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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魏德遠說靜貴人琴技高超非常人可比, 薛蟠猛然想起撫琴也是賈元春的特長。太上皇左手兵權右手錢庫,在他駕鶴西歸之前都有換個兒子當皇帝的能力。今上肯定得時時注意係統維護。


  “皇後或是她姑媽手裏會不會藏著什麽一般人彈不出來的琴譜?”薛蟠道, “宮中女子多才藝。萬一發現誰有那個本事, 就封個貴妃什麽的,老聖人會不會有種‘這兒子眼光很像我’的感覺?”


  魏德遠思忖了會子道:“難為你想的。隻是尋常人比那位主子不上。”


  “手藝略差一籌但還可以, 老頭會更高興吧。”


  魏德遠道:“師父的意思是,若尋到這般女子,替暄三爺留著?”


  “非也。”薛蟠道, “琴譜在人家手裏, 三爺弄了人來沒用。貧僧的意思是,尋到這般女子,若在宮中就通過惠太妃之手送出宮;若在宮外就別進去了, 選個好人家早點嫁了吧。開源的鋤頭既然握於敵手, 節流也是一樣的。就不知道做得到不。”


  魏德遠斟酌片刻道:“也對。雖麻煩, 並非做不到。”薛蟠心裏明白, 這老頭對錦衣衛依然有一定的控製力。


  夏婆婆道:“明年就該選新人入宮了。”


  薛蟠不禁好奇:“額, 每三年選這麽多姑娘, 有多少姑娘可選啊!”


  夏婆婆道:“使盡法子不選也極多,並非家家戶戶想把女兒往宮裏送。聖人心思不在後宮, 留下的也不多。”


  “好吧。我就是覺得人家姑娘非得讓他先挑一遍,這事兒有點不對。”


  魏德遠道:“哪裏不對?”


  薛蟠登時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在古人跟前掰扯什麽?“太子都那麽大歲數了,皇帝還給他選那麽多比他小得多的小媽, 多尷尬。”


  魏德遠與夏婆婆齊聲:“古往今來不都這樣。”


  遂撂下。薛蟠告辭, 夏婆婆傳信進京不提。


  此時京城那頭又出了一宗熱鬧。


  這日上午, 有對衣衫齊整、頭發烏黑、白白胖胖的老兩口,拄著拐杖坐在榮國府門口大哭,須臾功夫圍攏了許多瞧熱鬧的。可巧趕上賈珍五七的正日子,寧榮街往來車馬極多。隻是平素哪來這麽些奇奇怪怪的閑漢?


  榮國府的管事急忙趕出來,大聲嚷嚷怎麽回事。那兩位嚎了半日,見不少人家的車夫小廝都湊近跟前,老婆子口齒清晰的說了起來。原來是他們家閨女被榮國府的爺們搞大了肚子!


  管事大笑,問道:“既說是我們爺們的種,敢問是老幾?”


  老婆子道:“我哪裏知道是老幾,橫豎不是老大就是老二。”


  管事向眾人拱手道:“諸位,我們府裏兩位大爺都沒了;兩位二爺,一位人在江南,將將得了大小姐、報喜的才剛進門呢!”


  老婆子搶著說:“那就是另一位!”


  管事挑眉道:“寶二爺?”


  “正是!”


  圍觀閑人哈哈大笑。有人道:“他們家寶二爺還是個孩子!毛都沒長齊。”


  老婆子愣了。與老頭兒互視兩眼。二人齊聲說:“你搞錯沒?”眾人又笑。他倆看了看旁人,忽然一骨碌爬起來,腳不沾地的跑了。


  此事雖是個笑話,倒也瞬間傳遍寧國府門口的車馬。塗抹他人名聲的戲碼隔三岔五的滿京城唱,唱得比那兩位逼真的多了去了。如今賈家正辦喪事,且隻有寧國府賈蓉一個成年的爺們在京。掐掐手指頭大約是看賈蓉年幼無子,想混寧國府的家產。


  有人悄然將此事告訴了賈敬。賈敬呆愣愣坐在兒子的靈堂前,看著亂哄哄人來人往。眼下乃是暑熱的天。停靈須得七七,屍身易壞。賈赦想了個主意。急打兩個大木盒子,封好縫隙。不知他從哪裏弄來大塊大塊的冰塊子整條擱在裏頭,取壽緞蓋了擺在停棺材的長案下。饒是如此,依然有臭味漸漸散出。遂又在棺材左近擺了許多香爐和新鮮花卉,以各色香味來遮蓋。今兒子尚未入土,已有人在孫子的主意了。


  賈赦悄然走近,低聲道:“兄長,回頭送走了珍兒你也不能走啊。若想修行,山上山下都是一樣的。隻在家中安置道觀罷了。不然,今兒那事兒日後少不得層出不窮。今兒這個是跑錯了地方,下回別人定然就不會再跑錯了。”


  賈敬不答。


  賈赦從懷內取了一疊東西出來:“還有這些事。蓉哥兒才多大,怕是難對付。”


  賈敬接過來一看,大驚。那些皆是寧國府下人在外頭做的欺男霸女仗勢違法之事。“這是哪裏來的!”


  賈赦苦笑:“前些日子我察覺有人在搜羅這個,便順手查了查。不曾想活動的人家還不少,顯見想撈好處。不然早先珍哥兒在時怎麽不見有人動彈?家中若沒個大人,不論裏頭外頭,蓉哥兒怕是得讓人連皮帶骨吃下去。你們府裏也得讓這些奴才搬空了。你縱想煉丹,也得府裏供花銷不是?”遂又取出一份單子,乃是寧國府下人貪墨的賬目。前頭那份是王子騰查的,後頭這份其實是帳房先生猜度著寫的。嚇唬賈敬足夠了。


  賈敬果然氣得身子也抖了手也涼了。“好大的膽子!”


  賈赦道:“倒不奇怪,家家戶戶都有這等奴才。不過你們府裏委實比旁人家多些,貪墨的數目也重些。”


  賈敬怒道:“待珍兒入土為安,我必拆了這幫狗東西的骨頭!”憤然甩袖子進去了。


  當日傍晚,忠福王爺正在宗人府衙門裏悶坐,文吏相公悄聲來回:“王爺,忠順王府的瑛小爺求見。”忠福一愣,忙命請進來。


  隻見陶瑛神色剛毅走近跟前行禮:“伯父。”


  忠福一看他身邊沒跟著人,便知道出了什麽事。“瑛兒,你獨自來的?”


  陶瑛點頭:“侄兒有事想跟伯父說。”


  忠福乃命他坐到跟前。


  陶瑛正色大聲道:“侄兒已決定了,隻做我爹的義子,不入宗譜。”四周的官員小吏衙役皆大驚。


  忠福皺眉。半晌才說:“前幾日昀兒還跟我說,他想讓你入宗譜呢。”


  陶瑛微笑道:“我知道。昀兒有這份心思,於侄兒足矣。”他頓了頓,“伯父可聽說了今兒榮國府跟前那樁笑話?有兩個演戲演得極不好的老戲子,幹嚎著說寶玉搞大了他們家閨女的肚子。寶玉才多大。”


  忠福笑道:“聽說了。大約蹲錯了大門。”


  陶瑛搖頭:“不曾。隻說錯了人。”忠福眼神一動。“他們本該賴寶玉他師父的兄弟——就是我的一個朋友。然後從這上頭繞個彎子賴到我頭上來。偏歲數大了記不清楚,隻記住了寶玉的名字。”


  忠福腦中已轉了好幾個念頭。“聽你的口氣,你已知道是誰做的?”


  陶瑛低聲歎道:“我大娘。”


  忠福拍案。


  “她老人家也沒想到手下人做事如此不利索。非但事兒沒辦妥,還輕易就招供了。如今我老子和大娘小娘正鬧得雞飛狗跳呢。”陶瑛再歎,“何苦來?不過是個宗譜,不入也沒什麽。我本是個鄉野混小子,如今已得了爹、還得了兄弟,足矣。”


  忠福默然。左右圍觀者亦寂靜如水。


  良久,陶瑛接著說:“我也理解大娘為何著急。終究我歲數比昀兒大,也比他略顯機靈幾分。昀兒也並非她親生的。我爹的心思早在金陵時便昭告了哥哥們。昀兒還小。他現在不在乎,難保日後依然不在乎。縱依然不在乎,他那個小傻子,也難保被人攛掇哄騙。我寧可不入這個宗譜,留著一個信任喜歡我的兄弟,有一個安安穩穩的家。”


  忠福霎時眼圈子紅了。半晌,看著他道:“好孩子。”


  陶瑛又說:“我的來曆如今京中已無人不知。倘若別人依樣畫葫蘆,回頭這個王爺跟前冒出來個兒子、那個王爺跟前冒出來個孫子,宗法還不定亂成什麽。再更離譜些,或是有人充做已沒了的老王爺的遺珠,死無對證。這年頭做假證據的花樣翻新、比真的還真,查都沒法子查去。”


  忠福愕然,細細端詳他良久,緩緩點頭。又思忖了好一陣子才說:“我知道你的心思了。回頭我跟你老子商議。”


  “謝伯父。”


  陶瑛遂告辭。


  忠福忽然問道:“日後可會後悔?”


  陶瑛道:“活在當下便好,無須管什麽日後。若總盤算日後,少不得還惦記從前,那就沒法過了。再說,世子之位給了我未必合適,反成累贅。車到山前必有路,天生我材必有用。保不齊日後我能立下大功、聖人另封我個王位呢?”


  忠福不覺笑道:“你倒是有誌氣。”


  陶瑛再次抱拳告辭。才剛走了幾步,他忽然又回身頗為委屈道:“伯父……”


  忠福忙柔聲說:“何事?”


  “我長得真的跟我爹半分不像麽?”


  忠福含笑道:“你雖像母親多些,眉目耳朵還有笑模樣皆像阿律。”


  陶瑛立時笑出兩個小酒窩:“謝謝伯父~~”蹦蹦跳跳出了門。偏到了門外又探頭回來,“大姑姑說我長得像她!”方當真離去。


  忠福獨坐案頭望著其身影漸漸消失,悵然道:“我算明白為何阿律想立他做世子了。真真懂事。”


  下頭一個幕僚低聲道:“王爺若覺得可惜,還是勸勸忠順王妃吧。”


  忠福搖頭:“這孩子是個自己能拿主意的。”話雖如此,愈發惋惜。


  乃拿起茶盅子來吃茶。他平素慣用大茶盞子。前些日子因跟童金蕖賭氣,換了碧色小茶盅,抿一口便沒了。忠福忽然覺得自己好笑。連個孩子都知道活到在下,本王如此歲數難道還不如孩子?遂命將小茶盅子統統收起,重新換原來的茶盞子使。


  過了幾日,宗人府外頭來了個三十六七歲的男人,說自己是宗室遺珠,求見宗人令忠福王爺。忠福正吃茶呢,聞報一口茶噴了出去。半晌,冷笑道:“瑛兒那個臭小子烏鴉嘴!”遂命帶他進來。


  不多時,外頭進來一個儒生,生得腰圓背厚、麵闊口方,甚是儒雅。見此模樣,忠福莫名順眼了幾分。乃問其名姓。原來此人姓吳名天寄,乃湖南益陽人氏。他本是天家子弟,其父母因故將之寄養民間,每隔兩三年他都要來京城祭拜。日前可巧又逢祭拜,吳天寄聽說了忠順王爺與王妃因外室子之事鬧得不可開交,遂斟酌著過來。


  忠福問道:“你父親是?”


  吳天寄長歎:“正是如今這位忠順王爺之父。”


  忠福大驚,拍案而起:“什麽!”隨即仔仔細細打量其身形容貌。


  明徽郡主和忠順王爺一母同胞,模樣兒極其相似。陶瑛雖說像其母多些,終究與忠順有幾樣相類。可眼下這位雖說也好看,與那家子全然不是同種的好看。“你母親也是先老太妃?”


  吳天寄遲疑片刻道:“聽家裏人說,正是。”


  忠福霎時冷靜下來。乃似笑非笑瞧了他半日:“你可想清楚了。真是先老太妃?”


  吳天寄遂將隨身的包袱擱在案頭解開:“我有一應的證物。”


  忠福腦中不知何故響起了瑛小子的那兩句話。“或是有人充做已沒了的老王爺的遺珠,死無對證。這年頭做假證據的花樣翻新、比真的還真,查都沒法子查去。”


  他既有了此心思,吳天寄的東西便皆帶著看假貨的心思。吳天寄則認認真真的從繈褓血書開始說起。


  才說了一小半,忽有人來報說“孫溧先生求見。”忠福拍案:“來的正好!”立命快請。


  不多時孫溧進來,笑容滿麵行禮道:“王爺好。我們郡主說想請王爺吃個茶,不知王爺何時得空。”


  忠福不答話,指著案頭一大堆物件道:“孫家小子,你知道這是誰的東西麽?”


  孫溧看看他看看吳天寄:“不知道。橫豎不是我們孫家的。”


  忠福指著吳天寄:“你覺得他與你們府裏的主子可像?”


  “不像。”孫溧道,“顯見不是。”


  “怎麽呢?”


  “臉太大。”孫溧舉起巴掌道,“我們昨兒還說呢。凡是臉比巴掌大的,都不是忠順王府子弟。”


  忠福不覺笑道:“可如今他正說他是那家的遺珠呢。”


  孫溧聞言一眼也沒看吳天寄,隻看了看包袱裏的東西道:“王爺,不如這樣可好?鄙人好友、蘇州巡鹽禦史林如海之子林皖,出自列候之家,極擅辨認各色物件之真偽。王爺可煩勞他鑒定鑒定。還得派得用之人十二個時辰保護好這位大叔,免得遭人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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