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裘二與郡主和離。沒幾日, 裘家大張旗鼓傳出消息, 郝氏得觀音菩薩托夢,往家廟修行去了。事兒傳到梨香院,薛蟠嘻嘻一笑,打發覺海跑了趟五城兵馬司衙門。
今年開春不到兩個月, 京城連出數樁大案。裘良忙得頭昏眼花, 還得分出精神來對付他叔父那點子家事,整個人都快蔫了。饒是如此,聽說薛蟠把他那個四十多歲的徒弟打發來,還是得強撐著相見。
覺海立在堂前合十行禮,低聲道:“裘大人, 家師命貧僧前來傳話。他道, 儒生辦事就喜歡遮遮掩掩。殊不知,人的立場經曆各異, 理解也各異。裘二老爺的二房去了家廟, 有些人以為這是他盼望郡主能回心轉意、二房這輩子就在家廟裏出不來了。有些人則以為這不過是個遮掩。倘若郡主當真與裘二爺再次成婚, 過兩年那二房又能悄悄的接回去, 或是轉成外室。”
裘良歎道:“哪能做得太絕?她終究替我二叔養了兩個兒子, 且多年來並沒有對不起我裘家。她出麵掌事亦是二嬸的意思。”
覺海道:“於裘家而言, 那位是有功的。於郡主而言,那位不與她相幹。隻是裘二老爺不論年歲才學相貌,在郡主跟前皆毫無優勢。郡主憑什麽選他呢?”裘良皺眉。覺海忽然想笑, 趕忙低了頭。“縱然他把二房休了, 兩個孩子過繼出去, 郡主也未必肯吃回頭草。然倘若裘家還有那二房留下的痕跡,郡主便一定不會回頭。裘二老爺還得好生斟酌,要不要用極大的代價去博極小的成功率。我師父特詢問了好幾位女子,假如她們是郡主,是堅持和離還是另嫁。她們都說願意另嫁個英俊有為少年,毫不遲疑。我師父說——”他頓住了。
裘良等了半日,催道:“你師父還說什麽?”
覺海愈發垂低了頭,嘴角上翹。“他說——其實女人跟男人一樣好色。和男人人到中年就想納個十七八歲嬌豔清純的小妾,女人人到中年也想換個年輕英俊身材好的丈夫。隻不過我朝女人無權無錢、沒那個機會罷了。別國闊婦沒少包養小白臉和小狼狗。”
裘良遂比先前又蔫三分,扶額長歎。
覺海回去問他師父為何要跟裘家說這些。薛蟠閑閑的說:“從嫡長孫裘良和嫡次子裘二叔可以看出,整個裘家的風格都偏謹慎,做不出來放手一搏的事兒。所以,為了裘良那兩位族弟,郝氏很快就會回去的。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若她當真脫離裘家,保不齊能在別處派上更大的用場。”
小朱在旁瞥了他一眼:“你想對付郝家?”
“單純的想幫徽姨出氣而已。”
“那還罷了。”小朱淡然道,“掂掂自己的分量。”薛蟠不置可否。
張子非靜坐了許久,忽然問道:“大和尚。依你看,裘二究竟喜歡誰。”
薛蟠想了半日,認真的說:“真不知道。”張子非一歎。
忠順王爺素來不是個懂事的中年人。當日他坐在宗人府大堂上、翹著二郎腿懶洋洋告訴裘侯爺,和離之事他必守口如瓶。沒過多久街麵上便傳出了郡主和裘二爺已和離的話。好事者大著膽子去忠順王府尋人打探。他們家下人喜氣洋洋道:“那事兒主子不許說,咱們當奴才的哪兒敢告訴人呢!橫豎郡主已回來多日,一直在府裏住著。”人家說恭喜,下人拱手說同喜。
王子騰悄然歸還了王家欠國庫的二十萬兩銀子。入庫當日,大太監戴權笑嗬嗬來到榮國府,遞給賈赦一紙公文:調賈璉任揚州同知。賈赦喜得當場送了他一個大大的荷包。戴權在榮禧堂吃茶時,李叔也到了梨香院,送給薛蟠一份聖旨:免去了薛家小姐的待選。薛蟠歡喜得連聲稱頌天子聖明。
三日後榮國府大宴賓客,慶賀賈璉獲得實職。
席上王子騰尋了個空兒悄悄跟薛蟠賈璉商議,元春與孫溧那事兒要不要弄假成真。薛蟠搖頭:“不可。孫大哥當真被郡主之美貌迷了眼,元兒當真比郡主不上。”王子騰隻得作罷。
賈璉有些惋惜:“老孫跟咱們哥倆那麽好,又是同鄉。”
薛蟠這才低聲道:“那王清清雖是惡人,終究替他擋了一刀。他倒忘得幹脆!還是算了吧。”
“我就隨口說說。”
次日下午,薛蟠翻出一封信來,親溜達去榮禧堂交給賈赦。信中說林海身染重疾,特命人來接黛玉回去。賈赦樂嗬嗬踹起信就要走。薛蟠忙叮囑道:“大老爺!你見著老太太可別笑場!”
賈赦吹胡子瞪眼睛:“我何嚐那般糊塗?”
薛蟠嘴角一抽:“舅舅早告訴我了。您老演技為零,在金鑾殿上演得一點都不像。要不讓璉二哥哥去送得了。”
“胡扯!”賈赦沉下臉,“連他都是我生的!哪樣比得上我?”乃拿起腳來就走。薛蟠隻得阿彌陀佛。
賈母見信自是憂悶。隻得命賈璉順路將林黛玉帶去,過後仍送回來。因信委實為林海所寫,並未瞧出賈赦演技不好。
寶玉本以為兩個姐妹能在自家天長日久的住著,見她們要走極不自在。他尚且年幼,遂想:林妹妹父親病了,回去探病也罷了;趙姐姐可否留在京中?乃問大丫鬟襲人。襲人忙說:“我的好二爺,趙姑娘本是受林姑老爺之托陪林姑娘來的。人家這會子本來就要回去呢。”寶玉不死心,又跑來梨香院跟薛蟠商議。
薛蟠登時拒了。“開玩笑!茵娘多好的孩子,哪能留在你們府裏。”
寶玉道:“我們府裏極好,如何不能留下趙姐姐?”
薛蟠嗤笑道:“你們府裏好?表弟,你真覺得你們府裏好?”賈寶玉使勁點頭。薛蟠連連搖頭。“你都八歲了,還跟兩歲似的,什麽都不聽什麽都不看。你們家二姑娘常年被乳母欺負、三姑娘四姑娘常年遭下人冷眼,你知道麽?”
寶玉一愣:“哪有此事!”
“你不知道,可知你的姐妹們平素受欺負你並沒留意過,且她們也沒告訴過你。她們不告訴你,無非覺得告訴了你不會讓自己不再受欺負,說不定還更糟糕。”薛蟠正色道,“連自家小姐都會挨欺負的人家,貧僧不敢留下茵娘。寶玉,你什麽時候學會了保護姐妹們,咱們再談別的。雖然我覺得你這輩子學不會。”
賈寶玉呆若木雞。半晌,拉住薛蟠的衣袖:“薛大哥哥,我該如何?”
薛蟠想了想:“首先你得知道人家為何要欺負她們。”
“為何?”
“二姑娘是庶出,親娘沒了,所以好欺負。三姑娘也是庶出,親娘十分傻,所以也好欺負。四姑娘是你們東府的,不是你們家的,也好欺負。”薛蟠假笑道,“你得明白,世人欺負人不是因為她們哪裏不好,而是因為她們弱,欺負了之後她們無力反抗、隻能忍著。若一味覺得不會欺負你的人就不會欺負你的姐妹,你就做一輩子夢吧。連茵娘黛玉都被人欺負過。”
寶玉大驚:“趙姐姐林妹妹被人欺負過?!”
“是。若非貧僧有先見之明,給了茵娘許多銀子震懾住,還不定怎樣呢。所以你看,揚州名宦千金的頭銜壓根比不上二百兩銀子。”薛蟠抱著胳膊道,“你若不願意相信,可以等著瞧。橫豎離開京城之前茵娘會幫她們一把的。你在旁學著點,日後多少能護著幾分你自己的姐妹。”
寶玉迷迷瞪瞪轉身要走。薛蟠又喊住他,道:“還有一件。於你而言不要緊的東西,可能於別人很要緊。比如說錢。你隨便賞人,不愁沒銀子使;姑娘們可不能像你那樣花。你的錢若不夠使,老太太自然給你;卻不會給她們。”
寶玉忙說:“老祖宗也極疼姐妹們的!”
“極疼是多疼。”薛蟠冷笑道,“與你比如何?貧僧再提醒一次。喜歡你的人未必喜歡你的姐妹,對你好的人未必對她們好,恭維你的人未必不會欺負她們。你隻想,若你們家比揚州好,為何林小姐和茵娘聽說回家那麽歡喜、一點都不愛呆在你們家?”
寶玉怔了。他本不肯信,偏薛蟠那模樣理所當然,他竟暗暗信了幾分。
回去沒多久雪雁便來了。她喜滋滋喊:“寶二爺好~~”
寶玉呆愣的看著她,半晌才說:“雪雁,你可歡喜?”
“自然歡喜。”雪雁不禁笑道,“可算能回去啦~~”
“揚州好還是京城好。”
雪雁是個老實孩子,脫口而出:“揚州好。”
“揚州哪裏比京城好?吃的穿的還是玩的?”
“哪裏都比京城好啊~~”雪雁道,“不論吃的穿的玩的。日後寶二爺得空過去玩兒就明白了。”
襲人笑道:“揚州自是好的,比京城哪裏比的了。”
雪雁道:“旁的不說,京裏頭的蔬菜種類真真少。你們竟不會缺乏維生素的麽。”
襲人一愣:“什麽維生素。”
雪雁笑擺手道:“罷了,不提這個。寶二爺,趙姑娘說有熱鬧瞧,問你去不去。”
寶玉懨懨的道:“什麽熱鬧。”
“她說要給璉二奶奶找麻煩,橫豎定是玩兒。”
寶玉心中一動,忙站了起來:“我去!”襲人隻當是趙姑娘淘氣,笑替寶玉收拾了衣裳,叮囑他早些回來——此時三個孩子都住在賈母處,哪有什麽回來,不過是從屋子那頭到屋子這頭罷了。
碧紗櫥中,茵娘黛玉正低聲議事。見他來了,黛玉先笑道:“護身符來了!”二人同時站起來。
茵娘道:“寶玉來了,那走吧。”
紫鵑忙問:“姑娘們去哪兒?”
茵娘道:“找我們揚州府賈大人的太太去。”寶玉登時心跳加快。
三人領著雪雁直奔鳳姐院中。鳳姐正忙著打點行李呢。好在他們老早便知道二月底之前賈璉的官職能下來,一應土儀盤纏都預備好了,如今也沒多少事。耳聽外頭有人喊“寶二爺林姑娘趙姑娘來了”,鳳姐忙出去相迎。若說早先她還以為趙茵娘隻是林海心腹幕僚的侄女,經過這三四個月已明白了。這孩子薛蟠是當親侄女在養著。
趙茵娘笑嘻嘻拱手道:“賈太太,可得空麽?”
王熙鳳道:“縱不得空,趙二小姐來了也必得空。”乃命平兒倒茶。
趙茵娘道:“平姐姐不必忙。若賈太太得空,我們想請你走一遭。”她正色道,“趁你還沒離京,先把二姐姐那黑了心肝的乳母料理了。不然,等你們赴任去,她便愈發沒了依靠。”
王熙鳳大驚:“二丫頭的乳母?她反了麽?”
“反倒是不曾反,隻不過日常欺負二姐姐、拿她的錢極順手。”趙茵娘莊重道,“唯美食與金錢不可辜負。所以我想帶二嫂子去看看證據。漫說二姐姐吃的用的被她拿回家去了,連我托二姐姐做的一個小荷包,她都把上頭綴的珠子剪走了。”
王熙鳳忙說:“這樣的奴才上回怎麽沒打發出去!”
“因為她是二姑娘的乳母啊~~”趙茵娘譏誚道,“一麵欺負二姐姐一麵仗二姐姐的勢。你們家又沒人替二姐姐撐腰,欺負她白欺負。”
王熙鳳皺眉:“她是二小姐,還用得著別人替她撐腰?”
“不然呢?那老婆子欺負她第一回沒怎麽樣,少不得會欺負第二回第三回。日久天長不就習慣成自然了。論起來應當是監管的問題。”
林黛玉忙說:“管理學就不討論了,先去拿贓物要緊。”
遂由雪雁領路,王熙鳳居中,趙茵娘賈寶玉林黛玉平兒等一路浩浩蕩蕩殺到了迎春乳母王媽媽家。寶玉心下隱隱期盼此乃誤會一場,眼睛睜得滾圓。進門一瞧,王嬤嬤正端坐炕上,炕沿擺著一匹上好的宮緞,她丈夫兒子皆立在跟前。
王熙鳳一眼認出那是前兒才剛送到各位姑娘屋裏給她們做春衫的。平兒冷笑道:“好完整的料子。想來二姑娘連碰都沒碰一下呢。”
王媽媽嚇得眼都直了,半晌才跳下炕去,連鞋子都沒穿隻管磕頭:“二奶奶,這是二姑娘賞給我的!”
平兒問道:“二姑娘可做衣裳了沒有?”
“二姑娘說她衣裳多不用做,隻穿舊年的便好。”
趙茵娘嗤道:“二姐姐正在身材拔高的歲數,舊年的衣裳早都小了一大截,怎麽穿?扯謊能不能扯個說得過去的?再有。”她指王媽媽頭上的簪子,“那是我送二姐姐的生日禮物。二姐姐再糊塗也不會把這個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