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皇後告訴四皇子, 他二哥數月前便說想娶甄姑娘。四皇子整個人都懵了。皇後輕歎一聲,撫了撫兒子的頭頸, 低聲道:“你若真喜歡她, 橫豎你表哥不喜歡女人,你們暗地裏往來也無妨。”
四皇子怔怔的說:“二哥他算個什麽意思?”
皇後哼了一聲道:“哥倆都是我生的, 我焉能不知道你們。那個珍妮紡紗機極了不得。林大人之女還是個孩子,賈姑娘已定親,孫家出了位太子良娣, 不就隻剩下她了?”
四皇子急道:“不與那個相幹!我真喜歡她。”
“不是說了讓你們私下往來麽?”
四皇子猛然想起賴先生所言:皇後怕是不願意你們兄弟娶心上人為正妃。偏這會子他腦中亂哄哄理不清頭緒, 雙眼發直。後皇後又說了許多話,他一個字沒聽進去。皇後也不惱,反倒安慰了半日。隻是娶甄姑娘之事沒的商量。
從宮中出來, 四皇子急忙與賴先生商議。賴先生少不得也懵了。“二皇子?此事本是他告訴賈赦的!”
四皇子煩道:“不就是讓你想來怎麽回事的?不然要你何用。”
這會子他竟忽然懷念起江南的朱大郎來。終究是少年人直覺好, 且他與甄姑娘之事、朱大郎顯見站在自己這邊。四皇子幹脆拿起筆寫了封信, 細述他二哥又搶媳婦又提醒告知之事, 托他想想主意。乃仔細封好, 命心腹快馬送去金陵。
賴先生少不得仔細斟酌。回家跟邱大嫂一說, 邱大嫂道:“想那許多作甚?與二皇子什麽相幹?他若娶就快些想法子提親,若不娶、人家姑娘要趕緊另選姑爺。不然等皇後的懿旨下來, 豈非要嫁給兔兒爺?”
賴先生擺手道:“沒那麽快,少說還有一年多的功夫預備。”
“萬一皇後著急提前發話呢?”
“不能。”賴先生道,“若隻在京城, 委實不好辦。可江南路遠。這個點兒已來不及了。”
邱大嫂糊塗了。“怎麽來不及?”
賴先生四顧無人, 方拉了她到跟前低聲如此這般嘀咕半日。邱大嫂呆若木雞。許久, 罵道:“被狼啃了五髒六腑的王八蛋!沒人倫的混賬東西!竟做下這等禽獸不如鬼神不寧之事。”
賴先生也歎氣:“從古至今髒唐臭漢,皇帝家就沒有人倫。”
邱大嫂登時蹦了起來,指著他喊:“那你還幫他們家做事!”
賴先生忙說:“四爺不是還好麽?總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邱大嫂想了半日,道:“也罷。隻是如今他母親瞧甄姑娘不順眼,縱然他二人成了親,甄姑娘日後能有什麽好日子過。不如你勸他撂開手吧。”
賴先生愁道:“我如今還沒主意呢。若是甄姑娘肯做側妃……”話未說完,當即挨了邱大嫂一個白眼,趕忙閉嘴。
遂靜坐在小窗前思忖。皇後的這三個兒子,太子自不必說、四爺顯見是有野心的,獨二皇子平素一副逍遙散人的模樣。如今此事做得甚是奇怪。
四爺的心思皇後必是知道的。若二爺不知道,竟特特挑著做紡紗機的甄姑娘求娶,可知他並非逍遙散人;若他知道四爺心思,還挑甄姑娘求娶,便是誠心讓四爺娶不成。偏他還繞著彎子告訴一聲。思來想去怎麽都想不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緣故。
他這頭煩呢,忽聽身邊有響動,轉身望去,正看見邱大嫂正把他兩件石青色的衣裳鋪在炕上。雖不曾扭頭,仿佛知道他正望過來似的,口裏道:“我隻看看怎麽拚接布料便宜。”
賴先生不由得“哎呦”一聲。那兩件裏頭有一件是前些日子皇後新賜下宮緞、四皇子跟前的掌事嬤嬤特命人給他做了身袍子。偏他今兒不知在哪裏剮蹭了一下,下擺拉出了道大口子。乃站了起來:“這個可能補麽?”不由得走了過去。
“也不是不能。”邱大嫂道,“若要補得不易瞧出來就得界線。這麽大的口子界線未免費力氣。我如今懶了,不愛費那個神。幸而你這個隻在一溜上——你們京城男人竟穿馬麵褶的袍子!”
“那是前朝麒麟袍的樣式!官袍。”
“前朝是前朝,本朝姑娘家的衣裳才做馬麵褶。我是幹哪行的?我能不知道麒麟袍?”邱大嫂一壁嗆他一壁拿另外那件衣裳過來比劃。那件是前兩年做的,一眼望過去料子與這個差不多。
賴先生遲疑半日才說:“這新的乃是宮裏頭剛賜下的新式緞子,論理說不該一樣才對。”
“不一樣。”邱大嫂道,“都是蜀錦,且都是大小方勝紋的浣花錦,隻花色略有不同。你這一條子不過折在裏頭,誰還弓著腰細看可是另拚的?”
賴先生指道:“這不是露在外頭的?”
“蠢材!”邱大嫂橫了他一眼,拿起破口子處指著旁邊道,“若要拚接上,自然是挪動這一條到外頭,拚的這條折去裏頭。誰還看得出來?”
“原來如此!”賴先生撫掌,“邱大嫂移花接木,好計!”
邱大嫂懶得搭理他,取尺子過來量長短。
賴先生腦中忽然靈光一閃。邱大嫂這般拚補的袍子,外人必看不出來是兩種料子;那個叫呂洞明的人雖與二皇子收買的小太監聯絡,卻未必是二皇子的人,也保不齊背後另有其主。或是那小太監可能另受其賄,將宮中的消息多賣幾家。若如此,透露消息之人也許想讓皇後的兩個兒子鬥起來。
另一頭,四皇子正坐在院中愣神,心中千頭萬緒又茫然失措。此時正是非洲菊的花季。靠牆有幾個大木架子,花兒擺在上頭,大盆大盆的開得正盛。有個花匠拿著剪子走了過來欲修剪敗葉。見主子雙眼盯著花架子,忙撤身後退。四皇子招招手喚他,花匠走近跟前。
四皇子問道:“這花還好照料麽?”
花匠陪笑道:“回主子話,還好。比旁的菊花少招蟲子,隻不能澆太透的水。主子給的方子裏頭都說了。”
四皇子神遊天外了會子道:“我一個朋友聽那廟裏的師父說,這花兒原產自非洲。彼處隻分旱雨兩季,常年酷熱,大約是這個緣故吧。”
“原來如此。”花匠道,“終究是主子的朋友有見識。奴才竟不曾聽說非洲這麽個地方。”
四皇子再次神遊天外,良久才說:“聽聞那塊兒有種長頸鹿,脖項比房子還長,隻吃高樹上的葉子。馬身帶黑白條紋,野象成群,獅子吼起來千裏之外都能聽見。”
花匠道:“那麽厲害的獅子該不會吃人吧。”
四皇子笑了。“會也不怕它。”乃站起來命人預備素衣,又讓外頭備馬。
不多時,四皇子拍馬趕到靜慈庵,入內求見信圓師父。信圓聞報甚為詫異,乃命請進來。
四皇子上前行禮,看了看信圓四周立著不少服侍的人,眨眨眼道:“聽聞皇嫂貴體漸康,小弟甚為歡喜,特來拜見。”
信圓微笑道:“也不過就這樣罷了。”
“皇嫂想是能四處走動了?你們這廟裏景致倒好,小弟陪皇嫂散散步如何?”
小叔子陪大嫂散步算怎麽回事?有個嬤嬤登時上前兩步。還沒來得及說話,信圓笑道:“也好。”乃向那嬤嬤道,“俗話說長嫂如母。這孩子必有話要跟貧尼說。”四皇子露出一個萌萌噠的笑容。
信圓站了起來,招手喊兩個丫鬟過來攙扶自己出去。四皇子瞥了她二人幾眼,跟在後頭。兩個嬤嬤想跟上,四皇子回頭朝自己的護衛使了個眼色;一個護衛登時攔在門口。一個嬤嬤才剛要說話,另一搖搖頭。二人隻得退下,隔著窗戶眼睜睜看四人慢慢繞著屋子朝後頭去了。
走到庵堂後那處竹林小道,兩個丫鬟鬆開信圓的胳膊。信圓做了個手勢,她二人便一個朝前、一個朝後把持道路兩頭,依然緩緩朝前走。四皇子不覺鬆了口氣,上前道:“我就知道皇嫂不是沒主見的女子。”
信圓登時想起太子想換老婆的緣故,淡然道:“縱有主見,說了沒用又何必說。”乃問道,“四弟想來有要緊事?”
四皇子臉上霎時灰敗下來。半晌,輕聲道:“我想娶一位姑娘。”
“皇後不答應?”
“不止不答應,還答應了旁人要把她嫁給兔兒爺。”
信圓皺眉:“旁人是誰。”
“兔兒爺的母親。”四皇子微微垂頭,“皇嫂可否替我出個主意。我實喜歡她。你知道母後的性子。”
信圓苦笑道:“母後的性子不就是人人都聽她的、不聽不成?”乃想了想道,“如今你須得弄明白母後此舉的緣故。究竟是應兔兒爺母親所求,還是瞧不上那姑娘。姑娘家世如何?”
四皇子立時說:“家世不差,便是前些日子幫著榮國府大姑娘做珍妮紡紗機的甄家姑娘。”
信圓微驚了一瞬,思忖道:“做四弟正妃委實低了些。不過那機器有大功於朝廷。”四皇子點頭似雞啄米。又想了半日,信圓輕聲道,“如今唯有演一出戲試試,保不齊有用。”
四皇子忙說:“求皇嫂指教!”
“你假扮執意要娶更不合適的姑娘。”信圓微笑道,“逼得她寧可把甄姑娘搬出來。”
“我恐她又將人家搶先許親。”
信圓掐手指頭道:“明日、後日,你大後日上午過來,巳時以前。”
“做什麽?”
“偶遇更不合適的姑娘。”
四皇子見她胸有成竹,膽兒大了起來。
三日後,四皇子依著時辰來到靜慈庵。才剛走到信圓堂屋門口便聽見裏頭傳來唧唧呱呱的女聲。進去一瞧,隻見屋中立著一位穿品紅色箭袖的姑娘,頭戴逍遙巾,身上披著英雄氅,打冷眼看有點兒像戲台上的刀馬旦。
四皇子撲哧笑出聲來。那姑娘登時回頭瞪了他一眼。四皇子微驚:眼明如星熠熠生輝,好一個美人!乃霎時猜到她是誰——杜家那位險些被人哄騙去窯子裏掛牌的小姐。不由得快步走到近前向信圓行禮,滿麵敬服:杜姑娘身份高容貌美性子活潑,男人愛慕她太說得過去了。杜老大人乃朝廷重臣、皇祖父心腹,縱是他母後也沒法子強逼人家。隨即又想,此事怎麽看都像是皇嫂給自己下的套。多年來皇嫂規矩聽話,忽然來這麽一招,母後還不定氣成什麽模樣。想想好像有點高興……
信圓介紹了四皇子,乃指客座上兩位姑娘:“這二位是榮國府的大小姐和二小姐。”
那二位皆起身欲下拜,四皇子擺手道:“佛門淨地無須俗禮。”
有位俏麗的大丫鬟笑嘻嘻道:“師父,你瞧有男人陪著了吧。咱們去吧!”四皇子不覺瞧了她兩眼。上回來沒看見過這麽爽利的丫鬟。
信圓問賈元春:“你看呢?”
元春道:“我倒沒什麽,不論何時都能去。大不了喊林大爺陪著。”
大丫鬟眉眼兒擠了擠:“拉倒吧,你們家林大爺那呆樣兒,縱陪著去了也必念叨你一路的子曾經曰過。”乃拉了拉信圓的衣襟,“去嘛去嘛~~”
杜萱也拍手道:“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今兒開張剪彩呢。”
信圓含笑一眼掃過她們幾位的臉,向四皇子道:“四弟今兒來可有事麽?”
四皇子笑道:“沒什麽事,不過是來看看皇嫂。”
“琉璃廠那頭今兒有家賭坊開業,這些個小丫頭都想去瞧瞧熱鬧,隻沒有男人陪著不方便。”
四皇子登時咧開了嘴。琉璃廠本來熱鬧,賭坊開張就更熱鬧,焉能沒有人看見?忙瞧了杜姑娘兩眼:“小弟不才,就陪著皇嫂逛逛去。”
信圓點頭,又向杜萱道:“既如此,你領路吧。”杜萱歡呼一聲,信圓接著說,“你莫要亂跑,隻跟著四弟。”
杜萱瞥了眼四皇子:“我才熟絡那兒呢!要亂跑也隻是他亂跑才對。竇兒給本少爺牽馬去!”
那個竇兒答應一聲才要走,杜萱得意洋洋轉身蹦達,不留神竟憑空跌了一跤!信圓急喊:“哎呀!可跌著不曾?”
竇兒拍手笑道:“我告訴你莫要墊那麽多增高墊!”
杜萱一壁說沒事一壁爬起來,扭頭看賈家姐妹倆:“你們什麽都沒看見!”
元春笑道:“我沒看見。”
迎春也說:“我也沒看見。”
杜萱才剛回身望竇兒,竇兒搶先說:“我不但看見了,還要出去亂說!”乃蹦著朝外跑。比杜萱快,還不跌跤。
四皇子望著杜萱哈哈大笑,杜萱咬牙切齒。
信圓身後兩三個媳婦子神色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