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官府既亂, 薛蟠就跟大夥兒商議著該回南邊去了。小朱聽罷怔了半晌,望著窗外道:“不明, 你武藝不高吧。”


  薛蟠道:“比普通人自然高。”


  “比高手呢?”


  “被秒殺。”


  “你說過數回, 未必武藝高的就能贏。”


  “對。要緊的是準備充足。子非力氣比覺海小,掰手腕子能秒殺他。”


  “若待會兒闖進來一個東方不敗, 你可能宰了他?”


  薛蟠打了個哆嗦:“大哥!你開玩笑!”


  小朱斜睨他一眼:“你隻說能不能。能是一種法子,不能是另一種法子。”


  薛蟠盯著他,他隻怔怔的出神。良久, 薛蟠歎道:“若隻有一個, 那還是能吧。”小朱揚眉一笑,花月失色。


  轉眼日頭西墜,梨香院安靜得詭異。平日裏用罷晚飯大夥兒縱沒事也得坐著說話兒, 今兒薛蟠率先回屋睡覺, 其餘人緊跟著早早散了。


  耳聽街上敲了三更, 梨香院大門“吱呀”開了。一條人影穿著黑色夜行衣, 立在門口望了望天上。這會子正是月初, 月亮隻得一條細縫。夜行人輕巧跨出門檻, 轉身闔了門,一溜煙兒順著後街跑了出去。他跑得頗快, 憋了口氣似的一路穿街越巷。直跑到到一處破敗院落之外,夜行人停了步子,靠牆蹲下喘氣。


  歇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 夜行人站起來, 繞著院子走了小半圈, 便尋到一處坍塌圍牆。乃徒手扶著磚瓦攀牆而過。裏頭是個花園子,也不知多少年沒人打理了,花木森森枝蔓橫行,小徑上落葉早已積了數層厚、朽爛成泥。四麵一片黑寂,月鉤兒撒落的那點子光幽藍若無。夜行人小心翼翼踏泥而行,慢慢走入園子深處。


  水池早已幹涸,池中生滿雜草蘆葦。如今剛出正月,積雪已化、天氣未暖,望過去枯雜零亂。池上有橋,夜行人遲疑片刻沒上橋,繞池而過。池子另一頭有幾株大垂柳鄰水而立。夜行人沒有半刻猶豫,直奔當中一株柳樹。乃跪下磕了三個頭,從懷內取出一把小鏟子,就跪著在樹下挖了起來。良久,他挖出了兩個壇子,恭恭敬敬擺在樹下,再磕頭。


  忽聽有人“哈哈”了兩聲,猶如老鴞夜啼。夜行人一動不動。隻見一條矮瘦的人影不知何時從橋上冒出,負手緩緩朝柳樹踱步而過,尖聲笑道:“雜家就知道,莫公子早晚會來的。不枉雜家日夜守在此處等了你四年。”


  夜行人一手撫掉壇子上的泥,一手指著那橋上之人脆生生道:“東方不敗。”


  說時遲那時快,耳聽“砰!”“咚!”“咚!”“嗖!”“哎呀!”“哎呦!”一連串響聲。橋上那人身形晃動,半晌,指著夜行人。“你……你……”“撲通——”倒下了。


  夜行人微微抬頭嘴角含笑:“崔公公你好,崔公公再見。”


  “甭搭理什麽崔公公了。”一人有氣無力道,“這是什麽SSR級怪獸啊!我們倆都傷了。多謝外掛阿彌陀佛。”


  另一個道:“喂,還有沒有?”


  夜行人道:“沒有。”


  前頭那個道:“肯定沒有。這麽荒蕪的地方守四年,有一個人已經很給麵子了;若再加一個,那也太浪費資源了。”


  原來這夜行人便是小朱。他前腳剛出來,薛蟠和法靜兩個後腳便跟上、一路尾隨至此。小朱先頭已說了,會遇上個武藝極高的人物。故此薛蟠特帶上了外掛——早兩年高價從西洋商人處買來的一把德國火.槍。


  小朱挖壇子時,他二人便藏在花木叢中隱蔽。那崔公公一露麵,薛蟠已悄然瞄準了。小朱指他說“東方不敗”,薛蟠便知此人不用留性命、直接開槍。法靜也暗藏袖箭朝此人射過去。饒是如此,那崔公公依然兩枚飛蝗石打過來,把兩個和尚都打傷了。


  薛蟠心下慶幸:若方才打過來的不是飛蝗石而是毒鏢,貧僧們未必能活著。為了驗證想法,他忍著傷爬起來走到橋上。伸手摸了摸崔公公的袖子——有袖箭,兩隻胳膊都有。再摸他懷內——有百寶囊,飛鏢齊齊整整掛著。再查看手——左手空空,右手捏了把匕首。薛蟠隻覺後腦勺都快抽筋了:他最怕的事保不齊是真的。乃悶歎一聲:“那是莫大人和莫夫人吧。趕緊帶上他倆回去先,要哭要拜都等安全了再說。”


  小朱點點頭,從懷內取出大包袱包上壇子背在身後。


  三人回到坍塌牆壁外,薛蟠掏了一疊東西來出來:“喏,厚布腳套。每人兩個,套上後沒有泥腳印子。”


  不多時,三條人影消入月影失了蹤跡。


  次日,一個小廝趕到了忠順王府求見孫溧。他道:“我們師父求問郡主何時回娘家。他想趕在那個點兒來找孫大爺下棋。”孫溧自然不能自己做主,去求見了王爺。王爺也沒法做主,打發人上裘家給他姐姐傳信。次日,孫溧的書童來梨香院說,郡主今兒下午就回娘家。下午,薛蟠換上簇新的僧袍找孫溧下棋去。


  薛蟠是個臭棋簍子。兩盤之後,孫溧寧可投子認負也不想同他下了。好在沒過多久便有人來報,郡主回府。再過會子,忠順王爺身邊一位太監便過來說,王爺有請不明師父。薛蟠忙整了整衣帽跟著走。


  那太監將薛蟠領到一座院子門口,薛蟠自己走進去。一眼便望見徽姨坐在假山旁的石凳上,乃上前行禮。


  徽姨含笑問道:“傷的如何?”


  “還好。”薛蟠道,“貧僧身子強健,很快便能痊愈。”


  徽姨點點頭:“你著急見我,想必有事?”


  薛蟠斟酌片刻,肅然道:“貧僧想求徽姨一件事。”


  “何事?”


  薛蟠微微垂頭,闔目道:“求徽姨這輩子不要讓小朱知道他的身世。”


  徽姨倒抽一口冷氣。薛蟠輕聲念佛。徽姨不由自主攥住拳頭,一字一頓道:“怎麽猜出來的。”


  “那崔公公左手空空、送了我們兩塊飛蝗石,右手捏了把匕首,身上帶著袖箭和飛鏢。右手握筆的幾處有薄繭,左手沒有。可知他慣用右手,不是左撇子。當時他還在橋上,離小朱有個六七丈左右。依著他那慢悠悠的踱步速度,等走過來還要很久。他的武藝和小朱那點子三腳貓功夫差距巨大。若要對付小朱,走到跟前再拔匕首綽綽有餘。故此貧僧推測,崔公公早早便做好了準備,欲將小朱意當場格殺。並打傷我和師叔留著審問。莫大人區區詹事府少詹事,四品小官。他的兒子,哪裏值得一個崔公公級別的高手日夜苦守四年?若他想從小朱口中得到什麽與義忠親王相幹的消息,當殺掉保鏢、留下他審問才對。”薛蟠閉了眼,“您老是誰啊,小朱憑什麽跟您這麽親?您又何須擔著巨大風險救護一個小官之子。還有當年……”


  “當年如何。”


  薛蟠笑看了看自己的佩刀:“當年……是貧僧此刀頭一回出鞘。”


  三年前,薛蟠乘船路過某處狹小水道,巧遇岸上兩夥人打架。他本武僧,見獵心喜。遂命將船駛近岸邊,便宜他立在甲板上圍觀。顯見一夥人是追殺的,另一夥人保護一輛馬車。追殺的比保護的人多且招數狠厲,不求自生、但求他死。眼看保護的漸漸不支,薛蟠毫不猶豫下令開船。


  偏這會子馬車裏跑出來一個女人,朝船上招手喊道:“救命救命!”聽聲音分明是男子。


  薛蟠大聲道:“錢圓孔方,沒有好處不幫忙。”


  那偽娘喊:“我姑母身上有藏寶圖!來日挖出來咱們兩家二一添作五!”


  薛蟠遲疑片刻。兩個追殺的兩刀劈開馬車,裏頭滾出一位真女人來。薛蟠終究曾是現代人,殘餘了點騎士精神。乃喝到:“哪裏來的賊子,光天化日強搶民女!當世上沒有好漢麽?”乃縱身跳上岸去。


  偽娘已跑到他跟前。說時遲那時快,一支暗箭破空而來直奔偽娘咽喉。薛蟠佩刀來不及出鞘,整個掄起來撥開那箭。旋即有三人殺到跟前。薛蟠“鏜啷”一聲拔刀出鞘,與三人戰在一處。


  那是小和尚下山後打的第一場硬仗,也是兩輩子頭一回與人生死相搏。論單打獨鬥,薛蟠的武藝較之旁人不過平平;然法空大師曾偷偷傳授他一套借力打力的功夫,人越多場麵越亂越占便宜。因得了他相助,局勢瞬間逆轉。追殺的本欲撤走,保護的反倒不放過他們,硬是拚了個同歸於盡。


  那偽娘便是小朱。


  很久以後才知道,他們非但沒有藏寶圖,而且是義忠親王餘部。當日追殺的便是朝廷密探。


  薛蟠道:“小朱受的追殺待遇跟紙麵身份不匹配。除非他別有身份。”


  良久,徽姨慢慢吐了口氣,森然道:“小和尚,人太聰明了不是什麽好事。”


  薛蟠微笑道:“徽姨若殺了貧僧,又上哪兒找一個這麽全能的、愣是能從朝廷手中保護他周全的人出來?還過得歡蹦亂跳。說到底,您是想替義忠親王留下一條血脈吧。”徽姨默然。薛蟠輕歎道,“小朱是您看著長大的。您想想,若知道父母不是他父母,他得多傷心。本來在金陵呆的好好的,這趟進京貧僧壓根沒敢讓他跟著。他自己強賴著要來。縱被人認出來就死,也定要取回莫大人和莫夫人的骨灰壇子。小朱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我知道。”


  “再有,因太子素來疼愛他,他從心底感激敬重太子。也頗為得意自信,以為自己聰慧可愛、花見花開。可倘若知道太子本是他生父、自己是個被拋棄的備胎……”徽姨眼中稍露歉意。薛蟠頓了頓,“既然他是義忠親王之子,那莫家的獨子想必已替他死了。徽姨,你們司徒家欠人家莫家一個孩子啊。”


  徽姨晃了晃神,長長一歎。又過了許久才說:“我本沒預備告訴他。他若知道,反倒更凶險。”


  “正是。”薛蟠道,“他愛姓朱姓朱、愛姓莫姓莫,橫豎不與皇帝家相幹。今後要走什麽路,就讓他自己選擇吧。退一萬步說……您也了解他。這貨,從頭到腳就沒有任何一處有帝王相。”徽姨渾身一顫。薛蟠頓了許久方接著說,“一旦暴露身份,不論是他自己、義忠親王餘部、當今天子、端王等王爺,每一方都會送他去死路。求徽姨答應貧僧之請。”


  足足靜默了兩盞茶的功夫,徽姨終點頭道:“也罷。我答應。”


  薛蟠登時行禮:“謝徽姨。”


  又過了半日,徽姨再歎:“你說的是。不論他自己或旁人,每一方都會送他去死路。”


  薛蟠牽起嘴角,眼睛毫無笑意。“小朱就是小朱。就這麽愉快的決定了。”徽姨點頭。薛蟠仰頭對著天空悠悠的吹了口氣。徽姨意態稍鬆。


  半晌,薛蟠拍怕腦門子:“對了。那個崔公公的屍首要不要去處置一下?”


  徽姨橫了他一眼:“還等你這會子才想到?昨兒就已處置幹淨。莫家荒廢多年,”她嫣然一笑如百花競放,“沒人知道崔公公可還在裏頭住著不在。”


  薛蟠險些被她笑迷糊了,趕忙閉上眼。“多謝了,還是您老考慮周全。”看樣子,自打美女郡主封印解除,她與小朱已開啟即時聯絡模式。既這麽著,有資源不用白不用。“額,內什麽。貧僧冒昧打探一下。徽姨知不知道何故好幾個太監都瞧貧僧頗順眼?貧僧也不認得他們啊。”


  徽姨登時笑了:“趙家那個小姑娘是你教導出來的不是?”


  “是啊。”薛蟠打了個冷顫:阿彌陀佛別盯著我們孩子啊!她跟你們司徒家可是有血海深仇的。


  “趙姑娘曾說過,太監裏頭也有好人。什麽畢昇、鄭和、馮保。”徽姨道,“許多大太監都知道了。大概是想提攜你吧。”


  薛蟠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如秀坊那兩位禦林軍大哥挺長舌啊。可知這些位高權重的公公們心裏不乏自卑。乃放下心來。過了會子,他忽想起一事,煞有介事道,“煩心的大略都解決了吧。您老是不是可以考慮換個丈夫?連孫溧那貨都抱打不平呢。”


  “小孩子家少掛記大人的事。”徽姨閉上眼,“過些日子吧。”


  “哈哈,那就是已提上日程了。”薛蟠笑嘻嘻比了個“V”,對“小孩子家”和“大人”這兩個詞語喜出望外。“祝徽姨早日自由,分手大吉,得空來金陵玩兒~~”


  乃合十行禮,飄然而去。徽姨望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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