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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

  顧芝雋來到假古董專賣的薛家求見薛蟠。門子說大爺不在, 上揚州幫著預備林大爺和表姑娘成親去了,這個月大抵不會回來。顧芝雋思忖片刻問法靜師父可在, 答曰回廟裏去了。又問朱先生, 門子進去溜達一圈兒沒找著,趙姑娘在你可要見?顧芝雋答應。遂跟著個小廝來到吉祥如意門廳, 立在門口看了好幾眼分毫不搭的匾額和楹聯。


  不多時趙茵娘出來。顧芝雋直言自己丟了要緊東西。若有人來銷贓,還望薛家能幫著攔下。趙茵娘秒懂,命人研墨、替顧先生鋪開紙筆。


  顧芝雋提筆開始寫自家丟的東西。寫了五六樣, 抬頭望見趙茵娘臉色古怪, 問道:“趙姑娘,可有不妥?”


  趙茵娘正隔著條案看他列單子,十分遺憾的打量了顧芝雋好幾眼:“若是這些東西……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落到大和尚手裏, 他不會還你的。”


  顧芝雋心中咯噔一聲。薛家雖是商賈, 薛蟠卻以詩才稱世。他隻賣假古董, 真品卻都自己留著。“不明師父知道我上頭是誰。”


  “皇後唄~~”趙茵娘懶洋洋道, “那廝連皇太後的東西都敢收, 皇後算什麽。”


  顧芝雋微微抬頭:“他收了皇太後的東西?”


  趙茵娘驟然變臉, 尷尬的笑了兩聲:“不不沒有沒有。早先……有人來問我們家可收到過什麽什麽東西,若收到了就跟官府說一聲, 因為那是太後家丟的。大和尚嘀咕說,這麽好的東西,就算收到也不還他。打個比方而已。不是真的。沒有此事。”雙眼期待的看著顧芝雋。


  顧芝雋心中好笑。這趙姑娘終究年紀小。煞有介事的點頭:“原來如此。我說麽。”


  趙茵娘也使勁兒點頭:“對對, 就是如此。我們沒收到李太後家的東西。也不知道被誰家收走了。”


  顧芝雋扮作信了她, 接著寫單子。然他也隻寫幾樣便作罷——多寫無用。


  當天晚上, 顧芝雋換了身錦袍往淩波水舫而去。


  他前腳剛進門,有個坐在牆根的馬夫便站起身駕車走了。


  過了會子,三位客人騎馬來到淩波水舫。當中有兩位是土財主,一位是衣衫華貴的官家爺們。他們隻在樓下圍坐了一桌,喊幾個粉頭相陪吃酒。仿佛在等人,時不時張望兩眼門口。


  酒過四巡,顧芝雋從樓上下來,那官家爺們饒有興致看著他一路出門。旁人少不得也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


  一個土財主笑道:“好俊的爺們。李二爺,你還喜歡相公?”


  那李二爺隨口道:“倒不是。看見方才那位,我忽然想起一個笑話。”粉頭忙嬌聲請他說。李二爺道,“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群太監上青樓。”


  眾人大笑。笑畢,另一個土財主道:“如何能想起這麽句話。”


  李二爺道:“那位俊俏爺們是個太監,隻不知是那位王爺府裏的。”


  幾個粉頭皆愕然。“不像啊!”


  李二爺吃了口酒道:“確是公公。不信,你們問問他方才見了哪位姑娘,必沒辦事——他沒有那個東西。”


  眾人又笑。遂揭過。


  沒過多久這事兒就傳到淩波水舫幾個頭臉人物跟前了。郝氏氣得臉色鐵青,吩咐下回那個李二爺再來必報給她,她要好生整治。


  當晚,她才剛收拾完手頭的東西預備回屋歇著,走到門口聽見說話聲。那人是一位管事,姓龔,素來愛慕郝氏,然模樣確實比顧四不過。那龔管事跟幾個閑人道:“姓顧的絕對被人閹了,看他走路的姿勢就知道。勾搭的女人太多,終不免遇到個把母老虎。有些女人就是,我得不到的誰都別想要,狠厲著呢……”


  郝氏怒不可遏,衝過去劈頭蓋臉才剛罵了幾句,龔管事便愈發大聲嚷嚷:“郝東家何妨先試試,方知道龔某人所言虛不虛。”轉身大步走了。周圍幾個看郝氏眼神古怪,郝氏暴跳如雷。


  兩天後,有個頗為富貴的中年儒生上薛家的古董鋪子轉悠打探,想以重金賣個東西。


  原來他舅舅珍藏了幅文征明的真跡《秋山圖》。因家裏人不讀書不識貨,隻告訴了他這個外甥。兩個表弟及其子皆紈絝,東西留給他們實在暴殄天物。如今舅舅病重難治,此人便巧言令色借了去鑒賞,想混到自己手裏。萬沒想到舅舅臨死前將此事告訴了全家,他母親和族中長輩都在。古董那麽值錢,人家少不得跟他要。沒奈何,隻得回去取。又不曾想東西憑空不見。仔細一查,合著是他那不爭氣的兒子偷出去賭博、輸掉了。幸而舅舅全家沒人見過,如今隻需趕緊買一件混過去。


  掌櫃的聽罷笑道:“令舅已然仙逝,他家裏又沒有行家——依我看,客官買幅仿品便好。你也是冤枉丟的東西,又不是故意的。”這儒生當即答應。隻是鋪子裏沒有現貨,得去別處調,約定過三天來取。


  後這儒生果然依著日子來了。掌櫃的從容取出仿製卷軸。此人一看,與真的逼似,歡歡喜喜買走。


  不多時他便回到淩波水舫,將卷軸交給郝氏。郝氏隻看了一眼便說:“薛家手裏沒有真跡。”她上司老太監問緣故,她道,“畫兒壓根不是這樣的。有真跡總得依著模子造假。”


  老太監點頭,想了想道:“縱然這件沒到他們家手裏,難保別的沒有。”


  郝氏思忖道:“難不成一件件的試?”


  老太監道:“再試試別家。那夥賊盜半點蹤跡也無,也不見銷贓。”


  而後多日,薛家古玩鋪子來了好幾個求買假古人字畫的。薛家都能弄出貨品來,隻是經查都與真品不搭噶。老太監不覺疑心顧先生是誠心挑事兒,薛家並沒有收那夥賊寇的贓物。斟酌再三,他竟去尋了畢得閑。


  畢得閑聽罷他轉述顧先生描述與薛家小幕僚交談經過,登時道:“那位趙姑娘說的是實話。當日便是我過去同不明和尚說的。他道,那麽好的東西,落到他手裏必不舍得還,然會給失主算錢。”


  老太監道:“畢大人與不明師父交好。依你看,他可會藏匿那些東西?”


  “不會藏匿,會買。李太後已死且無子,娘家也倒了,他並不忌憚。”


  “如此說來,竟是顧先生無事生非了。”


  畢得閑微笑道:“畢先生丟了皇後的東西沒法交差,心情不好、想找人麻煩,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老太監忙活許久竟是遭了小人利用,大為光火,咬著牙走了。回到淩波水舫,少不得將郝氏狠狠訓斥一頓出氣。


  郝氏亦惱怒,親去尋顧念祖算賬。顧念祖登時露出“你們上當了”之神色,激得郝氏愈發怒火中燒。顧念祖少不得打疊起千萬種柔情蜜語來哄她,郝氏漸漸平複。他二人多日不見,左右又沒有外人,郝氏自然以為要妖精打架了。心火已上,顧念祖居然說要出門辦事!郝氏當場翻臉,起身就走。半道上,不由自主想起李二爺和龔管事的話,心中隱約起疑。


  顧念祖卻是真的有事要辦。他剛剛收到京城急令,命他做兩件事。查出甄大姑娘這三年可與什麽男子有瓜葛,並勾搭走甄家的一位清客先生。然除了知道此清客懂得什麽西洋語係圖、曾教導過大姑娘之外,毫無線索。甄應嘉甄應勉哥倆都愛顏麵,府中養著許多清客,顧四本人又與甄家明裏暗裏翻了臉,實在不方便。早幾個月本來他已勾搭上了甄應勉;偏甄老太君不知從何處得知此事,將次子一頓教訓,如今甄應勉已不敢跟自家盡心了。


  幸而甄家二爺依然好利用,且甄大姑娘是他親妹子。遂約甄二爺吃茶。


  二人相見,先抱怨了半日甄老太君如何偏心眼兒,又罵了半日甄應嘉如何沒眼色。顧念祖遂打探那位清客。甄二爺雖聽說妹子請了許多西洋先生學西洋話,並不知道什麽語係圖。既是顧先生好奇,回頭他跟妹子打探便是。


  顧念祖拱手相謝。吃了口茶,忽然低聲道:“京中傳了消息過來。你那大妹子……聽聞……有男人仰慕?”


  甄二爺大驚失色:“他們如何得知的?”


  顧念祖呼吸滯了一瞬,皺眉道:“怕是得快些動手處置。”


  甄二爺拍案跌足道:“瑁大爺查了許久,半點風絲兒都沒查著。我妹子也不知那人是誰。”


  顧念祖關切問:“怎麽回事?”


  甄二爺便將有人送來一張他大妹子的畫像說了。“又沒名姓,又沒字跡。”他愁道,“那廟裏的和尚又都不擅畫。”


  顧念祖心中狂喜:已足夠了。單憑被外男看見這一節她就進不了四皇子府,遑論做正妃。明麵上自然半分不顯,陪著甄二爺一道愁眉:“我也查查。找到直滅口了事。”


  甄二爺感激得作了個深揖:“多謝顧先生。此事我們家兩位老爺都不知情。我大哥你也知道,諸事指望不上。”乃再作一揖。


  顧念祖連連擺手:“顧某也是為著自己主子好。三四年了,四皇子隻認定了令妹。雖說令伯父令祖母眼裏隻有端王,終究也難奈親生兒子何啊。”


  甄二爺忙說:“我那姑媽已沒了好幾年。若舍妹與四皇子當真成了,端王也不見得還能信得過我大伯。”


  顧念祖點頭:“二爺倒比旁人明白些。”


  甄二爺長歎:“明白又怎樣。沒人肯聽我的。”


  “二爺實在不容易。”


  當日回到府中,甄二爺忙不迭去尋他妹子。兄妹倆約在花園子裏相見。不到三句話甄二爺便開始探問,懂得西洋語係演化圖的清客先生是哪位。


  甄大姑娘心裏咯噔一聲。前些日子薛家兩個姑娘來甄家玩兒,寶釵特偷偷跟她說,“大和尚讓我警告甄大姐姐,你二哥和你老子被皇後心腹幕僚狠狠涮了一道,還幫著數錢。他倆都挺好騙的,你留神些。”今兒見她哥哥這模樣,登時有些堤防。


  “什麽清客先生?咱們家哪有清客先生會那個?”


  甄二爺笑道:“好妹子,你不用哄我。人家外頭的全都知道了。”


  “人家外頭是誰?”


  “這個你不用問。”


  “既然不清不楚,豈能不問明白?二哥哥,你莫不是又被什麽人給哄騙了吧。”


  “胡說,我朋友豈能騙我?”


  “你既說了個‘都’字,可知不止一人。煩請二哥哥先舉出兩個來,我要核實。”


  甄二爺愣了一瞬,皺眉道:“你一個姑娘家,哪兒能核實外頭的事兒?大哥哥又不靠譜。”


  “咱們家雖這不許那不許的,兩個薛妹子都能派得動她們家掌櫃夥計。”甄大姑娘認得寶釵寶琴這麽些年,最先傳染上的壞習慣就是凡聽說的消息必核實。“我托她們核去,大不了謝兩盒點心,她們還不好意思收。”


  甄二爺懵了。


  甄大姑娘歎氣:“果然二哥哥是胡亂聽來的,連兩個名字都說不出。那一個總有吧,就是告訴你這話之人。”


  “哼,薛家的掌櫃夥計是什麽東西,如何能打聽得到他?”


  “但凡他是個人,總得跟旁人往來。他身份高,他家門口的門子、跟前的奴才總有吧。煩請二哥哥將此人的名姓、身份告訴妹妹。我不大信得過他。”


  甄二爺又懵了。他全然不知他親妹子何時變得這般較真、竟有幾分咄咄逼人。半晌才惱道:“胡鬧!外頭的男人你打聽什麽?”


  甄大姑娘詫然:“不是二哥哥來跟我打聽的什麽清客先生的?”


  “哥哥問你話,你照實說便是。”


  甄大姑娘淡然一笑:“可知二哥哥心裏沒底。”


  甄二爺愈發惱了。“我早說過不該讓你學什麽西洋鬼話!都是大哥哥慣的你,竟糊塗至此。那個畫你畫像之人可查著沒?從明日起,莫再出去亂晃。”


  甄大姑娘譏誚的看著他:“萬幸二哥哥說了不算。”


  甄二爺氣得甩袖子便走。


  他人影子還沒走遠,甄大姑娘當即喊身邊的大丫鬟:“去廚房,隨便包兩盒看著順眼的點心,送去薛家給薛大姑娘,再把方才之事一個字不拉說給趙二姑娘。”


  大丫鬟一愣:“給薛大姑娘送點心……事兒說給趙二姑娘?”


  “是。”甄大姑娘道,“外頭的事兒,茵娘比寶釵能幹。”


  “那姑娘自己回去?”


  “少呱噪,快去。”


  大丫鬟答應著,飛快走了。


  甄大姑娘獨自坐了半日,越想越怒。她雖不喜歡甄二爺,也不肯巴巴兒看著親哥哥被人哄騙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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