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金陵城有大報恩寺, 即古之長幹寺,乃明成祖朱棣所修。本朝的江寧織造局就設大報恩寺旁。前些年的江寧織造郎中皆由甄應嘉兼任,如今已交給其弟甄應勉了。大報恩寺毗鄰肥差衙門,香火錢自然少不了。寺中花木也修剪得齊齊整整, 一年四季皆有遊客前來賞玩。
這日天氣晴好,大報恩寺中又來了不少人賞花觀景。兩個書生行於小徑,談詩論文好不雅致。一個看見樹上棲了隻華冠黑斑鳥兒, 讚道:“這雀兒生的好模樣,倒像個道士。”
忽聽上方有人問道:“為何和尚廟裏的鳥兒像道士?”
二人抬頭望去,隻見不遠處一株大梧桐樹的樹杈上坐了個穿灰布短襖的少年,約莫十八九歲, 麵色黝黑、笑眉笑眼。書生道:“雖此處是和尚廟, 這雀兒頭上戴著道觀,和尚卻是光頭。”
少年笑道:“倒也有理。”話音剛落,耳聽“啪”的一聲, 那鳥兒竟從樹上掉了下去!再看少年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把彈弓。
書生立時喊道:“它好端端的在樹上, 你打它作甚!”
另一個書生跌足道:“好不造孽!此處乃是佛寺!阿彌陀佛。”
少年滿麵無辜道:“快中午了,我要吃午飯啊!這鳥兒我昨兒已吃過一隻了,其實不大好吃, 我也不想吃的。偏你們金陵連山都沒兩座。漫說野豬野鹿,連兔子都不大尋的著。”
前頭那書生道:“你若饑餓可去外頭買些飯吃, 若沒錢、這大報恩寺中亦可寄食, 何苦殺生。”
少年委屈道:“和尚廟裏的飯粥我吃過。他們吃素不吃葷。我一頓沒有肉就渾身難受。”
兩個書生還要說話, 猛然聽前方有人大呼“三妹妹你站住!”幾個人循聲望去, 隻見一個穿茜紅色衣裳的年輕姑娘飛快從小徑那頭跑了過來。遠遠望見書生們輕聲叱道:“快讓開!”兩個書生不由自主往旁邊閃避。她身後約莫百步遠處追著個二十出頭的錦衣男子。這男子身高有七尺掛零,神色焦急:“我看見你了!我知道是你!”
樹上那彈弓少年嘀咕道:“邊跑邊喊哪兒能跑的快?”
錦衣男子個子雖比姑娘高出去許多,步子卻踉踉蹌蹌的,還喘氣。姑娘風一般從書生們跟前穿過。不多時男子也跑近跟前。隻見一團灰色的物什從天而降,二人大呼“哎呦!”書生們定睛一看,竟是彈弓少年從樹上掉了下來,正好砸中了錦衣男子,兩個人滾在一處。
“哎呦哎呦哎呦呦~~”少年齜牙咧嘴的吵吵,“大哥,你怎麽不好好走路啊!”
“你你你這人講不講理?”錦衣男子氣急敗壞,“我好端端的在走路,分明是你忽然掉了下來!”
“那我好端端在樹上坐著,怎麽早不掉晚不掉,你路過時就掉了呢?怎麽我就不砸到別人隻砸到你呢?難道不是你有不是?”
“我有什麽不是?!”
“橫豎必有不是。”
彈弓少年比錦衣男子高了約莫一個頭,錦衣男子縱有理也說他不過。
兩位書生麵麵相覷。一個上前道:“二位,這會子天氣濕冷,你們先起來吧。”
他倆哼哼哈哈的爬了起來。錦衣男子往前一看,那姑娘已快沒影子了。也顧不得同彈弓少年理論,拔腿就追。“三妹妹你回來!”
書生們望著其背影,一個道:“他當真跑不大動。”另一個道:“那姑娘跑的還快些。”再回頭,彈弓少年已順著小道朝那頭走了,手裏還提著方才他打下來的那隻鳥兒。
一時書生們出了大報恩寺,於路口看見了方才那錦衣男子。他正同賣香燭的老漢打聽穿茜紅的小姑娘。一個書生心下納罕:“那不是他妹子嗎?”待錦衣男子離開後也上前向老漢詢問。老漢道:“那位大爺說,他妹子多年前失蹤了,今兒竟然在廟裏看見。這兩三天下午我都看見了那姑娘從路口出來。”二書生互視幾眼,將信將疑。
次日下午,錦衣男子依著老漢說時常看見他妹子的點兒,負手立於路口張望。望了半日沒見著人,心下微急。忽聽背後腳步聲起,有人大喊“借光借光!”錦衣男子才剛轉過身去,迎麵撞來一個巨大的竹筐。男子躲閃不及,被竹筐正麵砸中臉,連人帶框摔倒在地。框中的東西嘩啦啦撒了一地。抱竹筐之人也打了個趔趄,大聲抱怨:“哎呀你這人怎麽回事?跟木頭似的。”
錦衣男子惱道:“分明是你撞上我的!沒長眼睛嗎?”
“我身前抱著這麽大的筐子,哪兒看的見前頭的人?你是聾子沒聽見我喊借光嗎?”
錦衣男子爬起來,眼看滿地撒著空稻殼,自己頭上身上到處都是,不由得無名火起。抬頭一看,眼前拎著竹筐的不正是昨兒從樹上掉下來的那少年?腰間還別著彈弓。氣得跺腳,指著少年喊:“怎麽又是你!”
偏那彈弓少年也指著他喊:“怎麽又是你!”
錦衣男子一壁拍去身上的稻殼一壁罵:“我竟倒了十八輩子的黴,連著兩日遇上你這……哎呀三妹妹!”他與彈弓少年爭執之時,昨兒那姑娘已從他們身邊過去、快走沒影子了。錦衣男子拔腿就追。隻是他今兒也並沒有跑得比昨兒快。
第三天,同一時辰,錦衣男子又來路口守著。忽聽有人大喊:“讓開讓開……”錦衣男子聽著聲音耳熟,正是前兩日遇見的那位,趕緊讓開。隻見那彈弓少年飛一般從山門跑下來直直的撞向錦衣男子,“咚”的一聲悶響。少年雖也摔倒了,卻很快爬起來;錦衣男子被撞得咕嚕嚕滾了半日,頭也暈了眼也花了。
老半日錦衣男子才回過神來。隻見少年已蹲在他身邊理直氣壯的說:“喂,大哥,你是故意的不是?”錦衣男子幹脆閉眼不言語。待他慢慢坐起身來,前日那姑娘又隻剩下一點茜紅色的影子。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錦衣男子沒再被人撞。隻是也沒再瞧見疑似他三妹妹的那姑娘。
到了第七天,莫愁湖上飄著一條畫舫;莫愁湖畔碼頭一株大梧桐樹上坐了個人,便是那個彈弓少年。畫舫漸漸靠岸,兩三個商賈模樣的人從上頭下來。前幾天路過大報恩寺的那姑娘依然身著茜衣,身後跟了兩個掌櫃,拱手相送。
商賈們上馬車走後,姑娘和掌櫃的回了畫舫;上頭又慢悠悠下來一個年輕和尚,徑直朝大梧桐樹走去。
和尚朝樹上招手:“喂~~小子~~下來。”彈弓少年“騰”的跳下了樹。年輕和尚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他半日,問道,“你小子多大歲數?哪兒的人?老子娘都在麽?都多大歲數?老子是做什麽的?家裏兄弟姐妹幾個?幾個哥哥幾個姐姐幾個弟弟幾個妹妹?都成親了沒?家裏幾頭牛幾畝地幾間房子?認得字不?會不會數算?會什麽手藝?有沒有小老婆?有沒有姘頭?有沒有相好的粉頭和小寡婦?有沒有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小姑娘?”
彈弓少年道:“我今年十八歲,遼東人。親老子娘已沒了。養我的爹在呢,三十八歲。沒養母。老子是軍漢。我爹就我一個,叔伯兄弟姐妹六個。三個哥哥兩個姐姐一個妹妹。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成親了,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沒成親。家裏幾頭牛我沒數過,大概二十來頭。四百來畝地。些許認得五六百個字。我們爺倆的院子有九間房子。會數算。會打獵會打仗還會做飯燒菜。沒有小老婆。沒有姘頭。沒有相好的粉頭和小寡婦。沒有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小姑娘。”他想了想,“我家裏養了條狗算嗎?不過她成親了。”
“成親了不算。狗也不算。”和尚伸出手來,“掰個腕子,我試試你力道。”
彈弓少年伸出胳膊,二人懸空掰腕子。良久不分伯仲,終於還是和尚更勝一籌。少年齜牙:“師父好力量!都快趕上我爹了。”
和尚道:“下回讓你爹來試試,讓你們爺倆都輸的心服口服。”乃擺擺手,轉身往回走。
少年喊道:“我爹力量比師父大。若掰手腕子他必贏。”
和尚哼哼兩聲:“不好說。別的還罷了,貧僧在力道上還沒遇到過對手。再說掰手腕子也不是不需要技巧的,並非單憑力量便可取勝。你都這麽大了,你爹縱沒老也快老了……”一路嘮叨著上畫舫,人家早已聽不見了他還在說。
少年便靠在樹上望著畫舫笑。
又過了會子,畫舫上下來一個瓜子臉兒、修眉鳳目、披鬆花色大氅的姑娘,也是直走到梧桐樹下,向少年道:“去買二斤瓜子、二斤鬆子、半斤桂花糖藕和兩盒龍須糖來。”
“好。”少年爽利答應著走了。
他腳程快,不多時跑到街邊尋人打聽著點心和炒貨鋪子,沒多久便把東西買了回去。看了看畫舫,毫不猶豫走到跟前。“姑娘,東西買來了。”
方才讓他買東西的那姑娘喊道:“送進來吧。”
“好。”
彈弓少年大步踏上畫舫。便看見那和尚立在船舷上一本正經道:“貧僧若一腳把你踹下去,你會不會淹死。”
“不會。”少年道,“一則您踹不著我,二則我會水。”
“你不是遼東人麽?竟也會水?”
“遼東也有河。”少年道,“我爹在重慶府長江邊長大,極擅水。”因舉起手上的東西。
和尚招手讓他跟著自己進去。
到了畫舫中一瞧,裏頭短案旁麵對麵坐著那兩個姑娘。和尚打橫坐下。少年便將吃食擱於案上,自己坐在和尚對麵。
披大氅的姑娘細查了查他買來的東西,點頭道:“還好。”茜衣姑娘淡然替四個人倒茶,沒看少年一眼。
兩個姑娘便開始談論生意,邊說邊喝茶、吃零嘴兒。和尚時不時插兩句話。少年隻在旁坐在,正大光明盯著茜衣姑娘看。姑娘們說著說著爭執起來,和尚湊在裏頭兩下裏補刀。少年因聽不懂,唯有替茜衣姑娘鼓掌叫好。
過了會子,她倆爭累了,吃茶歇息。和尚乃向少年道:“你進來這麽久,也不問問因果?比如前幾日大報恩寺之人是誰?”
少年道:“我爹說,每個人都有難言之苦。人家若信得過你、且覺得你幫的上忙,自然會告訴你。無須過問。”
披大氅的姑娘不覺點頭:“你老子有點意思。”乃向茜衣姑娘道,“就眼下看來,這小子別的還……行。就有兩個明顯缺點。一個是不怎麽有學問,另一個是不怎麽有錢。”
茜衣姑娘終於看了少年一眼。“這兩樣我都有。”
少年立時咧嘴笑了。“學問麽。我祖母說,術業有專攻。我自小讀的兵書。真要學別的也行。橫豎我年輕、腦子靈光。錢麽,賺就是了。這幾日上午我去了好幾個鋪子打雜掙錢呢。故此方才才有錢買吃食。”
茜衣姑娘可算正眼瞧他了。“既如此,早幾日怎麽不去?窮的那模樣兒,連件大襖子都買不起。”
少年義正言辭道:“我身子壯實,裏頭的皮裲襠極暖和,沒大襖子無礙。廟裏有飯,我會打獵烤鳥烤兔子,且早幾日沒見過你,賺錢作甚。”
披大氅的姑娘敲敲案頭道:“第三個缺點,懶。”
和尚奇道:“你既是遼東人,跑來金陵作甚?”
少年老實道:“來找我爹。可我把地址給弄丟了。”
披大氅的姑娘道:“第四個缺點,冒失。缺點果真認得越久越多。”
少年道:“並非我冒失。地址寫在極小的小紙片上,讓風刮去河裏了。”
和尚搶著說:“第五個缺點,缺乏生活常識,不知道在有風處不能隨手撂下紙張之類的物件,尤其是地址、書信。”
少年張了張嘴又閉上:“不說了。不然你們眨眼就能數出十來個。”
幾個人大笑。
少年又道:“我在金陵的大小城隍廟都畫了隻有我和我爹認得的標記。他每到一處必要去城隍廟的,且無事便去。早晚必能找到他。”
披大氅的姑娘點頭:“那也罷了。”乃皺眉看著茜衣姑娘道,“行了,你也換個別的顏色的衣裳穿穿吧。連著六七日看你穿同一色我都審美疲勞了。”
少年忙說:“你穿什麽顏色我都認得出來。”
茜衣姑娘惱了:“我愛穿什麽顏色穿什麽顏色,與你們什麽相幹!”
披大氅的姑娘與和尚齊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