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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裘良上林家拜見了一回林海, 非但案子毫無進展,還意外得知自家被人列為不聯姻對象,滿腹惆悵。回去後越想越不痛快,提筆寫了封信向他祖父訴苦, 使人快馬送進京去。


  而後多日,裘宋二人把太白樓的人都拎去問了一遍。有個廚子說當日看見一個略微眼生的夥計小解回來,可模樣他實在沒留意, 隻說“仿佛是方臉”。然世上男人方臉實在太多, 太白樓裏新夥計也不少。其餘再沒有了。裘良一籌莫展, 唯有老老實實去查那兩根紫色的絲線。其實郝家已查過, 滄海尋粟罷了。


  去另一位宮女家鄉的衙役也趕了回來。這位跟安徽那位一樣回去過。也說太後娘娘賜婚給軍爺,也住了幾天、留下些銀錢才走。那個嬤嬤卻沒回家。不過她老子娘早死,兩位兄弟早已分家成親,算沒家了。至此, 綁架裘良的匪人所說“女人自願留下”已核實了大半。裘良幹脆請餘下的三位禦林軍都回京去,護送的事兒到此完結。


  這日傍晚,裘良領人查了一日空手而歸, 門子忽告訴說有人找裘大人、等了大半日。裘良他們住的是個極小的客院,單獨設於府衙西南, 內院在東邊。門子說他們老爺讓高師爺親自領客人等去客院了。裘良心知此人不俗, 忙趕了過去。


  隻見廊下有輛四輪車, 車上坐了個相貌平平的年輕儒生正在看書;旁邊坐凳楣子上坐著個黑衣仆人, 依然相貌平平。見院外來了人, 仆人忙站到主子身後。裘良上前拱手。


  這年輕人含笑道:“久仰裘大人大名, 今日得見三生有幸。晚生姓畢。令祖父裘老侯爺借我們的信鴿給裘大人傳了封信,晚生特來轉交。”


  裘良大驚。雖說信鴿古來有之,因訓練不易、路上時常落入猛禽獵人之手、隻能往來一兩個點兒、還可能被旁人截獲,少有人家能使用。忙再拱手:“多謝畢公子。”


  畢公子輕輕扭頭示意,仆人從懷內取出了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畢公子道:“因打開之前並不知道是旁人的信,我已看過了,不好意思。”


  裘良眼睛微微睜大,心裏已經大略猜到此人幹的哪行。“無妨。既然托貴府送信,自然是信得過貴府。”


  乃欠身致意接過信,當場打開來看。又大驚。


  景田候爺收到裘良托禦林軍送回去的信後,當即查了闔府大小主子身邊的要緊奴才,並未查到什麽;萬沒想到數日後竟發現了一塊竹製骨牌。


  他們家東北角有個小院,常年不使,隻隔些日子有人清掃。那天清掃的婆子打開門,看見牆根丟著一塊東西,便撿了起來。乃愕然嘀咕:“這兒又沒人,莫非是狐仙借住?怎麽狐仙玩的牌不刷顏色的?”遂將此事告訴了管事娘子。骨牌很快送到老侯爺跟前。這骨牌與裘良手裏那兩塊亦是同樣的形製大小,正麵乃五條。老侯爺頓時猜測這是自家誰慌亂之中隔牆丟入的,因沒有鑰匙、沒法進去撿回。


  老頭心下著急,忙胡亂編排了個狐仙故事攛掇各府搜查此物。東平郡王府裏的廚房尋出了一張燒焦的二餅,齊國府花園水池荷葉上扔了一張六條,吳貴妃之父吳天佑家的茅廁邊上丟的也是一張二餅。其餘各家都沒搜出來。


  裘良倒吸了口冷氣,喃喃道:“這麽多。”


  那畢公子道:“其餘各家沒搜出來,未必沒有。”


  裘良道:“竟有兩個二餅。”


  畢公子道:“可知人家並不止有一副牌。”裘良後背發涼。畢公子一歎,“老侯爺怕是打草驚蛇了。他們日後倘若換成荷包、汗巾子之類的做聯絡使,愈發難以發覺。”裘良皺眉。他也覺得祖父此舉過於心急。


  默然良久,畢公子忽然微笑道:“有件事煩勞裘大人幫忙。”


  “畢公子請說。”


  “幫我請不明師父來見見。”


  裘良一愣:“他怎麽了?”


  畢公子長歎:“不止裘大人差事難做,晚生的差事也難做。我想來想去,那個萬事不沾身、比泥鰍還滑手的小和尚保不齊能幫上我點子忙。”乃幹脆從懷內摸出一塊東西遞給裘良,“拿這個去請他。”


  裘良接在手裏愕然了半日,看著畢公子神色複雜:“不用拿這個吧。”


  畢公子苦笑:“他心裏早已認定了我是個騙子。若不拿這個,我說什麽他都不會信的。”


  “騙子?”


  “早幾個月想哄他幫個忙。”


  裘良脫口而出:“他是個開妓館的!吃醉時曾說,天下騙術攏共一石,青樓裏頭占了九鬥。還跟我們說了半日他手下粉頭怎麽哄人錢財。”


  畢公子道:“晚生早先也不認得他。隻看他寫的那些詩詞——‘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或是‘人生若隻如初見’。哪裏知道是那麽個性子,腳不沾地葉不沾身的,下手不留活路,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


  裘良想了想道:“他老子去的早,叔父染病弟弟年幼。若不如此,早讓那些人給活吃了。”


  畢公子點頭:“晚生知道。金陵旁的人家,比薛家勢大者亦有,皆不若他明白。”


  裘良這才收起那東西。乃吩咐宋捕頭等人各自歇息,自己上林家請人去。


  果不其然。裘良跟薛蟠說“替人請你相見”,“那位腿腳不便得坐四輪車”,小和尚登時喊道:“該不會是姓畢吧!”


  “正是。”


  “二十七八歲?”


  “差不多。”


  “哎呀裘大哥!”薛蟠拍案而笑,“那是個騙~~子。哈哈哈你也著道了?被騙走了多少錢?想娶他表妹?啊不對,你已經娶不了了。”乃愁眉一歎。“天下的蠢貨就是有那麽多。”


  裘良心裏正好奇呢,忙問怎麽回事。薛蟠半分不替人家遮掩,從聞姑娘冒認自家老頭的遺珠到進天上人間做琴妓,到秦淮河上哄騙史家老四,到上了海捕公文,到冒充賈敖之女進京,到被元春認出來鬧大,到榮寧二府上書朝廷斷絕親緣,到阮纖月終於進了宮,每個細節都講述得明明白白。


  裘良瞠目結舌,許久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算明白為何畢公子說,不看那東西他不會相信了。又啞然失笑。乃從懷內取出牌子來擱到薛蟠跟前。


  薛蟠愣了。那玩意是個塊錦衣衛千戶的銀牌,清清楚楚寫著“畢得閑”之名。半晌抬起頭來:“這個……怎麽回事?是他的?”裘良點頭。“不對吧!這玩意會不會是假的?”


  裘良道:“真的。”


  “你能拿準麽?”


  “能。”


  “千戶啊!全部錦衣衛才幾個千戶?他還不到三十歲吧。”


  “我也詫異這個。”裘良道,“畢大人雖年輕,已經是正五品大員了,比我的官銜還高。”


  薛蟠翻翻眼皮子:“跟你怎麽比。你早晚要繼承景田候府。”又說,“所以那個聞姑娘是怎麽回事?錦衣衛派往後宮派人?”乃打了個冷顫,“媽呀,至於嗎?爹拐著彎子給兒子送小老婆,小老婆是爹派去的奸細。嘖嘖,惡寒。”


  裘良一想也有點心裏發涼。“哎,少廢話,去見見。”


  “哦……”薛蟠神色古怪。


  “怎麽?”


  “覺得會尷尬。”


  “哈哈哈。”


  薛蟠慢吞吞上後頭換衣裳。心中暗想,大約那回恭維畢先生是鳳子龍孫,人家心情好。偏這會子王熙鳳打發人來告訴他預備吃晚飯。薛蟠朝裘良揚了揚下巴:“大約得去外頭吃了。這貨事兒多。有好吃的給我留些。”那人答應著走了。裘良有點兒羨慕。


  二人回到揚州府衙小客院。


  此時天色已昏黑,院中亮起燈燭。畢得閑依然坐著四輪車候在廊下。宋捕頭等壓根不知他是誰,自顧自屋中吃飯。


  走到四輪車跟前,薛蟠忽然笑出聲。畢得閑問道:“不明師父笑什麽。”


  “沒什麽。”薛蟠道,“方才貧僧還想著,見了畢大人得多尷尬啊。天公作美,看不清。”畢得閑失笑搖頭。


  裘良請他們進屋,與薛蟠同坐長幾旁;仆人推著畢得閑坐在對麵。


  薛蟠先道:“有件事貧僧不明白。畢大人若不方便告訴就算了。”


  “師父請說。”


  “既然聞姑娘想進宮,為何會去做琴妓。”


  畢得閑微怔了一瞬,苦笑道:“師父行事太絕,她預備了許多招數壓根沒機會使。遂想見見師父。”


  “啊?你們以為做粉頭就能見著貧僧?”


  “因她琴技最好,想惹薛東家留意。”


  薛蟠茫然看了眼裘良:“貧僧怎麽聽不懂這個邏輯?一個掛單的琴妓手藝再好也不可能替貧僧賺多少錢,貧僧為什麽要見?”


  裘良道:“琴技既好,你不稀罕?”


  “貧僧又不懂琴,彈得再好貧僧牛不入耳。”


  畢得閑歎道:“我們偏沒料到這個。自古琴詩本是一家子。不明師父若般詩才,誰知竟不懂琴。”


  “音樂和文學分明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好吧!”薛蟠心裏翻了個個子:既然想讓聞姑娘冒充薛家姑娘,不可能不詳查薛家家主。貧僧聽不懂琴音又不是什麽秘密。畢先生疑貧僧,甚疑。白月光靜貴人的故事,老聖人或錦衣衛上層疑心貧僧知道,特打發聞姑娘來試探。


  畢得閑撂下這個話題,正色道:“不明師父可能替阮才人家中與寧榮二府修好。”


  薛蟠眼角一跳:好家夥,已經是個才人了!乃斷然拒絕。“不能。賈家再白癡都不會再跟她拉扯上瓜葛。若她沒做過琴妓說不定還有可能。滅九族之罪誰敢冒險?何況他們兩家都是國公府,每日吃香的喝辣的,用不著孤注一擲。貧僧不是建議過找別家麽?怎麽會挑上賈家?”


  畢得閑抱怨道:“金陵就這麽幾家。薛史甄三家都認識她,王家不好糊弄。”


  薛蟠扯扯嘴角:“說的就跟賈家好糊弄一樣。貧僧不是建議你們去杭州麽,幹嘛非得在金陵。”畢得閑一噎,裘良偷笑。薛蟠做了個鬼臉兒。“實在非要替阮才人找個帶爵位的親戚,公侯裏頭有不少傻子,隨便坑一家就是。”


  畢得閑瞧著他:“你倒是當真不吃虧。”


  “廢話!大哥,這不是尋常小虧,這是把全體親戚的腦袋送到人家手裏提著。換做你你願意?”


  畢得閑點頭:“也是。委實難為你了。”思忖片刻,又說了另一件事。“如今我的差事極麻煩。我手下有內奸,卻怎麽都查不出來。”


  薛蟠皺眉。想了半日道:“確定是有內奸麽?”


  “確定。”


  “是聽到看到有人泄露消息、還是機密消息被不該知道的知道了?”


  “後者。”


  “那會不會是不要緊的人被人家套話、猜出來了?”


  “不要緊的人?”


  “比如看門的大爺、掃地的嬤嬤、廚房的大嬸、甚至收夜香的。”薛蟠解釋道,“若有人在屋中偷偷藏了姑娘,廚房必做些姑娘愛吃的菜,掃地嬤嬤也會發覺女人使的東西,屋裏多了個人馬桶都會比平日多倒幾次。單套一個人的話確定不了什麽;同時套了好幾個人的話攏到一起,有些事兒便能猜到。”


  畢得閑搖頭道:“那些事並非不要緊之人能猜出。我們同僚前腳商議要詳查誰家,後腳那家就收到了白紙黑字的告誡。”


  薛蟠摸摸下巴:“有薛紅線聶隱娘之類的人物偷聽?”


  “他們沒那個本事。”


  薛蟠又想了會子。“貧僧猜不出。不過高手在民間,天知道人家有多大本事。”


  倒是裘良思忖道:“若是他們雇不要緊的人有意偷聽呢?”


  薛蟠拍手:“若是他們派耳力極好者混成不要緊的人呢?比如年過花甲的掃地老頭,說不定他在院中掃地、旁人在屋中議事、不曾留意他。又或是睡覺時跟粉頭、姘頭、小老婆不留神說過什麽,睡一覺醒來可能自己都忘記了。”


  這些話聽在畢得閑耳中,條條能扣在魏慎頭上,不禁有了種“前任是飯桶”的惆悵。“也罷。不明師父可還知道綠林人的聯絡之處?”


  薛蟠犯愁:“我知道的那家已關門了。”


  “別的呢?”


  “也不是沒有,隻不如那家齊全,差得太遠了。畢大人若想做綠林生意,我可以舉薦給你。”


  畢得閑微微一笑:“多謝。不明師父想必也會綠林黑話。”


  薛蟠假笑道:“不用裝出一副你不會的樣子吧。”


  “我真不會。故此求教。”


  “行,回頭我給你列個翻譯單子。裘大哥你別笑。你也會,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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