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三章
薛蟠趕到熊貓會, 發現踢館的竟是南安世子霍耀!登時氣得牙根癢癢,揪耳朵就罵。
霍耀也大驚:“不明師父!你怎麽會來的?”
“貧僧怎麽會來的?你說呢?”薛蟠放開他的耳朵。“你一個未成年的王府世子, 大冷的天兒瘦西湖翻船, 一群護衛看著你都能失蹤!好玩嗎?”
霍耀眼角一拉嘴一撅:“我是逃跑的!差點就讓人家殺了。少說二十多個水鬼,明晃晃的長刀短刃峨眉刺, 我這輩子都沒遊那麽快過!”
薛蟠一愣。他方才以為這小孩自己擺脫護衛追求自由,這會子才想起來:那五艘畫舫漁船上個月就被撬了船板總不假。乃往對麵坐下。“說吧,怎麽回事。”
霍耀揉了揉耳朵, 抿嘴嘀咕:“你能掐會算麽?跑到這裏都能知道。”
“少廢話。”
原來先頭船漏水時霍耀正在瞧鳥兒, 整船人他離蘆葦叢最近。一跳下水便察覺到不好,遠處密密麻麻多的是影子。人家當然是來對付世子的,總不可能是對付護衛的。當即甩掉大衣裳朝湖心遊去, 將水鬼引開。小霍同學武藝不高, 但水性極好。追兵們跟魚群似的緊跟在後, 可就是沒他遊得快!記得湖中有一大片破敗的荷葉, 他便往那邊遊, 四麵撩撥蓮梗。水一渾, 追兵不好辨認,長刀胡亂劃拉。
算小霍運氣。荷葉旁不遠處便是湖堤, 有艘漁船正在靠岸。霍耀攀著船幫子直從水裏躍上甲板。隻見船頭立著個和自己歲數相仿的少年撐著船,看見他愣了一下。
霍耀忙低聲道:“湖裏有人追我!”
少年指了指他腳邊:“打翻這桶水遮掉你的濕腳印。”
霍耀一腳踢翻水桶,兩步躥到艙口, 赫然看見艙內堆了好幾頭破開腸肚的死豬。
奈何此時已容不得他多想, 水裏有人在喊了。“小哥兒——可看見一個小子上岸?”
撐船的少年道:“不曾。”
霍耀知道那些水鬼不會隨便相信, 登時往死豬堆裏鑽。他還沒藏好呢,外頭已有人上了船頭。撐船少年不高興道:“讓你上來了麽?知不知道禮數?”追兵大步踏入船艙,霍耀的右腳剛剛縮到豬肚子下頭。撐船少年把竹篙一丟也進來了。“哎,你幹嘛呢你?找打架麽?”
追兵一眼掃過整個船艙,見擺著幾個大竹筐,便挑開兩個筐蓋兒。筐裏丟著豬下水。少年雖罵罵咧咧的,全無要攔阻遮擋之意、不像心裏有鬼。追兵也不說話,轉身出去跳回湖中。少年追出去衝水裏喊:“失心瘋的野貨!髒了我的船。”重新拿起竹篙撐船。
不多時靠了岸,少年把船拴在楊柳樹上。岸邊停著輛大牛車。此時霍耀已從豬裏鑽出來,正嫌棄自己渾身都是豬腥味。少年雖歲數不大,力氣竟不小,單獨扛起了一隻死豬。
霍耀不禁問道:“這個多重?”
少年笑道:“不重。內髒去了,血也放幹淨了。你想法兒閃到車棚裏去。”霍耀點頭。
少年扛著豬轉身下船,霍耀探頭往外頭張望幾眼,“滋溜”一聲沒影兒了。
一頭頭的搬完豬,少年揚起長鞭趕上牛車離開。霍耀在車裏向那些救了自己性命的豬作了個團揖。少年自稱叫大米,問霍耀方不方便留下名字。霍耀說自己叫粽子。大米大笑。
霍耀委屈道:“我真叫粽子……”
少年依然笑個不住:“我信。可粽子除了指吃食,還有別的意思。”
“什麽意思?”
“這會子還是不告訴你的好。”
顛簸許久,牛車停下。此處是一家豬肉鋪子,大米的父親便是屠夫。霍耀鬆了口氣。那些人就算追到此處也沒什麽可疑的。大米爹錢屠夫見霍耀的大冷天兒濕透了,急忙翻出自己的幹衣裳讓孩子換上,命兒子帶他回家收拾。
錢家的宅子離鋪子不遠,走會子就到。大米母親是賣花的,此時在攤子上;他妹子念書去了。大米極能幹,又是煮薑湯又是燒熱水逼著霍耀泡澡。霍耀坐在浴桶裏嚷嚷:“太燙了!粽子熟啦~~”大米一聲不吭往浴桶裏丟了一把糯米。霍耀莫名不已。
好容易收拾完,大米以為粽子被壞人欺負,便拉他入夥熊貓會、好有人撐腰。沒想到這小子居然跑來踢館。
薛蟠聽罷第一個問題是:“你這小名兒誰取的?”
霍耀癟嘴:“我老子。”
“為啥?”
“他愛吃粽子。”
薛蟠大笑。霍耀忙朝大米望去,見他也在笑,心下稍定。
誰知薛蟠閑閑的道:“大米雖然笑著,並不表示他沒生氣。”
果然,大米道:“嗯。我很生氣。”
霍耀癟嘴賣萌:“小名也是名字嘛。”
“不是因為名字。我知道人人都有苦衷,你不肯告訴大名必有緣故。”大米正色道,“你是王府世子,瞧不起我們市井幫派。殊不知,若沒有熊貓會,我們全家許是早被人逼死了。可謂,‘何不食肉糜’。”
薛蟠亦點頭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世子有世子的難處,小民有小民的難處。可終究小民比世子更難些。不過——”他看了屋中人各一眼道,“大米原諒粽子吧。他的階級注定了他無法理解你的心情,但他依然是個好孩子。”說著走到霍耀身旁拍了拍他的頭,慨然道,“貧僧也活了這麽二十幾年,還是頭一回看見主子替護衛引開追兵的。小世子,你將來必成大器。”
霍耀有點不好意思,小臉微紅低聲嘀咕:“我父王教的。”
薛蟠再點頭:“你父王實乃國之棟梁。看來貧僧做得最功德的一件事就是告知了……”他忽然住口。“額,小霍你預備何時回去?”
霍耀側頭看了他半日:“我傻麽?”
薛蟠一巴掌拍歪他的腦袋:“既然不傻,大人不說的就不要問。何時回去?你那些時護衛個個離瘋不遠了。”
霍耀皺了皺鼻子:“我都不敢回去。天知道誰是砂子,想想都寒心。”
薛蟠思忖片刻道:“貧僧有個想法。也許並沒有砂子,而是外麵飄過來的灰塵。”
“嗯?”
薛蟠將方才湖邊搜尋、抓來翟道姑之事說了。
霍耀大驚:“是她!”
“你認識?”
“我母妃提起過,北靜王府有幾年亂得跟倭寇踩過似的,王爺專寵一個姓翟的庶妃,隻差沒換正妃了。”
薛蟠哂笑道:“那種沒腦子沒氣量的女人還想做正妃?這是人家正經王妃不把她放在眼裏。不然有幾個死幾個。”
霍耀覷了他一眼:“師父仿佛頗熟絡那家的正妃?”
“不曾見過。”薛蟠道,“然十分欽佩。隻有一點她比不上你母親。可知人無完人。”
霍耀睜大眼睛:“哪一點?”
“養兒子的本事。”薛蟠道,“水溶也許聰明,但不智慧,而且嬌慣。你比他強~~小粽子。”
霍耀得意咧嘴:“我自然比他強!不明師父,我拜你為師唄~~”
“你就那麽想當和尚啊。”
“記名的行不?”
“不行。”
霍耀嘟嘴。“你不是有徒弟麽。”
“賣萌沒用。硬功夫需要身體條件。我徒弟是和尚且壯實,你這小瘦子。”
霍耀好懸蹦起來。“少瞧不起人!我還能長!”
薛蟠又拍他的腦袋:“你將來要做戰場指揮官,不用把心思花在梅花樁上。沙盤演練、對付海風暗礁貧僧可不會。”
半晌,霍耀托起下巴:“你以為家裏的事兒沒人告訴我呀。”
“啊?”
“不想讓人猜到就別包菩提子啊~~”
“額……”當年和尚給南安太妃報信、提醒他們家留意郝三爺,在桑皮紙裏包了顆菩提子。“阿彌陀佛,什麽菩提子。你這小孩怎麽這麽不懂事,大人都讓你別問了。”
霍耀做個鬼臉兒。
徐大爺咳嗽兩聲道:“小世子,不如想想究竟何人早幾個月便推測出你會來揚州的?”
霍耀癟嘴:“不知道。”
“他要來江南,揚州和瘦西湖都是早晚必遊的。這個倒不是重點。”薛蟠思忖道,“重點是翟道長。大致的方法——”根據袁掌櫃給柳湘芝和北靜王妃設計的線路來看,“應該是弄點零散線索讓你自己去發現、起疑心、調查。查出來的東西很可能和真相南轅北轍,但你自己卻會相信。這叫做精確誤導。”
霍耀想了半日:“可會是倭寇的消息?”
“不大可能。”薛蟠悠然道,“這群人腦子裏沒有倭寇、西洋毛子一類的東西,隻有誰的小老婆、誰的私生子、誰相好的粉頭、誰私通的寡婦。”
“啊!”霍耀整個人彈了起來。“早幾個月營中有傳聞,我大哥在世時曾喜歡一個立了貞潔牌坊、守望門寡的節婦!”
“你們家查過沒?”
“查過,並無此事。”
薛蟠擺擺手:“說句不好聽的,你們家查這種事隻怕不大專業。既然人家有鼻子有眼、連細節都傳出來了,保不齊真有其事。”他猛然打了個冷顫,“我去!太狠了……”
霍耀皺起小臉:“我哥哥都沒了那麽久,有又怎樣。”
薛蟠咬牙罵道:“哪裏來那麽多黑了心肝脾肺腎的王八孫子,成日介不做好事,專門背後捅人刀子。”
在王府麵前,牌坊算什麽?何況是望門寡。萬一那節婦偷偷生了霍耀大哥之子,很可能會送回京城交給南安太妃撫養。霍家從此埋下內亂的種子。
昨晚翟道姑的煙花,也許是最後一套方案的信號。追兵在水下持刀亂砍,可知人家不怕傷到小霍。他們手裏有霍大哥的親生兒子,所以根本就是想要小霍的性命。
“你大哥沒了多久?”
“快十年了。”霍耀抬起頭有些悵然。“怎麽?”
“眼下還不清楚,不過這是最有可能的一條線索。我知道你這樣的武將孩子對貞節牌坊沒什麽概念。我國有些地方,貞節牌坊是闔族甚至全鄉的榮耀,娘家婆家兩族。筆杆子有時候比刀劍可怕。萬一你哥哥真勾搭了節婦,被都察院的老禦史們知道了,口誅筆伐夠你們全家喝好幾壺的。”
大米忍不住說:“不是霍大哥都死了麽?能把死人如何?”
薛蟠冷笑道:“人家可以追究家族的教育責任。”
大米脫口而出:“真不要臉。”
“嗯對。都察院主要由兩種人構成。極其要臉的,和極其不要臉的。”
“國家的監督機構都不要臉,國家能亂成什麽樣兒?”
薛蟠攤手:“現在這樣。大米同學你要不要以都察院左都禦史為事業目標?”
大米鼓了鼓臉沒說話。反倒是霍耀拍手道:“好哇~~那我就不怕有人背後施冷箭了。”
大米環抱胳膊:“我考慮一下。”
薛蟠和徐大爺都笑了起來。薛蟠問道:“傳聞裏頭,有沒有霍大哥相好住處的消息?”
霍耀癟嘴。“有回在惠州打仗,落入倭寇圈套,重傷墜海。後來被百姓救起,養了大半年的傷才回來。可救他的是對老兩口,無兒無女且離世多年。”
薛蟠點頭:“貧僧知道了,回頭派人去查查。若沒有最好,若有、得把痕跡除掉。”
徐大爺思忖道:“如今知情者悉數離世,若有人胡編故事偽造證據也不難。”
“哎呀!”霍耀拍案,“翟道姑說,她來瓊州之前剛剛去了惠州。”
薛徐互視一眼。徐大爺道:“那就可以篤定了。令兄養傷是在哪年?”
“十二年前。”
薛蟠道:“既然人家精心布局了這麽久,肯定派了人手在當地守著。莫要驚動他們,悄悄的從貞節牌坊查起。惠州府也就那麽大地方且民風開放,相信全府都沒幾座牌坊。扮作遊學撰書的文人墨客,跟府衙管這塊兒的文吏隨便打聽一下就行。”
“咦?還能這樣?”霍耀驚訝道,“我方才還盤算著讓人去拜祭下兩位老人、順帶打聽呢。”
“術業有專攻,早告訴你別把心思花在梅花樁上。”薛蟠微笑道,“你的征途是星辰大海。”霍耀不覺挺了挺胸。
惠州,自明朝以來被倭寇禍害得最慘的地區之一。碰巧薛家早年救下了個錦衣衛小頭目、秦淮河花魁謝嬌嬌。如今她正借了個寡婦身份在惠州養女兒呢。托她幫忙查查貞節牌坊,簡直無聲無息。
既然不入夥,小粽子自然得回去。因不能暴露是大米救的人,徐大爺弄來一套又大又舊的漁夫衣裳讓他換上,好不滑稽。霍耀悄悄溜回瘦西湖,從僻靜處偷了條小漁船往蘆葦叢劃。遠處口哨聲起,眾護衛抬目望去,正看見他們世子頂了頭落日餘暉笑眯眯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