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話說有道士書生大漢三人來蒼龍賭坊鬧場子。那大漢須臾間格殺三人, 其中還有蒼龍會大當家。滿堂寂然。人群後頭跑出二當家,領頭歸順。眾人紛紛下拜。堂前擺了三把大交椅,道士大模大樣上前,坐在正中的那把交椅上。大漢和書生分坐兩旁, 眾人再拜。


  道士遂命:“再取一把交椅來。”又告訴書生,“去,喊四當家來看賬。”書生領命而去。


  隻一盞茶的功夫, 書生回來了, 身邊跟著一位穿灰布僧衣、背著鬥笠的少年和尚。


  大漢奇道:“怎麽這麽快?”


  書生道:“我出門才一會子便看見他立在人家攤子前吃糖炒栗子。”


  和尚笑嘻嘻上前合十行禮:“拜見大當家、二當家。”便在第四把交椅坐了, 道, “我聽說你們來了這兒,便知道回頭肯定得找我。你們三位兩尊菩薩一位戰神,都是在天生飛的主兒。正經落回地下,該做的事兒還不是得我做。”


  大漢告訴他:“晚上有鹽幫的人過來踢館。我管打架, 你管鋪場子。”


  “這個好辦。”和尚道,“橫豎咱們大當家有錢。”


  乃招了原先的二當家上前,讓他領人收拾收拾堂前亂局。又問帳房在哪兒。有個戴襆巾的中年矮子鑽出了出來。和尚便讓他取賬冊子來, 自己要看。前二當家是個明白人,已聽出四當家必是管事的那個, 忙招呼眾人再拜一次。


  遂請四位新的瓢把子去後頭暫歇。這賭坊裏頭竟還有座小院, 大佬們在先大當家休憩的屋子坐了。


  原來是先頭小朱拿著陶嘯給的單子, 獨自跑到一個綠林人常去酒館吃酒, 聽到今兒便是鹽幫上蒼龍會踢館的日子。回來跟兩位舅舅商議要不要去看熱鬧。陶嘯出主意, 晚上扮作尋常好漢混在人群裏頭圍觀。誰知方才忠順王爺心情不好, 遂幹脆跑來鬧事撒氣。原本想讓陶嘯露出兩手功夫震懾震懾他們,而後三人扮出世外高人的模樣,飄飄然撤身離去。方才到了門口,小朱覺得有趣,說,“咱們幹脆把這個蒼龍會搶過來吧。”


  薛蟠聽罷有些無語——太倉促了,聽風就是雨的。乃舉手道:“此事隻能貧僧出麵主持,你們三位都不合適。大當家隻能做幕後大魔王,二當家也隻能做大魔王身後的男人。三當家就不必提了。”


  陶嘯點頭道:“無礙。我們不過是一時高興,想玩會子罷了。”


  薛蟠咧嘴。因看著忠順王爺道,“貧僧非常理解大當家的對——”他手指頭往上指了指,“非常不滿。然如今事實就是他強咱們弱。想吃老虎必須先扮豬。為了不引起任何疑心,我建議把蒼龍會的名字改掉,去掉‘龍’字。”


  忠順哼道:“隨你便。改得離譜些也成。”


  薛蟠眼睛一亮:“當真?那我就幹脆離譜些,叫熊貓會如何?”


  小朱皺眉道:“熊貓多可愛。”


  陶嘯問道:“熊貓是何物?”


  薛蟠忙從自己的刀鞘上解下絨布熊貓遞給忠順,解釋道:“熊貓古稱貊,是熊的一種,乃我國獨有物種。模樣憨態可掬,十分惹人喜歡。平日多以竹子為食,人們以為它們素食。事實上它們乃肉食動物,經常捕食旁的獸類,吃竹子不過是獵物不夠吃罷了。打起架來,獅虎未必是其對手。”


  忠順挑眉:“倒是與你這小子相似。”


  小朱道:“故此他那外號極合適。”


  忠順思忖著。今兒這麽鬧出來,少不得有翅子窯鷹爪孫得知。四個人裏頭委實獨薛家小和尚能做得了綠林門麵。若讓朱兒出頭,少不得惹人留意。遂點頭道:“也罷。”


  薛蟠嘻嘻一笑。


  帳房先生已捧了賬冊子在外,陶嘯命他進來。薛蟠已有許久沒看過這麽爛的賬冊子了,隻略翻了翻便頭皮發麻。他這身份橫豎已不預備遮掩,幹脆寫了張簽子,命人上自家鋪子裏調帳房過來。又往這賭坊內外巡視兩圈,列了張清單喊下頭的人這就買去,或是從自家庫房調取。待東西買來,和尚親自指揮布置現場,又大手一揮招來數十位裁縫。


  入夜,斜月初升。鹽幫幫主茅三郎領著一大夥兄弟、手裏抄著樸刀棍棒湧向蒼龍賭坊。到了地方一瞧,蒼龍賭坊竟與往日不同。正門外吊著八對羊角大燈,並兩串十幾隻垂地大紅燈籠。大門緊閉。門前擺著八對半人高的石人,每個石人手裏都提著一盞西洋七彩玻璃燈。石人旁各立一名身高八尺的漢子,黑衣黑褲黑帽撐開黑傘。門口左右各立了一位白衣白裙的女子,頭上紮著白色頭巾,手中各撐了把白傘。鹽幫眾人不由得心裏犯嘀咕:怎麽這麽寒磣呢?

  茅三郎等人來到賭坊門外,忽聽裏頭傳來悠悠絲竹聲。大門驟然“吱呀呀呀”朝兩邊打開。裏頭燈火輝煌明如白晝。賭坊中的賭桌、椅凳、茶幾等悉數不見。正麵和兩側立著許多蒼龍會的人。女子著白衣戴白巾立在前頭,男子著黑衣戴黑帽立在後頭。正中四把大交椅後頭則黑壓壓立了二十餘個大漢子。


  椅上坐了四個人。左邊上首一白衣道士、下首一白衣書生,右邊上首一黑衣軍漢、下首一黑衣僧人。四個人鹽幫皆沒見過。左邊二人渾身無端透出貴氣,右邊二人皆麵含笑意、貌似人畜無害。茅三郎卻知道,越是高手越不露聲色。


  便看那和尚站起來合十行禮,長誦一聲“阿彌陀佛”。“茅幫主和諸位鹽幫的朋友請了。”


  茅三郎拱手:“師父請了。敢問這是怎麽回事?”


  和尚道:“好教茅幫主得知。揚州已無蒼龍會。從今日起,蒼龍會更名熊貓會。熊貓會接管蒼龍會的全部資產、債務、權益、責任。請問一下,茅幫主此次踢館,預備來講道理的還是不講道理的?”


  茅三郎尚未琢磨透他前頭的話,隻得順口問道:“何為講道理、何為不講道理。”


  和尚微笑道:“不講道理容易。”舉起右手“啪”的打了個響指。四把交椅後頭那二十來個黑衣大漢霎時舉起弓箭瞄準鹽幫眾人。


  茅三郎負手昂然道:“尊駕設下如此陷阱,也不怕天下英雄嗤笑!”


  “不怕。”和尚道,“把笑的都宰了。”


  一個鹽幫漢子喊道:“老子今兒交代在此,我鹽幫上下兄弟必替我們報仇!”


  “哦。”和尚道,“你鹽幫上下有多少不怕死的?這些人當中又有多少沒有父母要奉養、沒有兒女要教養的?算他三千個,每天宰三百,十天宰完。”


  鹽幫眾人登時開始破口大罵。茅三郎緩緩舉起右手,幫眾瞬間安靜。茅三郎道:“既如此,講道理又是如何?”


  和尚微笑道:“講道理就麻煩了。咱們得把結梁子的經過梳理一遍。”乃命,“給茅幫主搬張椅子。”


  一名黑衣漢子遂搬來椅子擱在他們對麵。茅三郎施施然坐下,鹽幫幫眾個個圓睜眼睛立在他身後。和尚拍拍手,幾個人搬上來五隻黑漆茶幾,每位跟前放一隻。幾上擺些茶點。


  和尚乃正色道:“茅幫主今兒是來替三天前開明橋咱們兩家打的那一架找場子的。那事的根由貧僧已查明白了。倒也稀鬆平常。最初的起因不過是為著爭風吃醋罷了。”


  茅三郎假笑道:“師父可弄錯了?”


  “那貧僧與茅幫主對對?”


  薛蟠所查十分狗血。開明橋花市上有一寡婦,丈夫姓金。容貌俊俏、手腳麻利、相好眾多。相好裏頭既有鹽幫的也有蒼龍會的。前些日子,兩個相好在寡婦家撞上打了一架。蒼龍會的人被打折了一條胳膊,次日便領著十幾個兄弟將鹽幫那位一頓揍。那人傷後在床上躺了五六天,一命嗚呼。此人頭七過後,鹽幫糾集了更多人來揍蒼龍會的那位。雙方就在開明橋旁鬥了次狠的,各自死傷六七個。然而——最先死的鹽幫那位竟是這寡婦的丈夫,因欠債假死已有五年。金寡婦遂成真寡婦。


  和尚道:“茅幫主自以為得理,無非是最先死的金兄弟乃金寡婦之夫罷了。然而金兄弟裝死已有五年,他欠下那麽多債也是這幾年金寡婦辛辛苦苦替他還的,他老娘也是金寡婦替他服侍送終的。故此他並未履行身為丈夫養家的職責,金寡婦自然也就沒有為他守身如玉的義務。從道理上說人家找幾個相好沒什麽不對。不然,債主上門時家裏沒有男人,還不早被連兒帶女拖去賣了?”


  茅三郎愕然。他本想著,此事最初起因便是丈夫打奸夫。漫說隻打折了胳膊,縱然打死也天經地義。和尚這麽一說,自家早先預備的詞兒悉數派不上用場,一時語塞,氣焰矮了大半。


  和尚攤手:“要麽茅幫主替金寡婦想個法子。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還帶著兩個孩子,家裏還有一位年邁染病的婆母。該怎麽做才能保住孩子不被人拖走抵債、婆母不被人打死泄憤。後麵諸位鹽幫的兄弟幫忙想法子也可以。”


  鹽幫眾人麵麵相覷。他們當中絕大部分不知道自家兄弟便是金寡婦之夫,更不知道那哥們裝死是為了躲債。


  茅三郎身後跳出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道:“饒是如此,那金寡婦知道自家丈夫活著,竟還公然與人私通,有違律法。”話音剛落,鹽幫裏頭一多半的人眉頭皆擰起,茅三郎之神色也顯見並不讚成。


  和尚笑而歎道:“老實說,你們進來之前貧僧都在琢磨著你們會說什麽,也想過可會提到‘律法’二字。隨即又想,鹽幫也是揚州一大幫派,沒那麽蠢吧。提什麽不好提律法?諸位,鹽梟這個行當本身就有違律法。若將律法當一回事,金寡婦就當大義滅親、向官府檢舉她丈夫才對。”


  鹽幫眾人無言以對。


  和尚接著說:“此事追究根本,乃是金兄弟母親病了,為了治病、金兄弟借了印子錢。然而印子錢本為國法不許。放印子錢之人為第一惡。如有人知道是誰,可以向知府吳遜檢舉。這便是身為揚州人的好處,攤上了個好官。百姓疾苦無處求醫、臨時有難無處求助,乃天子之過也。故此當今聖上也有責任。借貸難償後隻管自己逃跑,將病母弱妻幼子丟給債主,金兄弟本人大錯難掩。你們鹽幫的兄弟被人打傷了,沒有求個好大夫,躺在床上等死。茅幫主你自己說吧,你可有不是。”


  茅三郎冷笑道:“好一張利嘴。合著你們蒼龍會就沒有不是了?”


  “首先,我們是熊貓會。其次,我們還真沒有不是。沒人知道金寡婦她丈夫是假死。情敵鬥毆你死我活不是正常的?上回打架也是你們上門挑釁。山雞鬥麻雀,誰也別說誰。”


  話因剛落,忽聽茅三郎身後有人冷哼兩聲,和尚卻搶先拍了兩下手。隻見有人帶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子出來。和尚招了孩子近前道:“大米,你喜歡爹爹還是喜歡媽媽。”


  大米大聲道:“喜歡媽媽。”


  “為何喜歡媽媽。”


  大米頓時紅了眼圈兒。“王混子欺負我,把手伸進我衣裳褲子裏亂摸。我找爹爹,爹爹說日後見了他就跑、跑快些跑遠些。媽媽說,誰把王混子閹了她跟誰睡,嚇得王混子再不敢來了。”


  滿堂寂然。方才冷哼那人大喊:“王混子是你們蒼龍會的人!”


  和尚再拍兩下手,有人將大米帶了進去。門外走進來一個九尺大漢,手捧一紅漆托盤,盤中擱著一個人頭。鹽幫已有人認出來了,死者正是王混子。


  屋中再次安靜。和尚似笑非笑望向茅三郎:“請問鹽幫還有何話說。”


  默然良久,茅三郎沉聲道:“聽聞金兄弟是便是那寡婦攛掇打死的。”


  和尚道:“不用聽聞,便是如此。人到了絕境中便與獸類無異。依著她的能力和閱曆,已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擺脫那個死丈夫了。然而隻要金兄弟占著那個坑,她就沒法子給孩子找更合適更負責任的父親。貧僧理解她。而且會將她當作熊貓會家屬護著。”


  茅三郎冷笑道:“如此說來,金寡婦的姘頭是你們熊貓會的?”


  “大米那孩子已答應加入熊貓會。”


  方才那冷哼的鹽幫漢子又說:“王混子從來喜歡娘們兒,何嚐喜歡相公了?那小子不會扯謊吧。”


  “他是扯謊了。”和尚點頭,“王混子欺負的不是他,是他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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