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眼看五城兵馬司的宋捕快已趕到鳳仙樓, 司徒暄也將要抵達案發現場,薛蟠回身問各位大爺小姐可歇息好了沒有, 若好了可接著逛街。眾人都說歇好了, 遂一同下樓。


  出門左轉便是鳳仙樓。這會子燈火輝煌明如白晝,薛蟠等人又大模大樣的朝樓中張望, 當即與正在下馬的司徒暄對上眼了。他趕忙上前打招呼。


  司徒暄黑著臉低聲道:“魏大人方才被人行刺了。”


  薛蟠一驚:“就是‘那個’魏大人?”司徒暄點頭。


  偏這會子宋捕快已出來相迎。薛蟠合十行禮,說自己可巧路過。宋捕快掃了眼他身後,姑娘小子和尚一大群, 林黛玉趙茵娘並兩個和尚手裏還拿了不少小玩意兒。乃道:“魏大人中的飛鏢上淬了毒.藥, 須臾斃命。”


  薛蟠與司徒暄互視一眼。薛蟠有些想跟進去瞧熱鬧,神色猶豫。趙茵娘拉著法靜的僧袍袖子道:“大和尚,我又想要布老虎了!”


  覺海道:“方才要給你買, 你說那是小孩子玩的、你都這麽大了。”


  趙茵娘道:“我跟阿玉說好了, 我倆的年齡平均一下就都隻有九歲。”


  林黛玉也說:“對, 我也九歲了!待會兒可以騎馬。”


  薛蟠忍無可忍蹲下.身去嚴肅道:“小姑娘, 長大這種事必須腳踏實地一天一天的長, 沒有捷徑可走。”一語未了, 自己先撐不住笑了。司徒暄宋捕快等人也跟著笑。林黛玉皺皺小鼻子。薛蟠站起來歎道:“今兒貧僧是沒法子湊這個案子了。”


  宋捕快哼道:“身在福中不知福。我這幾日壓根沒同兒子說上兩句話。”


  薛蟠拍拍他的肩:“家是男人甜蜜的負擔。”乃合十告辭,領著梨香院眾人沿街揚長而去。


  走到路口, 迎麵看見錦衣衛的李千戶騎馬而來。兩夥人錯身而過。


  轉入銅燈街,兩個孩子想吃糖葫蘆。薛蟠道:“貧僧就提醒一下。你們已吃過糖葫蘆了。今兒好吃的極多,你們胃口也就那麽大。要不要重複吃同一樣東西你們自己斟酌。”二人商議後決定不吃了。


  再往前走了會子, 路兩邊對立著兩家大鋪子, 門口燈串兒掛得跟銀河似的。故此處比別處更亮堂些。林黛玉扭頭打量了幾眼自家人群, 忽然拉了拉薛蟠的衣角:“大和尚,我有話跟你說。”薛蟠忙領她到一旁蹲下來。林黛玉輕聲道,“方才有個大叔不是我們家的,穿著跟餘大叔一樣的衣裳。這會子已不見了。”


  薛蟠微驚,沒想到她留意到了。他乃正色道:“那大叔是大和尚和餘大叔的朋友。方才他過來跟餘大叔說幾句話,現在已玩他自己的去了。”


  “哦,那還罷了。”林黛玉點點頭。


  “阿玉,以後看到奇怪的人要早些跟我們說哦。萬一是壞人呢?”


  林黛玉不知哪裏來的驕傲道:“你們武藝這麽高,還搭理什麽壞人!”薛蟠不覺輕笑。她又往四周瞧了兩眼,低聲道,“我以為是鬼魂!”


  “哈?!你倒是不怕嘛。”


  “怕鬼魂?”林黛玉理所當然道,“鬼魂連個實體都沒有。”


  “說的對!”薛蟠摸摸她的頭。“咱們連人都不怕,還怕鬼麽?”


  後遂無事,眾人熱熱鬧鬧玩到將近三更天才回去。賈母擔心外孫女,一直沒睡。直至見林黛玉平安回來才放心。因她與趙茵娘皆累得眼皮子粘到一處,縱說了什麽也聽不見,隻得放她倆歇息去。


  賈母本欲第二天教導這兩個小姑娘,不想她們直到日上三竿還沒起來。偏外人有人進來報信:大老爺和璉二爺要整頓榮國府。


  賈母大怒,立命鴛鴦喊那爺倆進來。鴛鴦出去了不多時便回來,跪下道:“內儀門口被攔上了,奴才進不去。”賈母忽然想到昨晚薛蟠半分顏麵不給自己、直將林黛玉帶出去,霎時清醒了:那和尚同老大爺倆是一夥的,這三個悉數沒把自己放在眼裏。賈母冷笑兩聲,拄著拐杖站起來,命鴛鴦琥珀替她預備朝服大妝起來。


  賈璉早在此處收買了兩個媳婦子,賈母有了動靜,她倆一個給另一個掩護跑出去報信。賈璉一聽,老婆子顯見要去宮中見太後。乃命先將管車馬的人悉數喊到榮禧堂來,一個不留。


  那頭張子非親溜去尋元春。因王夫人病著,外頭的煩心事元春不許人告訴她。張子非在屋外吹口哨引元春出來,二人在耳房說了半日的話。元春麵如金紙。張子非走後,她招王夫人的心腹彩霞問了幾句話,臉色更難看了。乃細細安置了王夫人跟前的事兒,領著抱琴往賈母跟前而去。


  賈母正大發雷霆呢。咬牙切齒道:“反了天了!竟不許我老婆子出門!”乃喝鴛鴦,“去史家借一輛馬車來!”


  元春忙快步進屋,驚道:“老祖宗,怎麽了?”


  賈母見了她,頓時掉下淚來:“元丫頭,你的好伯父、好哥哥,這是想砍了我老婆子的腿啊!”


  元春小跑著上前攙扶住祖母:“好端端的老祖宗怎麽換了朝服?可是出什麽事了?”


  有個婆子在下頭喊道:“大姑娘,大老爺把馬房的人悉數喊走了,老太太想出個門子都不成,真真寸步難行。”


  元春道:“昨兒晚上大老爺使人來告訴過我,說元宵一過,年就過完了。今日要收拾府裏的人,將那些在外頭頂著主子名頭強霸民產、放印子錢、打死人命的悉數丟去莊子裏種田。”


  賈母道:“那些人不是已被他們送去官府了麽?”


  元春道:“送了十幾個頭兒。其餘引風吹火的、站幹岸的、打太平拳的都還沒來得及收拾呢。不過孫女猜……”她頓了頓,苦笑道,“這些人固然會收拾,隻怕也會順帶收拾些……沒犯錯的。”


  賈母冷笑道:“什麽犯錯沒犯錯,不過就是聽他的還是聽我的罷了。凡聽我的悉數收拾了,沒錯也尋個錯出來;聽他的自然平步青雲。我若這會子便死了就更好,連你帶你老子都得讓他掃地出門。”


  元春垂頭道:“求老祖宗長命百歲。”


  賈母道:“大老爺顯見要氣死我。我上哪兒長命百歲去?”元春默然不語。賈母問道,“你母親呢?”


  元春道:“她身子不好。我恐怕她生氣,不許人告訴她。回頭想跟老祖宗借寶玉去她跟前玩會子,她能高興些。”


  賈母哼道:“你母親這一病倒好,諸事撂給咱們娘兒倆,她隻管坐享其成。”元春又不語。賈母看了看她道,“回去換身衣裳,同我一道進宮給太後請安去。”


  元春遲疑道:“此事……也不好拿大老爺什麽錯。”


  賈母悠然道:“他平素的錯還少麽?”


  元春低聲道:“可……可萬一……萬一……”她看了看鴛鴦,有幾分心虛。


  賈母皺眉,示意鴛鴦離遠些,問道:“老大拿了你老子什麽短處不成?”元春跪下不語。賈母急了,“說!”


  元春躊躇再三道:“我母親……有短處被大老爺知道了。”


  “略微動了點子公帳?”賈母笑道,“無礙,那個算不得什麽。太後與老聖人皆不會放心眼裏。”


  “不是。”元春硬著頭皮道,“她……她也……放過印子錢。”


  “什麽?!”賈母大驚,拍案而起。半晌,胳膊發顫指著門外,“她竟敢!”


  元春垂頭道:“當日……我母親的私庫失竊,庫房裏少的箱子比丟的多。少的那些便是……裝……賬冊子的。”


  賈母眼前一黑,重重跌坐於椅子上。當日五城兵馬司說那私庫裏頭有二十七個箱籠的灰跡。賈母已記不得王夫人報丟了多少件東西,橫豎不超過十件。那便是少說十七八個的箱子裝著放印子錢的賬冊子。十七八箱的賬冊子……等多少生意?!王夫人年前那陣子身子康健,後忽然染病,隻怕便是此事被老大查出來了。良久,賈母狠狠砸了手中拐杖,指著元春哭道:“我兒都是讓你那黑心的母親帶累的……”


  再如何恨,王夫人終究是元春寶玉的親娘、王子騰的親妹子。賈母終不敢拿她怎樣。賈赦早已撕破臉過一回,捏住了這把柄,鬧上金鑾殿自是不怕魚死網破的。賈母斟酌良久,終卸下了頭上的命婦珠冠。


  不多時便有人趕到榮禧堂通風報信。賈璉與薛蟠擊了個掌,暗自發笑。


  王夫人是真的病了。心情不好、天氣冷,生個病本來尋常。年前趁兩房搬家的功夫,張子非找到了她藏起來的那四個箱子。委實是賬冊子,隻不過是她這些年貪墨公帳的賬冊子罷了。


  方才張子非去見元春,先說了王夫人私庫失竊卻向官府隱瞞下箱籠數目,再說大老爺已知道二太太藏起的那些箱子裏頭裝著賬冊,最後說周瑞兩口子皆指王夫人常年在外放印子錢。元春當時所猜與後來賈母所想一模一樣。她隨即問了彩霞。彩霞雖知情,並不敢告訴大姑娘。然這個丫頭性子老實。元春觀其神色便可印證,王夫人報案前委實先藏過箱子,箱子裏也委實裝著賬冊子。如此便坐實了張子非所言。


  後遂再無人攔阻,賈璉順順當當整治了榮國府。奴才們隻留下三四成,其餘送去莊子裏種地。采買等事物直從薛家拿了一套章程,再難撈到油水。薛蟠幫他們找了個老成的帳房先生,早先做過多年大作坊掌櫃,無兒無女、性子有些粗俗,甚合賈赦口味。凡稍大些的銀錢出項皆得此人過眼。榮國府在飲食上頭浪費最狠厲,當中以賈母為最。薛蟠出了個餿主意。各位主子的飲食皆定下錢數,就以舊年十一月的為準。若吃得不那麽貴,結餘錢款歸主子們私房。賈母王夫人都想替寶玉存家底,遂都沒反對。


  折騰了十幾日,可算了了。大夥兒遂想著歇息兩天,再盤算別的事兒。


  正月底,太後一時高興,尋了個借口在宮中設宴,讓滿朝三品以上的命婦都去。寧榮二府中,賈母、邢夫人、尤氏等有誥封者得了命。當日,婆媳二人正欲上轎,榮國府外竟來了個小黃門。此人笑嘻嘻來到賈母跟前打千兒道:“太後懿旨,請貴府大小姐一並進宮。”賈母喜出望外,忙命元春快些換上新衣裳、上自己的轎。


  元春聞訊頭疼欲裂。李太後要見她,怕不是為了郝四爺那事?偏鴛鴦等人就守在她身邊幫著梳洗,她連打發個人向賈璉兩口子或是梨香院問計的機會都尋不著。終還是大妝而去。


  不多時到了紫禁城。從轎中踏下的那一刻,賈元春望著巍峨宮門,想起過去三年宮中種種、前幾日兩位兄長同她推心置腹一席話、並這些日子在家中安置屋舍院落之自由,心中暗暗決意:不論如何也不願再卷入這些錯綜波詭之事了。


  賈母自然半分不知她心中所想,笑得合不攏嘴。遂入內覲見。進殿一瞧,王子騰夫人郭氏已在,元春心下略安。郭氏看見元春卻是大驚。元春對著舅母苦笑了一下,跟著賈母上前叩拜。


  李太後端端正正坐著,含笑招元春到身邊來。元春隻扮作羞慚慚的模樣垂頭不語。李太後笑道:“好個標致姑娘。賈太君,可有人家了?”


  賈母霎時失望,遂怔了一瞬。下頭郭氏忙笑走上前行禮道:“回太後的話。外子乃是這孩子的舅父,已替她瞧好了一門親。”


  賈母大驚,李太後亦大驚,元春也少不得大驚。太後忙問:“是哪家的孩子?”


  郭氏忙說:“因事兒還沒定下來,故而外子還沒跟我說得太明白。”


  李太後皺眉:“還沒定下來?不是說已瞧好了?”


  郭氏道:“那孩子不是京城人氏。如此大事,總得跟家裏商議不是?往來路上的時間可不短。他比元兒略大幾歲,與我家兒子女婿也熟絡,是個好孩子。且算得上出息,已得了功名。”她心想,若說是秀才怕是太矮了、壓不住太後家的名頭;說是進士,這個年歲又太高了。乃隨口道,“是個舉人。”


  李太後不禁脫口而出:“孫溧?!”


  這回輪到郭氏大驚了。過年時孫溧來王家拜訪過,極得王子騰讚賞,頗惋惜自家二姑娘年歲太小,不然他倒想收人家做女婿。方才那些話不過是郭氏胡編的,太後竟說出了孫溧的名字!難不成這孩子也被郝家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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