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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佛院偶遇美女的事兒薛蟠從上輩子就聽說過, 偏從沒經曆過。


  凡事總有第一回。這日他與法靜師叔回棲霞寺跟方丈大師請教功課。法靜不留神又開啟了話癆模式,舌戰四位師兄師叔。薛蟠聽著頭皮發麻, 趕忙尿遁。今兒天氣陰沉, 廟裏香客少。從法堂出來沿著小路往毗盧寶殿走,才剛溜達過小半條長廊, 廊角忽然轉出一位女子,與他劈頭撞了個臉對臉。


  因女子戴著紗帽,無須過於避諱。薛蟠忙連聲誦佛抬頭看。雖看不見臉, 女子身形單薄、歲數應當不大。頭上插著兩支金座祥雲翠鈿, 衣裳料子為上供的宮緞、絕非尋常百姓能見的。這姑娘必是宦官人家的小姐,偏身邊沒帶著一個丫鬟婆子。薛蟠不由得眉頭皺起。


  姑娘盈盈行了個禮,清脆喊道:“不明師父。”


  薛蟠腦子一動。前兩日甄瑁特意來問過, 你這和尚還去廟裏麽;薛蟠隨口說後日便得去。乃合十行禮:“甄小姐。”


  姑娘喜道:“不明師父果真是神人!”


  薛蟠翻了個白眼:“甄瑁那廝呢?把他拎出來。”


  甄姑娘笑指道:“他在那頭守著人。是我想求見師父。”


  薛蟠頓時以為自己走了桃花運, 忙眼觀鼻鼻觀心:“阿彌陀佛。”


  小和尚腦中正盤算著怎麽推脫呢, 甄姑娘行了個萬福:“多謝師父幫我哥哥辨明局勢。”


  薛蟠不覺好笑。方才是自作多情, 人家撇得多清楚。甄瑁前兒還得意洋洋的說自己把老子給哄過去了, 看意思沒哄過妹子。乃合十道:“朋友之間說說話兒罷了, 當不得一個謝字。”


  甄姑娘有些遲疑。薛蟠正腦補甄瑁同學的邀功翻車現場,甄姑娘忽然垂著頭說:“有件事兒, 論理本不該跟師父說。隻是我如今尋不著法子。”


  “阿彌陀佛,女菩薩若有煩惱,不妨說出來大家想想。”才剛十五歲的小姑娘, 能有多大的麻煩。


  甄姑娘愈發垂低了頭:“我……有心上人了。”


  薛蟠太陽穴一跳:哈?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 上哪兒認識男人去?可他若這麽問, 後頭絕對半點消息套不出來。乃思忖道:“那位公子的父親是做什麽的?”


  甄姑娘愣了,半晌才說:“與他父親什麽相幹?”


  “你想跟他成親麽?”甄姑娘立時垂頭。“若想穿大紅嫁衣正大光明跟喜歡的公子成親,就得設法弄出門當戶對來。”薛蟠道,“不然你們就隻能做彼此的姘頭。”


  甄姑娘過了會子才猛然抬頭:“何為弄出門當戶對?”


  薛蟠微笑道:“因為有些事兒是可以人為的。”不看臉都能感覺到姑娘很驚喜。“但是,假如他父母不答應,你們縱然成了親也無法廝守。貧僧一個朋友與妻子前生有緣今生再聚,美滿得遍地開花。後來他母親沒了,父親娶了個續弦。因為繼母不喜歡他媳婦,勒令休棄。他一點法子都沒有。”


  甄姑娘驚怒道:“豈有此理!”


  “大妹子,世上沒有道理的事兒多了去了,這算什麽?”


  “那他們如今如何?”


  薛蟠想起昨兒上邱大嫂處探聽消息,啞然失笑。賴先生從揚州回來後,特特依著錢屠夫的教導厚著臉皮賴在邱大嫂家做事。可他哪裏會?一直被邱大嫂臭罵。後忍無可忍回嘴,二人吵了起來,不知怎麽把院子裏的笤帚都給拆了。薛蟠有幸圍觀笤帚的屍體,比大拇指還粗的竹把子已撇斷了,那叫一個慘烈。“多年後重逢,都已人到中年,男不再婚女不另嫁,才剛轟轟烈烈的吵了一架。”


  “那他繼母?”


  “他已離開家在別處做事了。”薛蟠道,“你那位公子年紀想必不大,不大可能自己住吧。”


  甄姑娘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你若隻想跟他偷情就無所謂。兩個人在一起開心開心,玩玩便罷。”甄姑娘倒吸了口涼氣。薛蟠接著說,“若想正經成親,第一步得想法子弄清楚些事兒,或是托甄瑁幫你弄清楚。你心上人的姓名籍貫年歲、家中做什麽生計、有幾個兄弟姐妹等等。”


  良久,甄姑娘低聲道:“他姓黃,行四,是京城人氏,約莫二十一二歲。”


  薛蟠懵了片刻,咬牙低罵了聲國罵。甄姑娘聽他罵人,不覺抬起頭來。薛蟠長歎。“甄姑娘,世上沒有象牙塔。你不惹人、人要惹你。把甄瑁喊過來吧,事兒大了。”


  甄姑娘急了:“不可告訴大哥哥!他會殺了四郎的!”


  薛蟠哼道:“你哥哥沒那個膽子。他若真敢拿刀上去,瞬間被護衛格殺當場。甄姑娘自己想想,黃四爺像尋常人家的子弟麽?你掉進人家的坑裏了。”乃大喊,“甄大爺甄大爺!”


  腳步聲響起,甄瑁從廊角樂樂嗬嗬跑過來,迎著薛蟠作了個揖。“兄弟別惱,都是我的不是。”


  薛蟠拉著嘴角:“這會子已沒閑工夫搭理誰的不是了。”乃指甄姑娘,“你妹子讓人算計得溜溜的。好險。”甄瑁一愣。“貧僧還以為你們家沒那麽值錢了呢,原來依然這麽值錢。”薛蟠看了看他們兄妹二人正色道,“那是四皇子。”


  甄姑娘一個趔趄,好懸跌倒。甄瑁茫然:“什麽四皇子。”


  薛蟠嘴快,立時答道:“四皇子勾搭你妹子。”


  “啊?”


  “太子可以坐等旁人來勾搭他,慶王世子可以光明正大勾搭遍整個金陵城。可四皇子才老四,隻能繞去後頭勾搭女眷。這是誠心想撬端王府的牆角。”薛蟠齜牙道,“若能把金陵甄家從端王府手裏撬走,他說不定就可以跟太子叫板。”


  甄姑娘驚喊:“不可能!”


  “要不要貧僧取他的畫像來你瞧?”薛蟠手指頭往隨意往身後一指,“貧僧家也不遠。”


  甄姑娘連連搖頭:“不是不是!他到這會子都不知道我姓什麽。”


  薛蟠打了個響指:“這樣吧。甄姑娘你回家安靜兩個月。兩個月之後你再問你自己這個問題:四皇子究竟知道不知道你姓甄、知不知道你老子是江寧織造郎中甄應勉。這個官兒雖不大,一則有錢,二則乃太上皇心腹。”


  甄姑娘急道:“他還不大認得我呢。”


  薛蟠忽然笑說:“你是不是瞧他長得好看?其實端王三爺的畫像貧僧那兒也有,長得也不錯。還有慶王世子的。你要不要看看?貨比三家嘛。”甄姑娘搖頭似撥浪鼓。


  事既至此,甄瑁也嚇得渾身是汗。左近的偏殿可巧空無一人,他們便進去,尋幾個蒲團坐下。甄姑娘縱有一萬個不願意也唯有老實交代了。


  事兒出在半個多月前。甄姑娘的外祖父乃金陵城中的大鹽商,月前病了。她外祖母曾在郊外靜如觀許願,若丈夫痊愈便來清修七日。不久老頭果然好了,外祖母便領著女眷們同往清修。甄姑娘覺得有趣,也陪著去。


  安頓好之後,表姐妹幾個在觀中閑逛,不留神打鬧起來。不知誰推搡了一位表妹,那姑娘跌倒時撞到殿角一個小供桌,上頭供著的幾個牌位紛紛跌落。大夥兒還沒回過神,有個小道士喊著跑了出來。原來牌位上這幾位是一家子,中毒而亡、凶手尚未緝拿歸案,偏他們街坊說他們家半夜有響動。恐其不肯安息,出錢供奉到觀裏。


  小姑娘們大的十五六小的才八.九歲,嚇得個個變臉變色。跌倒的小姑娘已哭了,道:“不與我相幹,是她們推的我!”


  一個表妹指另一個道:“是你推的!”


  另一個忙說:“不是我!”抬頭看了兩眼,指甄姑娘,“是甄姐姐推的。”


  方才還真不是甄姑娘推的,她忙說:“不與我什麽相幹。我沒推她。”


  那表妹低聲說:“我瞧見了。”還半嗔的看了甄姑娘一眼。


  甄姑娘惱道:“些許小事也好賴人?”拿起腳轉身從後殿出去。


  才剛出了後殿,方才那賴她的表妹已追了出來,低聲諂笑道:“其實我沒看見是誰推的。橫豎隻不是我推的。”


  甄姑娘扭頭立眉:“那何故誣陷是我?”


  “哎呀,些許小事哪裏當得‘誣陷’這麽大的名頭。”表妹道,“姐姐是官家小姐,福氣大,什麽鬼啊怪的連你們家的府門都進不去。哪比得我們這般小戶人家,連門神都是二文錢一張的。如今也不知哪位姐妹不留神蹭了一下。橫豎姐姐也沒認,隻胡亂混過去便罷了。”偏她滿臉皆是笑,甄姑娘縱然生氣也說不出太難聽的來,一時噎著了。


  恰在此時,有個男人的聲音不知從哪兒響了起來。“我方才看得明白,便是這位穿紅的姑娘推的。”


  二人嚇了一跳,抬眼看去,隻見一個少年郎悠然踱步而出,衣衫華貴、舉止舒徐、容顏俊俏。此人道:“我先前就在裏頭坐著。姑娘們來的突然,我沒處可避,遂躲去神像後頭了。”乃指表妹道,“那帶著鈴鐺的小女孩兒便是姑娘所推,何故賴旁人?”


  表妹方才還呆愣愣望著他呢,聞言急了。“不是我!真不是我!”


  公子冷笑道:“鬼神跟前都慣於誣陷,日後哪個倒黴的人家娶了你,少不得家宅不寧。”乃手指著她扭頭向殿門方向道,“被冒犯的各位看清楚,這位才是罪魁禍首,不與旁邊那姑娘相幹。”言罷轉身便走。


  表妹嚇得花容失色,快跑兩步想去抓他的袖子。他胳膊一甩,直將表妹甩得跌倒在地。表妹嬌滴滴的“哎呦”起來,那公子連頭都沒回徑直走了。許久,表妹眼淚汪汪的爬起來,回到殿內牌位跟前認罪求饒。原來真是她推的。


  聽到此處,甄瑁與薛蟠麵麵相覷——感覺不像是故意偶遇啊。甄姑娘輕聲道:“後來我才知道,他見外頭進來一群女孩子,趕忙藏著連頭都沒伸。他壓根沒看見是誰推的。”


  “這倒沒什麽。”薛蟠生怕她以為四皇子是對她一見鍾情才幫她收拾表妹。“鬼神無形。那種情形下,沒推的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隻有推人才會著急拉替罪羊。顯見是她推的了。而且四皇子這事兒做的不大合適。”


  甄姑娘不悅。“如何不合適。”


  薛蟠道:“因為多此一舉。若那些冤魂就圍在牌位旁邊,他們既人多,縱有沒看見你們的、也必有看見你們的。能不知道是誰推的人麽?”嚇得甄姑娘一哆嗦。“若冤魂們沒跟著牌位走,而是依然留於冤死的那宅子裏,牌位便隻是幾個尋常的木頭牌子。誰推的誰撞的有什麽相幹?”


  “對嘛!”甄瑁拍手道,“他不過是想在姑娘跟前出個風頭罷了。”


  這豬隊友!甄姑娘腰背一挺,顯見欲反駁。薛蟠忙搶在前頭說:“那倒也未必。”甄姑娘身子略鬆,等著他先說。“推測畢竟是推測。他若不試探一下看反應,就不能證實自己猜得對不對。令表妹既然著急,可知他推測對了。其餘的不與他相幹,他也不想惹麻煩事,所以趕忙跑路——我猜他也是背著護衛偷偷溜開的,白龍魚服十分危險。”乃看著甄姑娘道,“故此,小丫頭你莫要自作多情。把你和表妹換做兩個灑掃的小道士,他一樣會那麽做。”


  甄姑娘扭頭望窗外,渾身都寫著不服氣。薛蟠還沒對付過青春期的小姑娘,沒有經驗,滿腦子轉念頭。誰知甄瑁忽然說:“你們後來是不是又見過麵?”


  對啊!薛蟠忙幫腔道:“不然你怎麽知道他京城人氏、姓黃行四?”


  甄姑娘嘀咕道:“後來……又見過幾回。”


  薛蟠齜牙:“不止幾回吧。不然怎麽會從偶遇的路人甲變成心上人?”甄姑娘不吭聲。


  甄瑁拿口型問誰先說。薛蟠指指自己。想了半日,正色道:“甄姑娘,你還小。”甄姑娘把腦袋扭得離他倆更遠了些。“再扭脖子要折了。”


  甄瑁拍蒲團:“喂,說要緊事。”


  薛蟠裝模做樣一歎。“條條大路通羅馬。”


  甄瑁問道:“羅馬在哪兒?”


  薛蟠摸摸額頭:把這兒是古代給忘了。“西方曾有個極大的大國,都城羅馬城繁華富庶,舉國之人都想去。彼國君王還算開明,願意給各種人才機會。故此有了諺語,條條道路通羅馬。與咱們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的意思相近。”甄姑娘點點頭。“旁人須得奮力讀書做事才能去羅馬,可有的人出生就住在羅馬。”比如說——”他頓了半日。“義忠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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