劉,一聽說來的是裘良大人,忙將眾人讓入後堂。裘良便讓他查某幾日他們家某幾處鋪子是否有位叫鄭酥兒、二十多歲的女客人來存貴重東西。當有不少銀子和首飾,並某六件古董真品。
掌櫃的親自進去翻找半日,捧了本冊子出來道:“各位大人,客人的名字是否弄錯了?”
文吏猛然想起一事:“鄭酥兒是老鴇子替她取的花名兒,她本姓孫叫孫小娥,河北滄州人氏。”
“咦?”“姓孫?”大夥兒不禁悉數扭頭看孫溧。
孫溧茫然道:“不與我相幹。”
薛蟠拍手道:“你若知道她與你是本家,就愈發可能幫她了。劉掌櫃,可有叫孫小娥的女客人?”
“有有。”劉掌櫃道,“就在這兒記著呢。”他遂將那冊子呈上來。
裘良一看,果然寫著滄州人氏孫小娥,二十二歲。第二頁是她的手印、密鑰。第三頁寫著繼承人。劉掌櫃道:“倘若客戶因故身亡,則財物歸他指定的繼承人所有。通常要寫三位繼承人,這位女客人隻寫了兩位。”第一繼承人,王清清,山西代縣人,十二歲。第二繼承人,孫大牛。河北滄州人,二十九歲。
薛蟠指道:“這孫大牛一看就是孫小娥的哥哥,怎麽竟是第二繼承人;倒是她那個小丫鬟清清,第一繼承人。”
劉掌櫃道:“大人看最後頭的附錄,有孫客人最初寫的繼承人單子。”
裘良忙往後翻。最後一頁也是張繼承人單子,蓋了“作廢”印章。第一繼承人孫喜兒,八歲;第二繼承人王清清;沒有孫大牛。
文吏思忖道:“這個孫喜兒想必是她侄子。”
薛蟠道:“會不會當年孫小娥的哥哥孫大牛要娶媳婦,沒錢付彩禮,遂將妹子賣了。饒是如此,孫小娥依然惦記家中侄兒。故此她頭一位繼承人寫了侄子。後又想著自己這些年吃的苦,有幾分怨念。哥哥也好侄子也罷,皆不如隨身的小丫鬟。遂改成這樣。”
文吏點頭:“說得過去。”
孫溧歎道:“我若早知她是如此身世,定會幫她一把。”
“罷了,人都死了。”薛蟠哂笑道,“活著時幹什麽去了。依貧僧說,世上就不該有什麽妓館。”孫溧賈璉齊齊鄙視了他一眼。薛蟠合十誦佛道,“貧僧樓子裏從不逼迫姑娘們。”孫賈二人再鄙視他一眼。薛蟠遂不言語了。
裘良翻回前頭看第四頁,正是孫小娥頭一回存的物什,霎時咂舌。唐代螺鈿葵花銅鏡一件,首飾一盒計十六件,銀票三萬兩。
“阿彌陀佛!”薛蟠合十道,“清清姑娘這下發大財了。這錢贖花魁贖不了,贖個小丫頭綽綽有餘。”
裘良與那文吏同時拍案:“是了!”“對啊!”
薛蟠看了看他倆:“你們懷疑清清?”
文吏道:“昨兒她有個眼神很是怪異。”薛蟠暗暗齜了下牙:貧僧還當獨貧僧一人留意到了。你倆還真不是混飯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