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十三夜探瓊花觀, 窺到太子偏心林家、而郝家並未摸到仇人頭緒,薛蟠遂告知元春惡犬已伏誅。小姑娘卸下心頭大石。
兩位舅舅昨晚熬夜談戀愛,今兒日上三竿才起來。等他倆吃完早飯,薛蟠的數學課也上完了。遂拉上小朱、十三、十六, 六個男人聚在林府花園小明軒。
陶嘯看了眾人一眼,先問薛蟠:“依你看何為綠林。”
薛蟠道:“以武力為主要手段, 輔助其他手段,進行朝廷不允許的營生, 並盡量避開律法懲處的一種生活方式。”
陶嘯挑起眉頭:“不錯啊小子, 字字都在點子上。”
“所以,走綠林需要以下三個條件。有武力。”薛蟠環視一眼,手指頭點過陶嘯十三十六和自己。“加上法靜師叔,夠了。有智力, 夠了。有後台。”他看著忠順王爺, “夠了。往低了說應天府尹賈雨村也可以算上,因為他是個標準小人。”
陶嘯擺手道:“這些皆算不得什麽, 朝廷和各家王爺手下都有官賊。”乃頓了頓, “聽說賈大姑娘出事後你極悔沒看準郝家的底線。你終究是在富裕人家和寺廟裏長大的。雖自詡不拘於規矩, 也不過是讓粉頭讀書、不受下人磕頭這等小事罷了。例如這次收拾郝四。若去的是你,可會將那一層樓的活口都滅了?”
薛蟠愣了。
小朱道:“他隻怕是會設法獨殺郝四一個。”
陶嘯點頭:“我也這麽猜。”
薛蟠摸了半日的腦袋,小聲道:“可能是吧。”
陶嘯正色道:“蟠兒,所有綠林規矩皆是假。綠林無規矩。”
薛蟠道:“綠林無規矩, 其實也就是誰都可以有自己的規矩、不必使用世俗的規矩之意。我自己給自己定下不殺無辜之規矩便好。”
小朱瞥著他道:“你又知道誰是無辜的?誰又不是無辜的?郝四害了你妹子, 你自覺殺他天經地義。然他許是奉命行事。郝家三世替兩代君王嘔心瀝血。死了個要緊的子弟, 太子隻讓他們查自家,難道不苦?太子偏心十六,除去看林海顏麵,更要緊的是明月樓中那兩篇文章。可文章是餘大叔所寫,我們作弊。他們難道不冤屈?張子非出身綠林,她也不讚成你走那條路。再如何吃酒開葷你也是和尚。”
薛蟠沉思許久,道:“立場時常由不得個人選擇,善惡對錯不得已亦隨角度而變化。眾生皆苦。除去和尚我還是商賈,隻認金錢不認人。誰給錢考量誰的苦衷。如此就不會矛盾了。”
陶嘯想了想,點頭道:“若真能如此,行。”
薛蟠嘿嘿笑了兩聲,立起抱拳:“在下阿寶,人送綽號功夫熊貓。諸位朋友請了。”
小朱琢磨道:“我也得給自己取個外號。”
薛蟠忙說:“你的外號容易,就叫天才兒童極妥當……哎呦!”挨了一腳。又去看十六,“十六大哥幹脆叫惜字如金如何?”忠順也踢了他一腳,滿麵嫌棄。
陶嘯乃道:“綠林,說白了就是賊道。進賊道無須科舉,也無須選什麽良辰吉日,隨時可進。隻看你做什麽營生。”
薛蟠眨眼道:“那……陶四舅當年做過什麽營生?”
“也走過老合,也托過暗線。皆鬧著玩的。”
薛蟠不禁笑道:“現行的盜賊保鏢是一家。”乃摸下巴,“托暗線是怎麽找的生意?”
“去各處鏢局掛號。”陶嘯道,“有合適的生意人家便會找我。其實許多茶樓酒館妓院賭坊都做中人,各處的地痞子裏頭皆有幫派。依你之狀,最好自己當中人。自家這些人手各有各事,還需從綠林中招募些好漢方可。”
薛蟠點頭道:“我的本意是替人報.仇,宰殺像郝四這樣官府奈何不了的主兒。若客戶清貧付不起錢,苦主肯定不隻一個,尋個有錢的出來。比如說,高衙內侮辱林衝的老婆,林衝窮。但高衙內是慣犯,絕對還侮辱過旁人的老婆。在旁人當中擇出個富庶的,收他的錢。”
陶嘯與忠順皆啞然失笑。忠順還敲了他一下:“滿眼都是錢。”
薛蟠愁道:“還不知去哪裏找客戶呢。”
小朱忽然思忖道:“既是做賊寇,違法之事都能做吧。”
“對啊。”
“咱們不是綁架了柳湘芝麽?你們都不打算殺他,總不能不拿贖金就放人吧。”
薛蟠翻了個白眼:“那貨是窮光蛋好吧。”
小朱若無其事道:“他姘頭有錢。”
…………
軒中安靜了數秒鍾,薛蟠拍案而起:“臥槽!朱大爺,貧僧小看了你!”
陶嘯撫掌而讚,獨忠順王爺直皺眉:“你們何至於那般缺錢。”
此事看似捏著柳湘芝的性命,實則捏著他倆的奸情。北靜王妃的身份注定了她與市井婦人不同。露水姻緣基本到頭,錦衣衛的算盤也少不得落空。薛蟠忽然發覺,自己對柳湘芝掰扯了那麽些廢話皆比不過小朱一筆訛詐,欽佩得向他行了個禮。小朱不免得意。
饒是財大氣粗,明二舅依然借出了忠順王府的信鴿和京中人手幫忙傳勒索信。陶嘯寫了張單子,列出他早年知道的一些碼頭。小朱忽然對綠林極有興致,主動提出負責聯絡鏢局酒館、放消息找客戶等事。幾個人正兒八經入賊道。
下午,薛蟠視察了一圈兒鋪子回到林府,在大門口與陶嘯、忠順、十三撞了個臉對臉。忠順王爺麵沉似水走在最前頭,隨口說:“十三,你留下告訴小和尚情形。”
十三道:“爺,十六知道。”
“讓你幹活哪來那麽許多廢話。”忠順道拿起腳就走。
陶嘯笑眯眯道:“這和尚崽子事兒多,萬一想問別的呢?我們晚上不回來吃飯。”
十三還欲爭辯,薛蟠一把搭上他的肩膀:“讓人家安生約個會吧。總不能靠你跟著一輩子不是?”
十三道:“我本就該跟一輩子。”
“那也得留點隱私空間嘛。明二舅讓你告訴我什麽來著?”乃一麵說一麵扒拉著他進去,竟扒拉不動!隻得低聲道,“信不過誰也得信得過陶四舅啊。”
十三眼看他們王爺翻身上馬,與陶嘯一道並轡離去,頗有幾分惆悵。而後告訴薛蟠,昨兒明太太偶然提起曾在哪兒看見一塊奇石,因夥計說話不好聽、一不高興就沒買。方才林大人已把石頭送來了,還從六七個夥計當中找出當日那位、罵了人家一頓。王爺遂不高興,要出去散心。薛蟠齜牙。這兩位有趣。都是自己談著戀愛,還不高興看姐姐弟弟談戀愛的主。
二人一路說著話慢慢悠悠散步回到客院,裏頭隻剩下十六了。合著林如海說他家也藏有幾枚奇石,邀明太太去賞鑒。小朱不知何時出去的,也不知做什麽去了。薛蟠莫名有種古怪之感覺。眼睛略掃了眼十六身上,見其腰間懸了個繡著石榴的荷包,微微一笑。
十三這會子才說:“我們王爺和陶將軍不是去偷情,是鬧場子去了。”
“哈?”
春風十裏的揚州城豈能沒有幫派?與朝廷鹽課對立的便是私鹽販子,這些人結成幫派喚作鹽幫。當任幫主姓茅,人稱茅三郎。
除去自古以來就跟漕運的槽幫八字不合之外,鹽幫在揚州城還有另一個死對頭,蒼龍會。蒼龍會中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亦做著許多生意。
開明橋旁乃揚州花市,花市左近有一大賭坊便是蒼龍會所開,名字就叫蒼龍賭坊。前陣子因為一樁糾葛,兩家當街鬥了次狠的,各自死傷不少弟兄。今兒晚上,茅三郎領人要去蒼龍賭坊踢館。蒼龍會早早布置好人手,還請了十餘位高手助陣,單等鹽幫的人上門。
既然說是晚上過來,依著常規,當等天色全黑。然而黃昏未到便有人找茬。蒼龍賭坊外來了三個人。一個身材高大、臉膛黝黑、背著弓箭的大漢,一個容顏俊俏、舉止斯文、手持折扇的書生、一個衣著富貴、麵若桃花、神態倨傲的道士。
道士雖穿著青色道袍,偏人家道袍是緙絲料子的。一寸緙絲一寸金,遑論他戴的道冠上還綴著七顆拇指肚大的南珠。腰懸寶劍,劍柄亦是金燦燦的,鑲寶嵌玉。此人徑直走向蒼龍賭坊正門,大漢和書生緊跟其後。
兩個蒼龍會的人忙上前攔阻。一個說:“道長,今日我們賭坊不開門。”
道士道:“何故?”
另一個人道:“東家有事。”
“何事?”
前頭那個說:“道長無須探聽,若想賭錢明兒再來便是。”
“我不高興明兒再來。”
正說著旁邊過來個小頭目,笑嘻嘻看著這道士道:“好一個美人兒!”
那大漢身子一晃擋在他跟前:“朋友,貴姓?”
那人打量了大漢幾眼,後退半步拱手道:“免貴,姓高。”
大漢道:“哦。為何不姓李?”那小頭目一愣。
誰知那書生接口道:“姓李作甚,還不若姓張。這位朋友,你姓張如何?”
小頭目登時明白了:“你們是來找事兒的?”
“你說的對。”話音未落,大漢飛起一腳,小頭目飛了出去。
道士咳嗽兩聲。大漢與書生忙回到他身後立好。道士道:“我要進去瞧瞧。”
大漢應了聲“是。”話音剛落,兩個掃堂腿已踢出去。耳聽“撲通撲通”兩聲,門前兩個人被他踹倒在地。道士旁若無人負手而入。
蒼龍會三當家正在裏頭布置,忽聽門外一陣喧鬧,皺眉扭頭嚷嚷:“吵什麽吵!吵你老母的魂!”話還沒說完,就看見道士等人大搖大擺走了進來。
三當家才剛拱手尚未說話,道士問他:“你就是蒼龍會的頭頭?”
身旁一個小子道:“這是我們三當家。”
“咦?”那書生從道士身後探出頭來,“如今我喜歡三當家這個名頭,想搶來玩呢。”
三當家嗤道:“茅幫主竟性急的緊,連時辰都沒到便打發狗腿子……”
話未說完,那大漢已疾風般躥上前來,劈頭便是一掌。三當家忙不迭往旁邊閃躲,下盤不穩,狠狠的挨了大漢一腳,撲通摔倒在地。大漢一腳踩住三當家的胸口。三當家奮力掙紮,竟是紋絲動彈不得。不覺嘶聲喊道:“你們是什麽人!”
書生道:“我們想要蒼龍會。故此來搶。”
三當家的喊:“呸!做你的春秋大……啊……”大漢腳底微微使力,三當家的好懸沒咽過氣去。
書生愈發得意:“綠林嘛,素來無規矩。有本事我們就搶走,沒本事你們留著。”又指道士大聲道,“諸位兄弟,我們大當家有的是錢!跟著我們大當家,吃香的喝辣的。鹽幫算什麽?鹽課老爺我們都不怕他。”眾人麵麵相覷。
耳聽腳步聲響,幾個人從後頭快步走出。有人大喊:“什麽人來我蒼龍會鬧事!”
隻見一個五十來歲的、捏著胡須、穿著錦袍的胖子走在最前頭,眾人齊聲喊“大當家!”
胖子一看見那道士,眼睛立時直了。幾步上前作揖:“敢問這位道長道號?在何處寶觀修行?年庚幾何?”
大漢忙閃身遮在道士跟前,麵冷如霜。“你就是蒼龍會的大當家?”
大漢個子太高,氣勢壓頂。胖子登時把胳膊放下,負手昂首:“你是何人?”
大漢冷笑一聲,四顧眾人道:“我名蕭四虎,人送綽號鐵麵夜叉。爾等記清楚。從今日開始,我就是你們的二當家。”
胖子哼哼兩聲尚未開口,忽覺寒光一閃、脖子一疼。移目而望,大漢手中已提了把長刀,刀尖滴血。大漢微笑道:“眼睛不要隨便盯著別人的人看,會死的。”胖子的屍身“砰”的倒下。大漢隨手在他屍身上擦了擦血跡,還刀入鞘,走回道士身後。
書生大聲道:“這位道爺要做你們的新大當家。有誰不服?”
有人高喊:“我不服!”說著從後頭跳將出來,指著道士道,“有本事你跟我打,莫讓這漢子跟我打。”
道士皺眉道:“你醜,我不跟你打。”
話音剛落,大漢掌中飛出一把匕首,直愣愣釘在那人前胸。大漢上前收起匕首隨口道:“還有不服的再來。”
堂中霎時寂然。忽聽有人冷笑道:“蕭兄好本事,且與我過兩招如何?”
隻見有一九尺壯漢,緩緩分開人群朝他們走來。不待大夥兒定睛看明白他的模樣,隻聽“嗖”的一響,壯漢咽喉已插了支箭尾。
大漢背後的長弓不知何時到了手上。“我不是要把你打服,我是要把不服的都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