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這日傍晚, 薛蟠正跟法靜商議著晚上吃什麽,梨香院臨街門外悄然駛來輛馬車。車裏乃是孫溧身邊一位要緊的書童,溜進來拉著薛蟠道:“王爺讓師父趕緊過去一趟。”


  薛蟠一愣:“這個點兒?都快吃晚飯了。”


  書童努嘴道:“來了兩尊菩薩,一直沒完沒了的勸郡主不要和離。她倆再不走, 連我們爺都吃不好晚飯了。”


  “誰啊?”


  “太後和皇後。”


  薛蟠腿肚子一軟:“我說小哥兒,這兩位是貧僧能擺的平麽?”


  “郡主說你歪理最多,王爺讓你幫忙出主意嗆她們。師父, 走吧走吧……”他強拉著薛蟠上了車。


  小朱趕忙煩勞張子非跑一趟賈母院子。“告訴茵娘和阿玉, 今兒和尚沒法子給她倆做西洋點心了。”


  張子非皺眉:“和尚何時學會的做西洋點心?”


  “他不會。”小朱道, “兩個丫頭機靈, 能明白。就說,他讓忠順王爺喊去見太後和皇後了,還不定何時回來。”


  覺海在旁笑道:“何苦來又嚇唬人家老太太。”


  張子非亦笑道:“本是實話,哪兒嚇唬她了?”遂當真去了。


  一時她回來告訴大夥兒:“那個叫琥珀的丫頭在旁聽了, 眼睛瞪得滾圓,跟貓眼兒似的,好不有趣。”眾人互視而笑。


  那頭薛蟠跟著馬車直奔忠順王府, 卻不走正門,隻到一處極僻靜的偏門外下車。門口有個婆子, 一言不發放他們進去。書童遂引著薛蟠在府中繞了半日, 從一座小院之後門悄然溜入。進了一個月洞門, 穿過後罩房再過天井再穿半條窄廊, 到了一間屋子後頭。書童敲了敲窗戶, 窗戶開了。薛蟠認得裏頭那位乃忠順王爺身邊的長隨。二人竟不走門, 爬窗而入。


  這屋子望著很不小,拿大屏風隔開成了三間。長隨領著薛蟠依序推開屏風往裏走。最內一個隔間裏頭,赫然便是翹著二郎腿歪在躺椅上的忠順王爺。這位大叔正習慣性往房梁上丟白眼,且妖嬈如故。他身邊端端正正坐著孫溧,眉毛擰得能夾死蚊子。孫溧跟前放了一張長案,上設文房四寶。


  看薛蟠來了,孫溧登時鬆了口氣。忠順王爺身子一動不動,左手指了指牆上的一物。薛蟠在老家開的不是尋常窯子,故此一眼看出那是用於偷聽的銅管。遂走近前去。


  銅管裏傳來老年女子的聲音,過會子又是個中年女子說話,顯見就是那兩位娘娘。薛蟠聽了會子,也翻起了白眼。她二人正在勸說徽姨為了各方顏麵跟裘二湊合過下去。萬變不離其宗,兩個字,規矩。


  薛蟠譏誚一笑:對付規矩容易的緊。不規矩便是。遂走到長案前提筆寫了一段話。孫溧湊進跟前看,撲哧笑了,拿起那張紙捧給忠順王爺。王爺看罷也笑,指了指薛蟠道:“小滑頭!”乃吩咐那長隨,“送進去。”長隨將這紙放入一隻紅漆方盤,捧著走了。


  不多時,銅管中傳來丫鬟的聲音:“郡主,這是王爺送來的。”


  旋即聽見極清晰的一聲忍俊不禁之笑。徽姨慢條斯理道:“皇嬸和皇嫂所言都有理。裘家乃我朝要緊朝臣,與我這沒皮沒臉的弟弟不同,最愛顏麵不過。不如這樣可好。我與裘二不驚動任何人、悄然和離。橫豎宗人府也不是誰都能進去的。我會約束王弟不許他向旁人宣揚炫耀。如此一來沒人知道我二人和離,大夥兒也就自然而然以為我們沒和離。橫豎二十年來我皆不在裘家露麵,隻一切如常便好。過兩年,我找到了喜歡的男人想成親,也不在京中辦喜宴。或是我幹脆就不在京城找丈夫,去別處找。這種行了吧。”


  銅管那頭霎時寂靜。過了片刻,便聽徽姨款款的道:“既然二位不反對,那就是讚成了。就這麽辦吧。”


  皇後急道:“不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倘或被人知道了呢?”


  徽姨道:“先不承認、然後嚇唬他。這本是我們司徒家的天下,還怕嚇唬不動幾個長舌公長舌婦?大不了,煩勞良兒幫個忙,打發他的衙役們去街麵上傳他十個八個異聞,管保半天之內便沒人在乎我這點子小事了。”銅管那頭又寂靜了。徽姨接著說,“沒人反對了吧?沒人反對就定了。哎呀,都這個點兒了。咱們三個還沒吃飯呢。青天白日的餓死貴女何等荒唐。皇嬸皇嫂就在我們家隨便吃點子可好?”


  良久,太後一歎:“徽兒,哀家讓她離了裘家、這輩子不見二郎的麵,如何?”


  徽姨也一歎:“皇嬸,我跟您說了整整一個下午,您愣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侄女實在拿您沒法子。我聽說過一句話,永遠叫不醒裝睡的人。侄女當真隻是瞧不上裘二了而已。侄女想換個有才有貌的男人。您侄女若也瞧他不上,也和離就是了。她若也跟裘二和離,侄女倒是樂得看笑話兒。”


  太後道:“那你想換誰?”


  徽姨隨口道:“和離之後,我預備改扮男裝去太學念書,想必有趣。到時候再看吧。”


  太後與皇後同時喝到:“胡鬧!”太後道,“你都多大歲數了!”


  徽姨笑道:“放心,我不會讓人知道我是誰的。或是趁著春暖花開去江南遊玩亦可。既脫離了裘二那枷鎖,我便自由如風了。”


  皇後急道:“你是郡主!瞧丈夫不順眼便想換一個,旁人若學樣兒呢?”


  徽姨詫異道:“才不說了?不宣揚出去,沒人知道,旁人從何學起?再說,也不是人人都似我這般、有一個肆行無忌的王爺弟弟。旁人也想和離,下輩子投胎投到王府吧。”忠順王爺忍不住笑了一聲。卻聽徽姨懶懶的道:“瞧一個人順眼時,縱然他蓬頭垢麵也覺得天然去雕飾;若瞧他不順眼——裘二眼角皺紋也多、身上汗味也重,成日家油頭粉麵的不清爽。橫豎就是不想看見他。我當年究竟多瞎才會喜歡他?”


  這頭忠順王爺含笑瞥了薛蟠一眼:“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薛蟠道:“話說到這份上差不多了吧。”


  忠順冷笑,孫溧歎了口氣。遂聽銅管裏傳來太後柔和慈愛的聲音:“徽兒,哀家知道,你不是重色相的女子。”


  “我是。”


  “哀家知道你不是,你這是強撐著說氣話。”


  “咚!”薛蟠的光頭撞在茶幾上,耳畔傳來忠順與孫溧的揶揄聲。貧僧果然太單純……也對,唯有這麽不要臉的人才當得上太後。


  徽姨在那頭顯見是給氣笑了,歎道:“侄女就不該跟您老說理。”乃朗聲道,“多謝皇嬸和皇嫂懂我的心,多謝你們支持我和離。我明兒就打發律兒上宗人府辦去。”


  偷聽三人組一齊笑了出來。孫溧搶先拍手:“郡主真神人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薛蟠豎起大拇指:“郡主牛逼!講道理難,不講道理還不容易?”


  而後銅管那頭局勢顛倒。太後皇後一直試圖講道理,徽姨當沒聽見。每言必答“可不是呢?皇嬸懂了我要和離的緣故就好。”“沒想到皇嫂這麽讚成我和離,多謝了。”諸如此類。偷聽處笑成了一片。


  兩尊菩薩終於走了。等了半日,日常跟著徽姨的那老仆走進來含笑打千兒:“郡主請諸位爺們過去呢。”


  這回可算大模大樣走的門。原來此處正是郡主未嫁前的院子,如今她已搬回來住了。進了堂屋,徽姨正端端正正坐在當中。孫溧搶先上前正要行禮,薛蟠已忍不住望著徽姨大笑起來。忠順王爺立時跟著笑,徽姨也笑。整個屋子不論主奴遂齊聲大笑、聲遏流雲。幾個人商議定了。明兒一早忠順王爺便去宗人府辦和離,不論裘家答不答應。


  徽姨看了薛蟠兩眼,道:“蟠兒快些回去榮國府去。遲則明早、快則今晚,裘良會去尋你問主意。”


  “啊?”薛蟠一愣,“我都讓您老給迷了魂了,不是他們那邊的啊!”


  徽姨道:“如今他們已束手無策,唯有四處求計。你這小和尚滿腹的歪招,又不會推朋友之托。也問旁人、亦少不得跟你碰碰運氣。你就當是行善,哄哄他們。給個緩兵之計,讓他們莫再鬧騰、好讓我空出手來趕緊把和離辦完,算你大功一件。”


  “什麽緩兵之計?”


  “你自己琢磨,定能琢磨的出來。”徽姨微笑道,“我信的過你。”


  孫溧忙說:“對!薛賢弟,你定有主意的。”


  薛蟠齜牙:行吧,徽姨大概也把貧僧當幕僚了。“若要使喚貧僧做事,得給月錢。”乃伸出兩個巴掌。“十兩一個月,公平合理、不偏不倚。”


  忠順姐弟尚來不及開口,孫溧搶著說:“你家富庶成那般模樣,替郡主做點子事兒還有臉要月錢?五鈍使頭一件便是貪,虧的你還是個和尚!”


  薛蟠理直氣壯道:“貧僧愛錢無人不知,又不曾裝過清高!和尚怎麽了?和尚做事不要成本的麽?腦力勞動也是勞動。再說,貧僧幫旁人出主意也收了月錢的好吧!”


  徽姨含笑問道:“你還替誰出主意得月錢?”


  “林大人。”薛蟠隨口道,“十兩這個數目也是他家幕僚定下的。郡主,真不貴。不信你去外頭打聽打聽,誰家師爺得這麽點子月錢的。”


  徽姨詫然道:“林海麽?他給你十兩月錢、讓你替他做師爺?”


  “是啊——”


  忠順王爺更訝異:“不曾想林海是這種人!往日究竟小瞧了他。”


  薛蟠一愣:“哪種人?林大人很正常啊。”


  徽姨思忖片刻道:“你是金陵人,林海在揚州為官。你怎麽不做陳可崇的師爺呢?”


  薛蟠道:“有些人一看就知道是好人。比如林大人,比如郡主。陳大人不是這一類。”他笑眯眯道,“有什麽不妥嗎?”


  那姐弟倆互視一眼。徽姨道:“沒有。”遂打發薛蟠快走。


  薛蟠走到半路上才想起來,孫溧大約已經把王清清這個人給忘了。


  當晚近三更天,裘良當真來了,還把裘二叔也一並帶來。裘良振振有詞道,那事兒本事薛蟠惹出來的。如今裘家顏麵盡失,須得薛蟠替他們扳回來。


  薛蟠歎道:“兩個俗家人要離婚,與貧僧一個出家人什麽相幹!賴皮也不是這麽個賴法。裘二叔,您若實在舍不得郡主,當年怎麽娶到她的、如今還怎麽追回來不就是了?趁她還沒有想嫁之人。若那樣,倒會成就一段癡情佳話。您老趕緊想想,今日之你與當年之你有何不同。為什麽她會愛上當年之你、卻厭棄今日之你。你們倆因為什麽緣故從相親相愛變成形容陌路。”


  裘二老爺怔了良久,長長嗟歎:“當年……我又哪裏有法子。”


  薛蟠翻了個大白眼子:“拉倒吧,得了便宜還賣乖。隨便換個男人,娶到那樣的老婆,哪裏還能看得上旁的女子?”


  裘二老爺苦笑道:“皇上……就是如今的老聖人,正經下了張聖旨,我才娶郝氏的。”


  “皇帝下旨命你娶二房?”薛蟠再給他個白眼,“你當貧僧傻啊。那是淑妃的嫡長大侄女。她屈身做個小官的二房、皇上能有麵子?沒見太後娘娘如今鳥都不鳥她那幾個後爹養的兄弟,保不齊便有這個緣故在裏頭。”


  他說得太義正言辭,裘家叔侄倆互視幾眼不知怎麽回。半晌,裘二歎道:“她……當真癡情於我。打小太後便疼她,為此苦求的太上皇。”


  薛蟠見他神色不似作偽,思忖道:“那……你不喜歡她、隻喜歡郡主。被太上皇逼著才娶的二房?”


  “正是。”


  “二房那兩個兒子是怎麽生下來的?給你灌了春.藥麽?還是跟旁人生的?”


  “額……”輪到裘二傻了。“娶都娶了,總不能置之不理。”


  薛蟠拍手:“那還廢什麽話!你若擱置她在僻靜院子三五年,再尋個借口送去出家,不就妥了麽?當皇帝的多忙啊,三五年後哪裏還記得有那麽個人。縱然記得,心裏還不定多嫌棄。你送她出家太上皇保不齊更高興。”


  裘二皺眉:“那般她哪裏還有活路。”


  薛蟠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假笑:“貧僧隻在乎郡主姐姐高不高興,不在乎她的情敵有沒有活路。我說裘二叔,您來尋我問主意不是雞給黃鼠狼拜年——送晚餐上門麽?”


  裘二怔了怔,咬牙拂袖而去。


  次日,忠順王爺親往宗人府替其姐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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