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大年初九, 千佛寺塔樓發現一具男屍。賈璉薛蟠正在景田候府赴宴,趁勢跟著裘良混入衙門。不曾想此人竟是太上皇擱在聖人跟前的狗腿子、大太監王全忠。此案驟然變成大案, 由錦衣衛李千戶和刑部尚書高昉聯手主持。


  裘良自然顧不上兩個想來蹭案子的實習生賈璉薛蟠, 隻讓他們認識的宋捕快出來介紹案情。薛蟠聽罷向宋捕快道:“貧僧知道裘大哥哥這會子忙的緊。煩勞宋大哥轉告他幾句話。”


  “師父請說。”


  “巫蠱詛咒絕對弄不死人。”薛蟠正色道,“若辦案途中發現了這類痕跡, 要麽是凶手誠心設置的障眼法,要麽就是知情者借機陷害無辜。貧僧知道,如此大案冤屈了幾個人本是常事。可倘若抓了假的, 就放過真的了。”


  宋捕快連連點頭:“師父說的是。還有麽?”


  “還有就是, 美人跟太監是個詭異組合。貧僧感覺仇殺的可能更大。”薛蟠道,“王公公生前可能做過什麽虧心事。”


  宋捕快笑道:“虧心事?位高權重到他那份上,哪兒還會虧心?早都習以為常了。還有麽?”


  “嗯……”薛蟠又想了一陣子, “其實, 給五十兩甚至五兩銀子, 那王家的門子也會送信的。那美人給了五百兩。要麽不懂行情, 要麽極有錢、有錢到不在乎五兩、五十兩和五百兩的區別。京城雖大, 這麽有錢的人家不多吧。”


  宋捕快思忖道:“這一節, 老爺們還沒想到。師父先別走,我進去回稟我們大人。”薛蟠忙合十答應。


  不多時, 宋捕快出來請薛蟠進大堂。


  薛蟠遂向一眾大小官員合十行禮。裘良含笑招招手正要說話,那李千戶搶先劈頭就是一句:“不明師父,你這會子最疑心哪類人。”薛蟠一愣, 忙扭頭看裘良;裘良亦茫然。李千戶道, “你隻管說。你是出家人, 念頭與我們不同。我聽聽我們可有紕漏。”


  薛蟠遲疑片刻道:“方才聽罷宋大哥所言,貧僧率先疑心的便是宮中娘娘。”


  眾人大驚:“什麽?!”


  薛蟠硬著頭皮道:“貧僧家有表妹,剛剛從宮裏頭出來。聽說紫禁城中珍珠如土金如鐵,娘娘們和娘娘們的娘家常年以重金賄賂各色太監、換取在聖人跟前露臉的機會。這位王公公位高權重。再有,美人妝醜容易、醜人妝美難,瘦子裝胖容易、胖子裝瘦難。高挑美人在尋常百姓中其實挺難找的,不信你們去大街上看看。宮裏頭到處都是,一抓一大把。”


  眾官員麵麵相覷,神色異樣。李千戶點頭道:“難怪你會想到巫蠱上頭去。”


  薛蟠小聲道:“賺錢最是艱難。誰能迷糊到那份上,白白的花五百兩銀子去辦五兩的事兒。除了不知柴米貴的貴人。她們都用不著自己賺錢,錢會從天上掉下去砸到她們腳麵上。”


  戴權也道:“宮裏頭辦事委實貴,與外頭不同。宮中人習慣了倒也說得過去。”


  薛蟠看了看諸位大人,趕忙告辭。


  回到梨香院,薛蟠連衣裳都沒換直奔小朱屋裏。小朱歪在炕上假寐。薛蟠低聲道:“我說,那白胖子怎麽死的。”


  小朱半睜眼皮子瞥了他一眼:“我哪裏知道。”


  “你可拉倒吧。”薛蟠齜牙,抓起他的左手腕子。那上頭有一顆極小的紅痣。上回在金陵扮作畫師哄甄瑁時,小朱便點了三顆黑痣來遮掉這玩意。“順便告訴你,我把仇恨拉到宮裏頭去了,謝謝我吧。”


  小朱登時坐正:“宮裏?你怎麽說的?”


  薛蟠遂說了自己那五百兩銀子之推論,牙疼道:“沒有這樣花錢的!朱爺,你也太浪費了!五百兩啊!”


  “守財奴。”小朱翻了個白眼,“別肉疼了,那是徽姨的銀子。”


  “額……”薛蟠霎時眉開眼笑,“這樣也不對啊~~怎麽能讓女士出錢呢?”


  小朱望天。乃歪回炕上,低聲說了經過。


  合著他真不知道王全忠怎麽死的。


  昨兒下午有人來梨香院叩門找小朱。小朱一看,正是徽姨的心腹老仆。老仆引著他到了街口的一輛大馬車內,徽姨在裏頭候著。小朱上去後,馬車便慢慢的走動。車中早已備好了衣裳首飾妝盒,將小朱直接打扮成了……高挑美人。而後馬車停下。徽姨給了小朱一封信和五百兩銀票,讓他送入某座宅子。小朱下了馬車,四周是條僻靜小巷。他遂依言穿巷而過,走了大半條街送信,而後回到馬車上。


  馬車再走,一路直奔千佛寺後門。小朱留在馬車上。徽姨給看守後門的和尚看件東西,那和尚一言不發將他她與老仆放入寺內。等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徽姨回來,淡然告訴小朱:“王全忠死了。”


  小朱怔了怔:“怎麽死的?”


  徽姨道:“死了就是死了,哪有怎麽死的。”


  遂送小朱回到梨香院。臨下車前小朱忍不住問道:“徽姨,您殺他作甚?替災民出氣?”


  徽姨端端正正坐著:“替我自己出氣。好了,走吧。”小朱一頭霧水滾下車去。


  聽罷,薛蟠慨然道:“這個王全忠,當年肯定參與了哄騙徽姨愛上裘二,而且是關鍵人物。”他乃說了昨日小樓上那事兒。“我猜,驚馬救美本為慣用招數,故此她才笑。迷路換衣裳顯見便是那郝大嫁給裘二的路數了。步韻的詩詞、喜歡的曲子和同款小物件,這三招徽姨中過。”


  小朱點頭:“大約如此。”


  二人互視半日,齊聲歎惋。又猜測王全忠之死因,沒猜出來。


  下午,薛蟠歇過午覺,賈政忽然打發人來喊他。遂跟著小廝到了賈政外書房。隻見一個管事模樣的人笑容可掬立在堂前,朝薛蟠打千兒。


  原來此人乃是景田候府的。昨兒酒宴上,他們家二太太瞧上了元春的丫鬟,想買了去。今兒打發了個管事媳婦來求見王夫人。王夫人以為昨兒跟去的是元春的大丫鬟抱琴,遂直將抱琴送給裘家去。抱琴哭哭啼啼拜別元春,過去一瞧人不對。抱琴告訴他們說,因揚州薛大爺的丫頭極好奇京城別的貴人府上是個什麽模樣,昨兒乃是她陪大姑娘去的。裘家將抱琴送回。二太太願意給薛蟠三位美貌丫頭,隻求換張子非。


  薛蟠怔了半日,合十誦佛問道:“敢問,貴府二太太貴姓?”


  管事道:“姓郝。”


  薛蟠扯了扯嘴角:“不給。”管事一愣。薛蟠垂著眼皮子道,“虧的貧僧問了一聲。你們府裏的二房也叫太太麽?貧僧還以為是忠順王府的郡主娘娘呢。”


  管事立時漲紅了臉,訥訥道:“他們……都這麽叫。”


  “阿彌陀佛。”薛蟠繃著臉道,“天下終究還姓司徒,還望裘二叔好自為之。”


  管事碰了一鼻子灰,垂頭喪氣的走了。賈政欲言又止良久,終還是一個字沒說。薛蟠本想說,他理解左邊是王爺右邊是太後雙雙惹不起的心情。詞兒都預備好了,結果也沒能開口。臨走時還沒忍住鄙視了賈政一眼。


  過了兩日,忠順王府忽然來了個人,給梨香院送去一份年禮。雖沒幾樣,卻不輕。薛蟠立時明白了:忠順王爺是站在他姐姐那邊的。乃問小朱。小朱思忖道:“當年忠順王爺猶如長不大的頑童,看來這幾年竟懂事了許多。”


  薛蟠心念一動。小朱年紀雖輕,極具慧眼,他的批語不會錯。無能、長不大對當家主事之人十分致命。從原著看,忠順是個喜歡玩戲子的紈絝王爺。眼線極豐,連賈寶玉蔣玉菡換了根汗巾子都知道。然而他毫不避諱將這本事露給榮國府瞧,可知是並未瞞著朝廷的。徽姨殺王全忠殺得那麽容易,還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送小朱姚大夫等人離京,顯然能量不弱。


  王全忠是太上皇的人,李太後和郝家八成與當今天子同夥。先帝養下的兒子當中,最大的兩個早早病故。太上皇行五,因嫡而立。而先忠順王爺行三,乃老王爺當中年歲最大的那個。那老頭手裏會不會藏著什麽力量,讓兩任皇帝都很忌憚?這力量是傳給了徽姨還是忠順?還是因為忠順太幼稚、由徽姨代掌過幾年?若幹年前徽姨掉進了裘二叔的愛情陷阱,這場婚姻可有別的目的?徽姨這個人物兒竟愈發撲朔迷離起來。


  眨眼便到了上元節。夜幕一落,京城四處燈光相映、上下爭輝。薛蟠要帶兩個小女娃兒出去賞燈。賈母不許帶林黛玉,薛蟠便讓茵娘悄悄把黛玉領到梨香院。誰知她倆並未悄悄,光明正大的來了。


  茵娘道:“我們跟老太太說我們去給二太太請安,出門後直往梨香院拐,紫鵑也攔不住我們。”


  話音剛落,紫鵑已跪下來,含淚道:“薛大爺饒了奴才吧。你若帶林姑娘出去,老太太非打死我不可。”


  薛蟠道:“沒事兒。你這就跑回老太太院中報信,說我非要帶林小姐同走不可,讓老太太快些派人來阻止。等她的人來了你就沒責任了。”


  紫鵑忙看林黛玉;林黛玉也笑點頭道:“對,你快去報信。讓老太太把鴛鴦姐姐派過來,我出門就不與你相幹了。”


  紫鵑跟了兩位揚州小姐一個來月,已明白了她二人的性子,也知道這性子是讓薛蟠趙文生等人慣出來的。今兒自己定是攔他們不住,鴛鴦也攔不住。遂當真趕回去報信。薛蟠等人收拾妥當,一個個扭著脖子張望。好容易聽見腳步聲響,來的果然是鴛鴦紫鵑和兩個有頭臉的婆子。趙茵娘率先拍手:“可算來了~~”


  鴛鴦她們一壁進門,法靜一壁打開梨香院靠街的那扇門。趙茵娘喊道:“走啦走啦~~”林黛玉跟著喊:“走啦走啦~~”


  鴛鴦忙喊:“老太太有話,林姑娘不能出去!”


  薛蟠回身拱拱手:“辛苦鴛鴦姑娘和幾位女菩薩。隻是如此一年一度的熱鬧,貧僧不能讓林小姐錯過,那樣她的童年會缺失一項難得的精彩。請老太太見諒。”


  有個婆子惱道:“那和尚,老太太說了,不許林姑娘出去!”


  “貧僧聽見了。”薛蟠微笑道,“貧僧乃方外之人,老太太為俗世老封君。她管貧僧不著。”乃揮手大聲道,“走!”


  兩個孩子並法靜等人一齊歡呼,將婆子辯駁之語蓋過去了。遂一湧而出。鴛鴦等人漫說攔不住,趕都趕不上——這幫人上馬上得太快了。趙茵娘自己騎馬,林黛玉太小、坐在張子非馬前,眨眼跑出後街去。


  一夥人邊走邊逛,逛了大半個時辰,拐入東長安街。張子非說累了,眾人遂同上了一座酒樓名叫香榭麗舍。樓中早已客滿,然薛蟠從懷中取出隻功夫熊貓給掌櫃的瞧了瞧,掌櫃的登時親領著他們上頂樓進了間包房。包房有露台,憑欄而立,俯瞰玻璃世界、珠寶乾坤,目及處一片繁華氣象。


  才剛吃了會子茶,忽聽街麵上有人高喊“殺人啦——”三個和尚登時站起來守住各方。張子非側耳聽了聽,道:“聲音是從隔壁鳳仙樓傳來的。”


  趙茵娘膽兒大,直繞過法靜趴到欄杆上往下瞧。乃喊道:“許多人往鳳仙樓張望,鳳仙樓裏頭好多人往外跑。咱們這酒樓的夥計反跑入鳳仙樓去了,大約是掌櫃的命他去打探消息。”過了半日她又喊,“方才那夥計回來了!”


  果不其然,不多時掌櫃的來了。原來隔壁那樓中本有幾個客人坐著吃酒,忽然當中一人喊叫一聲撲倒在桌案上:“我的背!”同桌之人忙望過去,驚覺此人後背戳著一支飛鏢!乃急忙喊人。隔壁那掌櫃的趕上前,招呼夥計將他抬去後頭,又喊人請大夫。不想已是來不及了。兩個夥計才剛攙扶那人走了兩步,他便腦袋一歪氣絕身亡。


  掌櫃的道:“聽那邊的人說,那一桌都是兵部的小官老吏。這死的人姓魏,還是個不小的頭目呢。有的鬧了。”


  薛蟠道:“能幫就幫一手,要緊的是咱們自家不可亂、不能影響客人安全。”掌櫃的答應著走了。


  趙茵娘挑頭猜測起來,眾人議論紛紛。薛蟠閑閑的立在露台上往隔壁瞧。沒過多久便看見五城兵馬司的人來了,領頭的正是老熟人宋捕快。又吃了會子茶點,下頭一陣騷亂,另一個老熟人司徒暄正急匆匆騎著馬拐過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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