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這一日薛蟠從鋪子裏回到林府, 門子大叔趕上前道:“不明師父可回來了。這位老哥等了你許久。”有個仆人模樣的中年人從門房走出來朝薛蟠行禮。
薛蟠一眼就認出,他便是當日替太子給自己送帖子的。忙說:“孟道兄有事麽?”
仆人道:“我們道長在金陵呢,眼下正著急找兩個人,偏又不便大張旗鼓的找。聽說不明師父乃金陵人氏且多有門路, 遂想托你幫個忙。”
薛蟠忙問:“何人?可有名姓?”
“沒有名姓。”仆人道,“然有畫像。”說著從懷中取出兩張不大的紙卷兒,雙手捧給薛蟠。
薛蟠收了, 道:“貧僧必然竭盡全力。隻是找人這事兒運氣成分更多, 貧僧不敢保證能找到。”
“無礙。”仆人留下聯絡地址, 行禮而去。
薛蟠握著紙卷兒走回院子。堂屋中徽姨正教黛玉茵娘下圍棋, 小朱在旁湊熱鬧。跟大夥兒打過招呼後,薛蟠挑開門簾走入穿堂。案子上鋪了許多零碎,陶嘯小心整理他的箭囊;忠順歪躺在貴妃榻上犯懶。薛蟠徑直來到案前打開紙卷兒,頓時皺起眉頭。
陶嘯抬目瞟了一眼:“嗬~~好標致的小美人兒。誰啊。”
薛蟠苦著臉道:“太子托我偷偷幫他去金陵找這個姑娘。”
“嗯?”陶嘯拿起一隻箭頭再看兩眼畫像, “金陵地方大美人多,怎麽找?”
“找容易。難的是不讓他知道找容易。”
陶嘯糊塗了。“我怎麽聽不懂?”
忠順半睜開眼道:“意思是他認得那姑娘。”
薛蟠歎道:“這是我手下一個要緊的掌櫃。明二舅知道,就是盧慧安。”
忠順不覺坐了起來。“他怎麽知道盧慧安在金陵?”
“我哪兒知道。”說著, 薛蟠拿開盧慧安的畫像,看下頭那張。是個年輕的小夥子。
陶嘯驚呼一聲, 指著畫像:“這是我兒子!”
“什麽?!”薛蟠好懸沒蹦起來, “這是你們家陶瑛?”
“對。”
“……為什麽太子會同時找盧慧安和陶瑛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主兒?”
“……這不得問太子麽?”
二人麵麵相覷。
偏這會子, 外頭小朱喊道:“對了, 和尚和尚~~”
“何事?”
“金陵來了封極厚的信, 你快看看。”
“你看沒。”
“沒看。”小朱道, “我瞧信封上的字跡是你那話癆師叔的,我才懶得費那眼力看他廢話。”
薛蟠忙走出去拿了信,回到穿堂。拆開一瞧,果真是他師叔法靜寫來的。果真話癆。不過……看完信他神色古怪,瞄了兩眼案頭的兩張畫像。“謎底揭開了。”又看著陶嘯,“陶四舅,恭喜。”
“嗯?”陶嘯擦弓呢,頭也沒抬。
“你兒子談戀愛了。”
“什麽?!”陶嘯與忠順王爺同時喊了出來。
薛蟠嘴角抽了抽:“你們爺倆這趟江南來的真劃算。”乃走到案子旁坐下,“陶四舅,你知道盧慧安是個什麽來頭麽?”忠順霎時猜到幾分,撲哧笑了。
陶嘯看了看忠順。“不知道。”
“她來頭挺大的。”薛蟠正色道,“小時候讓皇太後一眼相中。”
“哪個皇太後?”
“已死的那個。義忠親王老千歲之母。”
十餘年前,太上皇還是皇帝,義忠親王還是太子。天子和皇後同遊長安,來到長安望族盧家。盧家的三小姐年齡最幼,卻聰慧知禮落落大方。早有算命先生說她命數顯赫、必得貴婿。皇後十分喜歡,立時同其祖母盧老夫人說好了,來日必給這小姑娘一個京中貴婿。幾年後皇太孫定下的正妃尚未過門便在家中病逝,皇後遂命將盧三小姐接到京城,她親自教養。眾人皆知這孩子日後定是要做太孫正妃、而後太子妃、最終母儀天下的。
誰知朝局風雲突變。太子被廢,滿門皆死。盧三小姐雖不曾與皇太孫正經定下婚約,終無法返回長安。遂送去皇家道觀大高玄觀出家為道,道號慧安。
再後來,薛蟠救下逃亡江南的小朱,又順著小朱給的線索偷偷溜入大高玄觀找到盧慧安。薛蟠問她願不願意離開道觀去做商賈,盧慧安二話沒說便答應了。他倆當時也沒有做賊的經驗,故此事兒辦得不怎麽妥帖。隻假意留下遺書一封,將一雙十方鞋留在大高玄觀左近的河邊,便跑了。事到如今回想起來,簡直到處都是漏洞。
前幾日,盧慧安去江寧織造局談生意。路過大報恩寺,見一個窮小子大冷的天兒衣裳單薄——主要是看那小夥子長得挺好看,心生惻隱,讓人給他買了件短襖禦寒。
該窮小子便是陶瑛。忠順王府安插在遼東的人收到他們王爺的書信後,給陶家送話說陶嘯有極要緊的事兒找兒子。整個陶家唯一一匹汗血寶馬就給了陶瑛。這小子極想試試馬兒能跑多快,沒怎麽聽完祖父祖母的嘮叨便撒丫子溜了。生平頭一回獨自離開遼東遠行江南,根本不知道應該帶多少盤纏。路上還罷了,一進金陵城霎時把身上的餘額花得所剩無幾,隻得寄宿於大報恩寺。他不是沒錢買襖子,隻是馬兒的草料實在貴、他不敢胡亂花錢。
從織造局談完事兒出來,盧慧安順道去大報恩寺走走散心,出去才坐車。平素她身邊多少會帶兩個人,那日偏生懶得帶。做夢也沒想到會遇上她二哥,還被她二哥認出來了。幸虧陶瑛從樹上跳下來救了她一回。
那幾日她都要去織造局。本來麽,依著盧慧安的本事避開盧二爺不是什麽難事。偏次日一不留神便發覺陶瑛偷偷跟著,便誠心想看那小子還能怎樣,故意隻身從大報恩寺前的路口走過。當天晚上,陶瑛已悄悄跟著她到了天上人間左近,讓法靜察覺。
張子非聽說時頗不高興。倒是法靜道:“人家並不知道盧道長神通廣大,大約隻想幫忙。”後見陶瑛果真除了攔阻盧二爺之外並不打擾、甚至沒在盧慧安跟前露麵,張子非漸漸覺得還行。再後頭幾日,他們誠心往金陵四處亂走,陶瑛都能追蹤到。法靜張子非都讚他有兩把刷子。重點是,盧慧安本人看他極順眼。
說完經過,每個人輪流看了一遍法靜的書信,互視良久。陶嘯道:“又與太子什麽相幹?”
薛蟠思忖道:“基本可以推斷,盧慧安她二哥在太子身邊做事。連著三天都看見疑似慧安之人,又證實不了,盧二爺不免露出什麽奇怪的痕跡。太子左近少不了人精,套個話兒很容易。畢竟是先皇太後相中的人,又從大高玄觀逃走,太子豈能不好奇?陶瑛那小子顯見每回都是故意攔阻盧二爺的。就算人家當時沒回過神來,過後自然能想明白。”他齜了齜牙,“現在貧僧能肯定了,太子不想讓他母親挑中的孫家小姐做大老婆。”
忠順皺眉:“他想奪本王的兒媳婦不成?”
薛蟠翻了個白眼:“什麽你兒媳婦?我們盧大掌櫃答應了嗎?早著呢!王爺以為娶兒媳婦那麽容易啊。”
陶嘯拉了忠順的手向薛蟠道:“怎麽給你送來兩張畫像就變成想搶我們兒媳婦了?”
薛蟠又翻了個白眼。“慧安道長本質上跟欽犯沒什麽不同,為何不光明正大的找?而要托貧僧偷偷摸摸的找?因為他外祖母張老太君還在金陵沒走呢。太子不想讓外祖母、母親、孫家和往他後院塞美人的其他幾戶人家知道。二位當家,別忘了,盧三小姐乃‘命數顯赫、必得貴婿’之人。隻要找到,太子少不得有法子將她弄到自己後院。先皇太後親手調理的人,對付孫小姐甄小姐之流,輕而易舉。”
“他想替自家後院挑把刀子、好對付他母親?”
“沒錯。因為是母親,所以他自己對付起來不方便。”薛蟠哂笑道,“這天底下的事兒,但凡沾惹上‘權力’二字,就沒有誰是不能對付的了。”
忠順想了半日,道:“既如此,本王得去一趟金陵。”
“喂~~別啊!”薛蟠忙說,“現在時間特殊,滿金陵都是姓司徒的。萬一被誰撞見了可如何是好。”
忠順道:“既然滿金陵都是姓司徒的,本王也姓司徒,有什麽奇怪的?”
薛蟠與陶嘯互視一眼——這說法好像沒錯。但是不對啊!“人家是來買官的,您老來幹嘛?”
“本王難道就不能替手下人買個官兒?”
“那可能就有點尷尬了,介於你們忠順王府肩負王朝守護者的職責。”薛蟠已知道攔他不住,思忖道,“還不如說你是去找陶瑛的。”
“都成。”
又商議了半日,幾個人到晚上才跟徽姨商量。徽姨聽說盧慧安跟陶瑛看對了眼,驚得許久沒回過神。似歎非歎道:“竟有如此緣分。”遂告訴林海說明律和陶嘯要去金陵看個鋪子。林海歡喜不已,連聲道莫擔心銀錢。
次日一早,大夥兒送兩位舅舅出門。林海看著薛蟠道:“蟠兒,你不去?”
“我不去啊。”這個點兒薛蟠不敢往金陵闖,怕偶遇上誰。
林海正色道:“你家本在金陵,又熟絡商路,怎麽不陪著兩位舅舅去?”遂命他跟著走。
薛蟠還能怎麽辦?金陵揚州兩城相近,前兩年不明師父還大發善心親自出錢新修了“寧揚快速馬路”。他連衣裳都不用帶。
加上十三,四人快馬趕到金陵。
這幾個月薛蟠回家很少,遂先見他母親去。好在王氏早已習慣爺們常年在外,不大介意。再瞧瞧發揚薛家理工傳統的薛蝌同學可有長進,開始有減肥意識的薛寶釵同學體型可有變化。然後他欣喜的發現寶釵還真的略瘦了點子!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寶琴小朋友胖了兩圈。原來這兩個月寶釵的甜食許多進了她的小肚子。薛蟠幹脆命廚下少做些甜點。
寶釵悄悄拉了薛蟠到旁邊輕聲道:“哥哥,紅嫣姐姐是誰?”
薛蟠一愣:“額?我們家親戚。釵兒是打哪兒聽到的這個名字?”
薛寶釵掰手指頭:“上個月,母親領我到甄家看戲,甄大嫂子跟我打聽我們家紅嫣姐姐的生辰。”
“你怎麽說的?”
寶釵昂首驕傲道:“我說,母親說了,姐姐的生辰不可以隨便告訴旁人。”
“說的對!”薛蟠豎起大拇指。
“這個月初六,我陪母親上你們棲霞寺進香,遇上周太太和兩位周姐姐。周太太也問我怎麽不見紅嫣姐姐出門子。”
“然後你說?”
“紅嫣姐姐要讀書!”
“嗯,好。”
“然後就是昨天,二叔領我們幾個遊湖,在昆明池上遇到了陳家的船。靠岸後幾位嫂子姐姐過來打招呼。陳姐姐說怎麽多日不見紅嫣姐姐怪想她的。我說她到揚州走親戚去了。”薛寶釵挑起小眉毛似笑非笑。
“你甭管薛紅嫣是誰了。”薛蟠笑眯眯拍拍她的頭,“橫豎隻當我們家有這位漂亮姐姐就是。”
寶釵擠擠小鼻子:“你又吹個天大的泡泡!”乃伸出三根手指頭,“我替你圓了三次謊兒。記著!”
“好,我記著呢。回頭給你謝禮。”
“不用謝禮,給銀子就行。”
“小財迷。”
“多謝誇獎。”
薛蟠暗自好笑。自家不止有錢、還得了京中不少大人物眼青。偏兩個妹子都小,人家想結親都沒法子。遂惦記起了上回陪元春演戲的紅嫣。
為免麻煩,陶嘯和忠順都沒見薛家的人,直往小西院去了。
薛蟠進屋一瞧,氣氛不大好。姚大夫和朱嬸兩口子麵沉似水,忠順滿臉不高興,陶嘯嘴角掛著滿不在乎。薛蟠拍拍額頭。上回說服徽姨接受她弟的性取向,是恰逢特定的環境和他們家特定的過往。在本朝,契兄契弟都是玩兒,沒人正經當一回事。橫豎他倆也不稀罕旁人的眼光。
薛蟠本著做戲做全套的原則,輕歎一聲,朝姚大夫合十行禮道:“姚大人。不論如何,您不應當對陶將軍無禮才是。”
姚大夫冷笑道:“我不過區區民間郎中,當不得‘大人’二字。”
“貧僧的意思是,再如何,陶將軍也是對忠順王爺有恩的。”
“有恩?”
“陶將軍辛辛苦苦十八年,養大了王爺的外室子,還將他教養成青年才俊。還不算有恩嗎?”薛蟠垂目低聲道,“比京裏頭那位強太多了。”
姚大夫愣了,忙朝那二人望去。偶數舅舅們強繃著臉雙雙望天,生怕不留神破功。
倒是朱嬸先反應過來,低聲叱道:“薛大爺莫要胡鬧,外室子與嫡子如何比的。”
薛蟠偷偷比了個“V”。矛盾成功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