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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話說薛蟠拿義忠親王來比喻生在羅馬的居民, 甄家兄妹稍動了動。


  “羅馬城隻有那麽大,不可能無限住人。城外的想進去,唯有把城裏的踢出來。城裏外圈的想往內圈擠,內圈的想往中心擠。最中心, 比如義忠親王這樣的,踢出來就再進不去了。”


  甄瑁全然聽不明白。“這跟我妹子有什麽關係。那老千歲不是早死了麽?”


  薛蟠看著甄姑娘微笑:“聽說甄家的姑娘都很聰明。”甄瑁聞言也看著妹子。


  良久, 甄姑娘輕聲道:“從古至今,平安繼位的太子終究占多。本朝既已出了個義忠親王, 就難有第二個。”


  薛蟠點頭:“所以, 想把太子踢下來卻沒有成功,會怎樣。”


  甄姑娘身子晃了晃。“師父怎麽知道他想把太子踢下來。”


  “他與你初次相見時,沒興趣知道你是誰,因為那麽點子小事還看不出你有多出色。但他想知道你表妹是誰。”薛蟠道, “自古江南出美人。太子來金陵一趟, 帶走了不少各家各戶送去的姑娘;四皇子自然也不會空著手回去。看你們表姐妹的衣裳便知不是尋常人家。他怕手下人不留神把你表妹攏進府中。品品那句話。‘日後哪個倒黴的人家娶了你,少不得家宅不寧。’”


  甄瑁拍掌:“他派人查了。”


  “不錯。”薛蟠點頭。“既查了表妹的身份, 少不得連甄姑娘一道查。滿朝文武都知道甄家與端王府是一夥的。橋歸橋路歸路。他若對太子金冠沒興趣, 甄姑娘你是見不到他第二次的。”


  甄姑娘帶著紗帽看不出神色。倒是甄瑁若有所思道:“我想起了一件事。”


  原來, 前幾天甄瑁一番說辭,惹得甄應嘉誤以為他兒子長大了、開始琢磨家裏的正經事了,遂跟他商議“正經事”。四皇子派了個太監到甄家,懷揣聖旨命他們幫著捉拿義忠親王餘孽。甄瑁聽罷兩個眼睛裏全是圈圈, 忙說要慢慢斟酌撒腿開溜。他本來猶豫要不要找薛蟠出主意。既然今兒扯上四皇子便說了出來。


  薛蟠心想貧僧運氣是從哪兒來的?有這樣日日和捕快哥倆好的賊麽?乃想了半日道:“甄大哥這腦子是不用指望了。甄姑娘, 你看呢?”


  甄姑娘一愣。這等事原本皆不與女眷商議的。“問我?”


  薛蟠道:“你一副想做四皇子庶妃的模樣, 搞不好終身陷在這些事裏頭。”


  甄瑁忙說:“胡說,我妹子豈能隻做區區庶妃。”


  “多新鮮呐。”薛蟠瞥了他一眼,“你叔父一個五品外官,還想怎樣?庶妃都得是生了兒子以後升的。若生的女兒,連庶妃都沒有。”乃掰手指頭,“知道京城有多少姑娘父親祖父官職在正二品以上麽?還不算什麽異姓王府的郡主,公主郡主的千金,鎮國府、錦鄉伯府、平原侯府的小姐,還有什麽邊關大將之女、兩廣總督之女、翰林院掌院學士之女、大內權監之侄女。四皇子是皇後親生的,能輪到你家一個庶妃就不錯了。甄大妹子你可想好了。到時候十天半個月難得見四皇子一回,後院裏頭的女人你絕大部分惹不起。從早到晚給人磕頭行禮,連去親戚家聽戲吃酒都得看正妃臉色,像你表妹栽贓陷害你那種事兒日日都有。”


  甄瑁急得直拍蒲團:“大妹妹,何苦來去受這個委屈!哥哥幫你找個好男人,準保比什麽四皇子好看!”


  甄姑娘已帶了哭腔。“我又不是因為他好看!”


  “那你為了什麽?”


  甄姑娘扭頭。


  “不管為了什麽。”薛蟠火上澆油,“如今顯見是他在勾搭你,你若想進他府裏肯定能進得去。麻煩在於,你進去之後甄家究竟幫不幫他。若不幫,他白忙一場,絕對會收拾你撒氣;到時候你就慘了。若幫,甄家跟端王府二十餘年的瓜葛沒那麽容易斬斷。而端王終究是個王爺。若因為你的緣故失了大助力,縱然收拾不了甄家、收拾你一個小小的庶妃還不容易?端王妃石氏可是連你姑媽都對付不了的主。甄側妃死得突兀,點兒也巧,正趕上整個端王府一個男人都沒有。”


  甄瑁愕然。“你什麽意思?我姑媽之死有蹊蹺?”


  “哈?你們家居然沒懷疑過?趁男人不在家弄死小老婆不是大老婆的常用手段嗎?”甄瑁臉色大變。


  甄姑娘低聲說:“我不信他是為了……家裏才……”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他若有意娶你做正妃,就得先想辦法讓甄二老爺當上一品大員。這個根本就不可能好吧。”


  甄瑁附和:“對,不可能。”


  “還有一個法子。就是甄大妹子出家做道姑,然後去京城找個道觀呆著,做他的姘頭。”


  甄瑁惱道:“這叫什麽主意!”


  “其實這個主意很好。反正你們是為了情,成不成親有什麽關係。”


  “胡說八道!”


  “自古以來不知道多少尼姑道姑與文人墨客有風流韻事,何況皇子?唐朝許多公主郡主也都出家為道呢,相好的男人一大群。”


  “薛蟠你閉嘴!”


  “甄大妹子考慮一下?比進皇子府被西寧王府的郡主日日罰跪罰抄經自在多了。”


  “讓你閉嘴!再說我揍你。”


  甄姑娘苦笑:“我知道不明師父是在勸誡我。”


  “不是。”薛蟠正色道,“貧僧並非勸誡你。你們二人若有真情,身份算什麽?再說,也保不齊過個三五年你愛上了別的男人呢?須知,你若進了他府裏,他日後移情別的女子,你就隻能獨守空房。出家,他移情了你還可以還俗、重新擇偶。”


  甄姑娘又扭頭不理他。


  “甄大哥,四皇子派人去找甄大人,是在甄大妹子遇上他之前還是之後。”


  甄瑁怔了片刻:“就前幾日。”


  “哦。”薛蟠道,“如此看來,四皇子對甄大妹子確實有情。”


  甄姑娘腦袋立時轉過來。甄瑁急問:“你怎麽知道?”


  “他顯見早已來了金陵,卻直到近幾日才去你們家。由此推斷,他懷裏揣著許多聖旨,是命各家幫忙的,用得著哪張取哪張出來。可甄大人卻不知那差事該怎麽做才好。這說明四皇子並非用得著你們家。那他取聖旨出來作甚?”


  甄瑁哪兒知道啊,茫然看甄姑娘。甄姑娘思忖道:“他想送我們家一個功勞。”


  “不錯。”薛蟠點頭。“如此一來,縱然甄二老爺不升官,你入府後說不定能直接當上庶妃,不用等生兒子。再往上是不可能的,畢竟皇子側妃名額有限。他能為你做的,也就隻有這麽多了。”


  甄瑁嚷嚷道:“若終究是個庶妃,早兩年遲兩年有什麽不同?”


  想了許久,甄姑娘輕聲道:“萬一他不是四皇子呢?”


  “這個容易。”薛蟠道,“貧僧這就讓人取四皇子的畫像來。”


  甄瑁奇道:“你為何有四皇子畫像?”


  “不止四皇子。”薛蟠道,“太子、端王世子、慶王世子幾位都有。舊年他們不是來了一大窩麽?既到金陵,哪有不去秦淮河逛窯子的?貧僧怕手下的姑娘不留神得罪了誰。”


  甄瑁皺眉:“日日逛窯子的男人有什麽好。”


  “甄大爺,說這話您老不嫌舌頭疼?”薛蟠鄙視道,“你本人隻差沒住在窯子裏了。”


  甄瑁搖頭晃腦:“我又不是什麽好男人。你個和尚還開窯子呢。”


  “貧僧好賴還寫詩呢。人家孫溧好賴還中了舉人呢。你就是個24K純紈絝。”


  二人賊嘻嘻對笑。甄姑娘已蔫了。


  “綜合考量,做道姑最合適。自由自在不受約束,還與甄家無關。”薛蟠乃站起來,“你們倆先坐坐,貧僧去喊人取畫像。”


  “不必了。”甄姑娘忽然說,“他是。”


  “阿彌陀佛。”


  甄姑娘定定的道:“我還不至於為了他自輕自賤到做小婦姘頭的份上。”


  “對!”甄瑁喜道,“我妹子必得嫁個實心實意的好人家。”


  薛蟠強繃著臉勸道:“俗話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縱然你們倆日後移情,好歹曾經愛過。大妹子想清楚。區區身份沒什麽大不了,當道姑也挺好的。貧僧真不是說反話。”


  甄姑娘站了起來。“我今生不再見他。”


  “可他是皇子。若他想見你?”


  “我說不見就不見。”甄姑娘甩手而出,沿著長廊蹬蹬蹬跑了。


  甄瑁鬆了口氣。“我的皇天佛祖!”乃瞪薛蟠,“你個破和尚胡言亂語什麽!什麽道姑姘頭。”


  薛蟠微笑道:“甄大哥,想要撮合一對有情人,最好的手段就是試圖拆散他們。因為他們全部精神皆用來對付外人,愈發情比金堅。”甄瑁一愣。“反之亦然。甄大妹子認得四皇子的時間不長,所以情深不到哪裏去,不過是少男少女一見鍾情。來得快的感情必然去得快。甄姑娘需要的是冷靜。但凡咱們不反對她,又告訴了她將要麵對什麽境況——看,她這不是冷靜下來了?”


  甄瑁點頭撫掌:“原來如此!多虧了你,我請你吃酒。”


  “今兒可累死我了,明兒吧。”


  “成。”


  甄瑁遂帶著妹子回家。這些日子甄姑娘時不時去看外祖母,打從今日起她推身子不爽利、不去了。


  那頭薛蟠告訴夏婆婆,甄家大概不會把甄姑娘送入端王府。夏婆婆問緣故。薛蟠道:“小姑娘不願嫁入天家,嫌禮數太多。”


  夏婆婆詫然:“如今的姑娘竟這麽憊懶?”


  “太平盛世嘛,姑娘一代懶似一代。”薛蟠愁道,“貧僧的妹子連日常鍛煉都不想做。”


  甄姑娘之事當然沒完。數日後,甄二爺出門會友回來,喜得步履飄然。又過了兩日,甄二爺神秘兮兮打發個丫鬟給甄姑娘送信,約她去後花園子水閣相見、有要緊事。甄姑娘心情不好,本不願意動彈;聞言隻得強打精神去了。


  卻看甄二爺笑盈盈給妹子作了個揖,悄聲問道:“聽聞大妹妹近日身子不爽利,可大好了?”


  甄姑娘與他一母同胞,懶得多禮,懨懨的道:“沒呢。”


  甄二爺頓時斂了笑:“什麽緣故?可請了大夫不曾。”


  甄姑娘搖頭:“隻歇息幾日便好。二哥哥不是說有要緊事?”


  甄二爺又笑了。“大妹妹前陣子在外祖家,可是放了一隻風箏?”甄姑娘一愣。甄二爺提醒道,“一隻大蜻蜓。”


  甄姑娘豈能不記得那風箏?丫鬟說得明明白白被誰撿走了。她便是因為這個才壯起膽子托甄瑁替她約見不明和尚、想求主意。顯見人家已尋上她哥哥了。白白翻來覆去了幾日,猜度他究竟是不是衝著甄家來的。到如今已洞若觀火。


  甄二爺見她神遊天外,以為想不起來,忙比劃道:“這麽大的一隻,紅色的極喜慶。翅膀上點了黃花,尾巴後頭還綴著兩個飄帶。”


  甄姑娘沒精打采微微闔目:“放都放了,誰還記得。再說也不止放了一隻。別的姐妹亦有蜻蜓的。”


  甄二爺拍手:“不是旁人的,是你的。”


  甄姑娘想了想:“不對。我記得我那隻是草綠色的,不是紅的。紅的仿佛是……哪個妹妹的來著?”


  甄二爺神色微變。眼珠子轉了轉,他正色道:“大妹妹,那紅風箏必是你的。”


  “都說了不是。”


  “那風箏如今在一位貴人手中。”甄二爺低聲道,“他滿心以為是大妹妹的。”


  甄姑娘愕然,站了起來。“二哥此言何意?”


  “妹妹!”甄二爺懇切道,“若得此人相助,你哥哥的前程便有望了。你看瑁大哥哥成日吃酒聽戲不務正業的,甄家豈能托付與他?……”


  甄姑娘腦袋嗡嗡作響,聽不清她哥哥後頭的話。也不知過了多久,甄二爺可算說完了,枯苗望雨般看著甄姑娘。甄姑娘深吸了好幾口氣,忍住淚輕聲道:“好歹瑁大哥哥沒預備把我賣了換前程。”轉身要走。


  甄二爺“騰”的站起來,低吼道:“那還不是因為他生在長房!他天生就有前程。他與寶玉一對兒草包,隻命好投生在大太太肚子裏罷了。我樣樣強似他們。”


  甄姑娘渾身冰涼,背對著她哥哥張口數次皆咽了下去,最末頹然道:“既是哥哥有本事,今年當著秋闈之歲,可大展奇才也。哥哥投生在請得起先生的人家,總強似鑿壁偷光。願哥哥高中舉人,前程似錦。”乃頭也不回走了。


  甄二爺呆若木雞。良久,拿起案頭茶壺狠狠朝地上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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