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戲台上唱完第三出戲時, 孫家老太太派人來請薛母王氏和薛二嬸說話兒。她老人家身份高年歲大,薛家兩位太太趕忙去了。薛寶釵因為有甜食限製,想著到孫家那邊吃點心沒人管,便跟著去。
一時她們回來, 王氏先問兒子:“蟠兒,紅嫣是誰。”
薛蟠嘴角抽了抽:“艾瑪,我忘了跟您通氣。釵兒, 沒穿幫吧。”
“沒~~有~~”薛寶釵揚著小臉得意洋洋伸出四根手指頭。
“知道知道。”欠她四筆賞金。
原來,方才說了三五句閑話後,孫老太太和顏悅色道:“薛太太,你們家那個叫紅嫣的姑娘怎麽不見她出來逛逛?”
兩位薛太太都稍怔了一瞬。寶釵正琢磨著趁人不備拿塊龍須糖呢, 見狀趕緊說話:“紅嫣姐姐前幾日不知在哪個道觀抽了個下下簽, 心情不好連門都不出了。”
孫老太太笑道:“年輕人偏愛將那個當回事。她下回去抽保不齊就上上簽了。”
薛二嬸低聲問道:“釵兒,紅嫣是哪家的孩子?”
寶釵眨眨眼:“五嬸家的呀~~就是那個肚子好胖、臉兒圓滾滾、愛嗑瓜子兒的五嬸。”二位薛太太麵麵相覷:薛家親戚裏頭符合這三條的好幾串,尤其在薛蟠改進了炒瓜子工藝之後。
孫老太太這才知道紅嫣跟她們家女眷往來不多。遂喚寶釵到身邊坐了, 慢慢的閑言中套問紅嫣的年紀模樣誌量等等。寶釵熟悉的舉止符合上流社會標準的妙齡姐姐、唯有賈元春, 不自覺便拿了元春住薛家時的種種移花接木。孫老太太越聽越滿意,不住的點頭。
孫三太太笑道:“過幾日是我生日,帖子已下到你們府上了。讓紅嫣姑娘也一道來吧。”
孫大太太道:“熱鬧熱鬧, 抽簽的事兒她便忘了。”
薛太太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可薛家旁支女兒論理說配孫家嫡係子弟不上;若是孫家的旁支子弟,孫老太太這架勢實在不像。隻得先答應下來, 轉頭問薛蟠。
薛蟠頭大了。孫家男丁挺多, 是眼看要出太子妃的人家。依著長孫孫溧現在的歲數還單身來看, 他們家慣於晚娶。若想同薛家結親, 等薛寶釵長大一點問題都沒有,怎麽可能瞄上紅嫣?何況方才明擺著薛家兩位太太都跟她不熟。
薛二叔忽然提醒了一句:“孫二老爺不是才剛死了老婆嗎?”
“哎呦!對。”薛蟠擊掌。
孫二太太丁氏是熊貓會第二單生意的目標,冤魂索命早已傳開,連喪都沒在孫家發。孫二老爺比林海還小幾歲,不可能不續弦。門第高些的人家多半舍不得女兒,故此新孫二太太反倒不好找。太子正在丁府住著。因與不明師父二百年前大荒山下棋的緣分,無端信任薛家。薛家嫡係沒什麽人,三個孩子一個和尚。想趁早結親委實唯有旁係。
乃輕歎搖頭:“再如何也結發夫妻十七八年吧。這新老婆找得有點兒快。”
薛二嬸忙說:“怨不得他們。那事兒外頭傳得可邪乎呢,是得早些新娶個二太太把那話壓一壓。”
薛蟠思忖道:“紅嫣我可以問問,八成不願意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不過丁三太太的生日還是得麻煩她跑一趟,讓寶釵同去。乃瞄一眼他妹子——原著慣性真大。薛寶釵不知何時已抓了塊高糖高熱的花生桃酥擱在嘴裏咬,眼睛還盯著另一塊高糖高熱的鴨油酥餅。這德性能不胖麽?
戲台上唱第四出時,有兩個婆子陪著名妓謝嬌嬌從外頭進來,直送入慶二爺包廂中。
後遂無事,直至全本戲唱完。大夥兒都知道該有熱鬧了。
便看慶二爺笑嘻嘻立在戲台上作了個團揖,道:“今兒難得大夥兒給臉都來聽戲,慶某多謝了。”頓了頓,“前兩日秦淮河上撈起來個嫖客,傳聞是我們家的人。我辟個謠。不是。我親去看過。”
賈雨村忙站起來道:“諸位,那人委實不與慶二爺和慶府相幹。”
有人幫腔道:“知道了。”“多謝賈大人。”“我就知道慶府上不會有那等猥瑣之人。”
慶二爺又道:“還有件事兒。有家鋪子,我一直以為獨我家在那兒買東西。這趟來了才發現,原來家家戶戶都在那兒買東西。”眾人暗笑。“旁人我不知道,獨說我自家。往年買東西都是管事來的,今年我竟親自來了。緣故麽——我得了消息說,這趟東家會露出真容。”他笑道,“跟大夥兒說實話。我預備著套東家的話、給他幾個錢、嚇唬嚇唬他,拿到他進貨的路子,日後便宜我自己進貨。”
包廂裏頭的鳳子龍孫個個露出古怪之色。
“說來倒是要多謝前兩日死的那位。他假扮我家的人,我不免往府衙探究,竟偶遇了一位兄弟。”慶二爺朝司徒暄包廂抱拳。司徒暄遲疑片刻站起來回禮。“千裏之外相逢也算有緣,這位兄弟約我吃酒。我倆酒過兩旬漸漸話多,亦漸漸發覺——我二人非但為著同一批貨品而來,甚至都想知道東家的身份、拿到他的進貨路子。再多說幾句,竟都是有人提醒的我們。”慶二爺正色道,“今日我請各位兄弟們來便是想問問大夥兒,你們可一樣,被人~~拿東家身份、進貨法子做餌,攛掇而來。”
滿堂闃然。良久,有個人朗聲道:“我也是。”
另一人道:“我也是。”
遂各家都說自己也是,毫無例外。位置最好的包廂裏,英俊少年們和心腹幕僚們神色異彩紛呈十分有趣。
慶二爺道:“給我送消息的和攛掇我的,乃京城聽波小閣的粉頭巧梅。”
司徒暄道:“給我家送消息和攛掇我家的,是聽波小閣粉頭如月。”
而後數位包廂裏的天家子弟陸續開口,無一例外皆受了聽波小閣粉頭的攛掇。
最末忠順王爺咳嗽兩聲道:“我竟不知你們做的什麽買賣。”
慶二爺問道:“叔父不是來買東西的麽?”
“不是。”忠順道,“我是來找瑛兒的。壓根不知道你們這些臭小子來了一大幫。今兒才知道,嚇了我一跳。”
司徒暄問道:“敢問叔父是何時到的金陵。”
忠順想了想:“不足半個月。”
司徒暄點頭思忖道:“叔父委實不是來買東西的。我們比你早到得多。”
話雖如此,包廂裏頭眉頭皺起好幾串。
忠順看著慶二爺道:“是了。我想起來了。八月二十二是你五伯生日,你竟然沒去。你們這幫小子都沒去。合著那時候你們已南下了是吧。”
慶二爺笑拱手道:“正是。”
忠順哼道:“還偶感風寒。我就說麽,什麽鬼風寒跟瘟病似的,連咱們這樣的人家都病下許多主子。”慶二爺這回隻笑不答話。
包廂裏的人掰掰手指頭。倘若忠順王爺八月二十二還在京城,依著路程最快也得十月下旬方可到江南。如此,他說來了不足半個月倒是恰好合適。嗯,他真不是來買東西的。倒也有人想過加急快馬。可他們買東西的都早早做好了預備,沒誰會臨時起意。
又聽忠順問道:“既這麽著,你們東西買了沒?”
慶二爺歎道:“才剛知道東家身份,還沒來得及查驗真假,他就失蹤了。”
忠順嗤道:“那還買什麽。大冷的天兒趕緊結伴回去吧。”
陶瑛忽然問道:“暉哥哥,就算東家失蹤了,鋪子總還在、夥計總還在。夥計必知道價錢。讓他賣給你們不就得了。”慶二爺怔了怔。那小子又說,“什麽好東西?既是這麽多人跑遠路來買,想必好?義父,咱們也買一個玩兒行不?”他快速看了眼盧慧安,忙改口,“買來送人!送人!我才不要呢。”
“行啊!”忠順接口道,“暉小子,給你叔帶一個。多少錢我給。”
慶二爺撇嘴:“您老也不問問是什麽。”
“管他是什麽。我兒想要,我買的起。”
司徒暄道:“叔父,那東西……並非筆墨頑器之流可以每人買一個。”
忠順皺眉:“何意?你們想買同一樣物什?”
“差不多吧。”
陶瑛好奇道:“那怎麽買?價高者得麽?跟粉頭開.苞似的,一群客官圍著喊價錢?”
司徒暄咳嗽兩聲:“不是粉頭。”
“戲子?”
慶二爺忍笑道:“不是。也不是圍著喊價錢。”
“那怎麽知道最末買著的是出價最高的?”
“……最後買著的也未必是出價最高的。”
“抽老千?粉頭看誰長得好看自己決定賣給誰?”陶瑛眼珠子咕嚕嚕的轉,四麵張望各位包廂中的小帥哥。“東家是女的麽?”眾人麵色皆窘。
慶二爺忍不住哈哈大笑。“瑛兄弟怎麽會想到是買粉頭?”
陶瑛大聲道:“你們自己剛才不是一個個都說,粉頭讓你們來的嗎?窯子裏不賣粉頭賣什麽?”
一眾鳳子龍孫的臉色頓時黑成連片烏雲,慶二爺也笑不下去了。
半晌,忠順皺眉道:“究竟買什麽?”
眾人麵麵相覷,誰都不敢言語。
薛蟠實在憋不住了,雙手揉臉趁機偷笑。
前幾日盧慧安聯絡端王府的人,說不明師父想見司徒暄。二人與隱秘處悄然相會。
薛蟠滿臉無辜合十行禮:“三爺,那個什麽,有件事論理說貧僧是不該打聽的。貧僧實在好奇、憋不住。若不方便就算了;若方便,稍微暗示一星半點兒行麽?”
司徒暄好笑道:“師父請說。”
薛蟠吐了口氣。“前幾個月貧僧都在揚州、不知道。這趟回來嚇一跳。金陵城大概從沒來過這麽多國姓爺們,一個比一個身份高。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兄弟開會呢。什麽了不起的好東西,你也來買、太子也來買、別的爺也來買。”
司徒暄苦笑:“別提了。我也是來了之後才知道,他們也來了。”
“你想自己獨得便宜?”
思忖半日司徒暄才說:“其實倒也算不上買東西,隻是條門路。說實話,早先我們家以為那門路是……甄家的。”
薛蟠挑眉:“甄應嘉?”
“嗯。最先給我們家這門路消息的便是甄家。”
薛蟠摸摸下巴:“甄瑁說……他姑媽是你父王的側妃。”司徒暄點頭。“這門路很神秘對吧。”
“對。”
“所以甄家其實也隻是知道這門路,並不能控製這門路。”
“是。”
薛蟠露出一個古怪的笑意。“三爺,若如此,貧僧敢肯定,你們……嗯,也不能說是上當了,隻能說是入套了。”
司徒暄忙說:“請師父指教。”
薛蟠斟酌了會子道:“三爺也知道,貧僧那天上人間其實沒賺多少纏頭和度夜資。我主要是靠做騙子發家致富的。著名假貨九轉乾坤球,幾乎每次都以數倍乃至數十倍的價錢賣出去。你猜我們是怎麽做到的?”
司徒暄笑道:“你手下的姑娘們會說話。”
薛蟠搖頭:“若隻靠姑娘們耍嘴皮子賣東西,太費力氣了。而且也上不了量。我那東西是批量賣的。主要靠人性中的兩個特點。”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愛占便宜,尤其愛占大便宜。”又伸出第二根手指頭,“相信自己運氣好。”他頓了頓,“這樣的人特別特別特別多,所以我才能批量高價賣出假貨,從來不用擔心被識破。”
司徒暄道:“你那九轉乾坤球是空心的吧。”
“是。但裏麵有填充物,重量沒問題。隻要不砸開,就一輩子發現不了。”薛蟠齜牙,“所有客戶都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花二千買了價值十萬的東西。誰會舍得把價值十萬的東西砸開呢?”
“嘶……”司徒暄想了半日,“師父的意思是?”
“你因為親戚關係得到一個門路,他因為朋友關係得到一個門路,別人因為客戶關係得到一個門路。可這些門路其實是同一家。你們有沒有想過這種可能。人家是故意把門路透露給你親戚、他朋友、他客戶的?”薛蟠打了個響指,“各位國姓大佬,這些年來你們究竟買了多少九轉乾坤球?有沒有砸開來看過?有沒有……”他伸手指頭在空中畫了個圈,“湊在一起對過?如果人手一球、圍著同一張大圓桌吃茶,騙子的手段馬上就露餡了。”
良久,司徒暄點頭道:“他們就是篤定我們不會坐下來開誠布公明明白白議論此事。”
“沒錯。我們騙子就是這麽篤定。”薛蟠微笑道,“你們不會。你們必定不會。因為你們都還想背著旁人偷偷獨占這便宜。下次、再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