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薛蟠厚著臉皮托李叔陪他一道往淩波水舫而去。此處明麵上是個青樓, 其實什麽生意都做。因他們家本是朝廷開的, 也不怕得罪人, 算是整個秦淮河畔水最深的去處。
本以為見他們東家得費些功夫, 不曾想那牟大爺飛快的出來了。薛蟠一瞧, 這回穿的是素袍,卻也綾羅錦繡。乃互相見禮而坐。牟大爺倨傲如故。
薛蟠合十道:“牟東家,貧僧有一朋友擅賭, 於今日失蹤,觀看現場當是被人綁架。因有二位大人物欲請他幫著參加牟東家之賭局,貧僧疑心綁走他之人亦有此意。故此前來求牟東家相助,彼時我朋友若來,可否幫著救他一救。”
牟大爺興致盎然:“竟有此事?有趣有趣。好說, 隻看你朋友本事如何。”
“多謝。”薛蟠道,“貧僧那朋友的本事,論賭,他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牟大爺既喜歡這個,與他對決必然精彩。隻贏不了他便是。”
牟大爺嘿嘿兩聲:“誰輸誰贏需賭了才知道。”
“有句話貧僧說在前頭。”薛蟠正色道, “鄙友縱然贏了,也不要牟東家的樓子。”
牟大爺臉色一沉:“什麽意思?”
薛蟠似笑非笑道:“牟東家這樓子早先做過什麽,心中有數。”
牟大爺黑著臉道:“可不是我做的!”
“那也是令尊大人所為!”
牟大爺惱道:“與他什麽相幹!他都把命搭上了!這破樓子誰要誰拿去!”
薛蟠與李叔同時大驚。薛蟠脫口而出:“牟大老爺死得不明不白麽?”
牟大爺掃視了他二人幾眼,看著李叔冷笑道:“你不是尋常人吧。”又看薛蟠, “不明和尚, 你是遮掩他來的?”
“非也。你們這地方深不可測, 貧僧求他老人家來撐場子。不過……”薛蟠正色道, “若牟家有冤情,告訴他比告訴賈府尹管用得多。”牟大爺翹起二郎腿,嘴角扯了兩下,顯見不信。“貧僧素來默認為這個世界是不公正的。嗯,運氣好時偶爾也會公正兩下。”
牟大爺冷笑:“果真?”
薛蟠道:“比果子真得多。”
牟大爺嗤了兩聲,淡然道:“用不著。”
薛蟠挑眉:“樓子本身也不是你家的吧。”
“既是我家買了,就是我家的。難不成白花那麽些銀子?”
“哦。買貴了吧。”
牟大爺晃了晃腿:“豈止貴了。未免太貴,與劫匪無異。”遂幹脆明明白白說了起來。“死掉的李太後是我家親戚……”李叔本想攔阻,他說得太順溜,壓根兒來不及。
原來郝家倒台後,牟家也受到牽連,男丁都下了獄。忽然有個老太監竄出來,說牟家不過是從犯、被郝家挾持才犯了國法。牟大老爺自然以為他是來救自家的,絕境得生喜不自禁。不曾想那位並沒懷好意,隻讓牟家戴罪立功、替朝廷接著管淩波水舫。
牟大老爺出獄後,自己一力維持淩波水舫的活計,半分不讓兒子沾惹。明麵上出巨資將樓子買下,實則乃是向上頭進貢,牟家的錢出去了多少也不讓兒子知道。
大半年前有一日,牟大老爺將牟大爺喊到跟前告訴他:“起先我以為,是你姑父領著咱們家發了大財;如此才知道,咱們家被他坑得好慘。”
進了一趟牢房,牟大爺已明事理許多。思忖良久道:“父親有什麽吩咐。”
“沒有。”牟大老爺微微闔目,“你隻依然如故。”
“父親總不會無緣無故同兒子說這些話。”
牟大老爺略寬慰道:“你隻記著,世上沒有誰會平白的幫你,隻安生些便好。”遂不再多言,打發他走了。
十幾日後,牟大老爺暴斃。
老頭死後第三天,有個管事悄悄告訴牟大爺,老爺是被人害死的。原來人家起初將牟家保下來便不是什麽好意。想要淩波水舫之人極多。老太監得了人家的好處,拿牟家熟絡江南做由頭,替他們跟上頭求得了此差事,將旁人伸出的手腳悉數擋下。而後隻需弄死牟大老爺,因牟大爺不是做機密事的材料,淩波水舫自然而然要送到旁人手裏的。
牟大爺自小放肆、為所欲為,哪裏忍得了這個?遂趁著頭七那日、來探消息之人最多時放出話去,要將那樓子做賭注賭一場,誰贏了送誰。立在靈堂裏大聲道:“有人想著,我老子死了,我是個酒囊飯袋壓不住台麵,這樓子自然便歸了他。我偏不成全他。我家的樓子,我愛給就給、愛賭就賭。”遂轟轟鬧鬧傳揚了出去。
薛蟠聽罷直搖頭:“令尊大人的心思清清楚楚,牟東家竟全然沒明白麽?機密差事好進不好出。他特特一手遮掩了去,隻為了讓你不用挨上半點,方能脫身。縱然被人利用、搭上性命他也心甘情願。你倒好,唯恐沒人知道。”
牟大爺瞧了他一眼:“你這小和尚果真名不虛傳。”又看了眼李叔,斟酌片刻道,“我若不讓世人皆知道我不清楚、不稀罕這樓子,日後縱想安生隻怕沒人肯信。”
薛蟠詫然,直起腰背道:“原來牟東家如此明白?貧僧還當你是個糊塗蛋。”
牟大爺眼中掩起一絲黯然,哼道:“師父沒看錯,我本是個糊塗蛋。我老子三七沒過我便睡粉頭了,我不糊塗誰糊塗?”
薛蟠皺眉:“若為了彰顯自己糊塗特特做些極糊塗之事也沒必要吧,過猶不及。”扭頭看了眼李叔。
李叔一歎:“牟公子可是認得雜家。”
牟大爺臉色僵了僵,直著脖子道:“你是何人,爺可不認得你!”
薛蟠擺手:“不止糊塗,而且蠢。李叔,這人就算了吧。也算成全他老子一片護犢苦心。”
李叔點頭:“也罷。雖說文不成武不就,能做個良民也好。”
薛蟠思忖道:“不過有件事貧僧得先提醒你。令尊大人雖死的冤枉,貧僧不信他早年沒做過傷天害理之事——”眼看牟大爺張口要爭辯,和尚做了個手勢,“聽貧僧說完。也許不是他想做,而是你姑父逼他做,但終究還是做了。你未必知道,因為不會告訴你。他既做了,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令姑父能帶著他發財?因財失義罷了。俗話說的好,出來混都是要還的。被他所害之人也許早都死絕戶了,也許沒有本事報複他;如今他又被旁人所害。這便是因果。牟東家既然選擇了聽父親的話做個糊塗蛋,自此離開你做不了的機密差事,也就注定了你無法替父複仇。至於那仇人,貧僧覺得他日後也未必能有好報。牟東家不如將他交給後來人。”
牟大爺霎時猶如中了定身術似的,呆了。
薛蟠不高不低的聲音同李叔道:“看來他原本還想報仇的?”
李叔卻笑盈盈看了他好幾眼,每眼都是喜歡。“你這小和尚真真想的齊全。”
“還用想?”薛蟠扯扯嘴角,“這位牟施主同款貧僧見的多了。被老子娘護得嚴嚴實實,下人清客日日拍馬屁,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遇上心黑的最好利用不過。咦?牟施主,那個把樓子賭博輸出去的主意是你自己想的、還是人家攛掇你的?”
牟大爺惱道:“自然是我自己想的。”
薛蟠捏捏下巴:“總覺得淩波水舫這種人精聚集地不可能沒有人想利用你。你這麽好利用。拍拍馬屁就能搞定一半。”
牟大爺拍案:“說了是我自己的主意!”
“哦——好吧,你這麽棒槌,是你自己的主意也對。”薛蟠又捏捏下巴,“你怎麽認識李叔的?他並不是尋常人有機會認識的。”
牟大爺不耐煩道:“早說了我不認識他!我家打從搬來江南就沒進過京城出,上哪兒認識他去?”
薛蟠與李叔同時搖頭。薛蟠幹脆喊道:“哪位是牟施主的軍師?可否出來一見?”又對牟大爺道,“李叔臉上沒寫著‘來自京城’四個字,我們也不曾提起過他是京城人。”
牟大爺頓時傻了。
“再有。”薛蟠接著說,“牟施主再莽撞,也不至於大大咧咧到徑直告訴兩個初次相見之人家中底細的地步。誰攛掇你告訴我們牟家之事的?他是不是告訴你,如此一來,朝廷便會提防著你的仇人,早晚有一日牟大老爺的大仇能得報?”
牟大爺那神色,一瞧就知道又被說中了。李叔冷哼道:“倒被他弄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位也是人才,喊出來雜家見見。”
牟大爺知道沒有法子了,癟了下嘴道:“姚先生是好人。”
薛蟠噗嗤笑了:“做機密事的是好人?施主,好人要麽死了、要麽改行了。”
牟大爺鄙夷了薛蟠一眼,顯見篤信那位“姚先生”不疑的。薛蟠心裏卻在打鼓:雖說“姚”本是個稀鬆平常的姓氏,在江南數省尤多,且自家姚大夫滿門確實是死絕了;因此事裏頭扯進了顧念祖,此人又是義忠親王餘部裏頭鷹派的首領,薛蟠有點兒不踏實。
牟大爺使人去喊姚先生。不多時,姚先生來了。薛蟠急忙抬目細瞧。隻見此人個子又矮又瘦,年約三十七八歲,一張大餅臉,眼睛有點小,與玉樹臨風的帥大叔姚大夫全然不像。
薛蟠微微鬆了口氣。隨即想起姚大夫是河南開封人氏,而此人麵貌也像河南人。上輩子的大學同學有一位碰巧是新鄉的。兄弟們閑聊,他自己提起河南人的眼角比較有特色。幾個兄弟盯了他半日,又互相看了許久,愣是沒瞧出什麽特色來。乃細看這位姚先生的眼角,也不知可是因為心虛,看來看去還真覺得和姚大夫的眼角有點相似,莫名出了身冷汗。
卻聽李叔淡然問道:“你就是姚先生?”
姚先生行禮道:“晚生些許讀了幾本書,不敢在公公和金陵第一詩僧跟前妄稱先生。”
李叔嗬嗬兩聲:“你如何認得雜家。”
姚先生道:“早先城西仁義裏有家沒掛招牌的酒樓,李掌案曾去過。其實當日晚生也在角落裏坐著。李掌案好一副英姿,晚生記憶猶新。許久之後才知道那人是誰。”
“哦?”李叔不禁笑了起來。“你也常去?”
“實不相瞞,晚生沒去過幾回,不敢則聲,隻悄悄坐著。”姚先生笑道,“看李掌案說能中連鎖冊的標,晚生敬慕不已。李掌案走後,那酒樓裏的人議論了好久,個個猜測那位大叔必是神通廣大的人物兒。”
李叔心情頓時好了起來,臉上笑意也深了些。薛蟠心裏卻翻了個個子。
前幾年李叔來江南查蕭四虎,薛蟠將自家的綠林聯絡酒樓地址給了過去。仗著地緣優勢,他自己領了幾個人搶在前頭趕到。急匆匆叮囑了掌櫃的、酒保一些話,李叔便來了。後來李叔去裏屋看懸賞冊,為了行事方便,掌櫃的說了個官府要來的暗號,將酒樓裏頭原本的幾個客人嚇跑了。而後熊貓會一撥群眾演員坐在裏頭給李叔演了出話劇。故當日是沒有這位姚先生在場的,更沒有人在他走後議論好久。
姚先生明擺著是哄騙李叔、套近乎。他不可能從熊貓會得到消息,信息源隻能是京城。李叔回京後奏給皇帝,裘良還拿這個去試探過十六。既然姚先生沒見過李叔,如何能認識他?除非看過畫像或聽過描述,且有心理準備、知道李叔近日會到江南。則必有人從京城給他送消息。
如今牟家付出了牟大老爺的性命,欲退出朝廷細作這個行當。借牟家當梯子使的那位老太監之主原本可以拿住淩波水舫,卻被姚先生唆使牟大爺攪了局。平原候蔣家吃不下這麽多差事,可以排除。若是郝家餘孽,必舍不得放牟家這頭替罪羊離開,也排除。
用賭博來得到朝廷機密要職這種扯淡的事不可能當真,除非隻是個幌子。即:姚先生的同夥早已預備好了賭神,隻差個過場。
想請畢得閑幫忙賭博的包括慶王世子和司徒暄,疑似綁匪來自泉州義忠親王餘部。慶王府早早就開始為此賭局做準備,更像是被哄騙來圍觀作勢的傻子;司徒暄身後有個先錦衣衛頭子。
而顧念祖身為皇後心腹幕僚,亦有可能安排下這一切。若被義忠親王的人執掌了淩波水舫,皇後還以為是自家得到了此職,可操作的事兒就多了去了。
如今最大的問題是,擅賭者並不少,他們為何特特挑畢得閑綁了去。終究畢得閑是皇後眼中釘杜萱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