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趙茵娘從成家吃海鮮回來當晚, 十三夜探成府,查到成家的姑娘名字確實都帶“書”字。他還套了位老婆子的話,得知大姑娘二姑娘的名字都是大將軍親自取的。如此大致可以推斷成大將軍果真對妙玉的母親有執念。
朱大爺幹脆跟大當家說了,茵娘有點兒怕顧芝雋、我想著幹脆把成家之事交給她處置、咱們專心查那兩樁海盜案。大當家當即表示“可”。趙茵娘看了幾個無良的大人一眼, 皺皺鼻子,捏著拳頭昂著腦袋回屋去了。
次日, 踢館終於有了些成果。
他們進膠州挑掉的第一家鏢局就是大德鏢局,總號在京城。忠順王爺命先踢他們家不過是覺得這個名頭有點礙眼, 保鏢的叫什麽大德。還是十三記得, 多年前十六在金陵獵殺郝家老四,順便殺了郝家預備下的九名打手,其中一人懷內藏有山西興隆票號和京城大德鏢局的信物。可知這個鏢局不止做保鏢,順帶還做別的買賣, 比如銷贓和殺人。大德鏢局分號眾多, 山東境內濟南分號最大。膠州分號被人挑了,當然不能就這麽算了, 遂連夜派人往各處求助。如今山東九家分號各派強手匯集膠州, 由濟南郭總鏢頭率領, 來到明府下戰帖找場子。
來人是個三十出頭的鏢頭,屬淄博分號,也姓郭、雙名良誌。這郭鏢頭沉穩老練,領著兩個小徒弟踏入明家堂屋。隻見堂前正中擱著一張貴妃榻, 明大官人歪在榻上仿佛睡著了。他身邊一個武夫打扮的男人“噓”了一聲:“小點聲兒。”郭鏢頭皺眉:原來那位不是在擺架子、是真的睡著了。
屏風後轉過一位年輕的先生, 大冷天的手裏拿把折扇, 笑眯眯問道:“這位兄台,何事?”
郭良誌已猜出他便是朱先生,沉聲說明來意,順帶把自己的同宗郭總鏢頭誇耀一番。朱先生禮數周全接了帖子,說隨時恭候。那武夫咳嗽兩聲。朱先生忙改口:“因我們大官人每日還有別處要去踢館,煩勞郭鏢頭把時間定一下,到那個點兒我們就回來。”
郭良誌冷笑一聲,然也知道他們不止有兩把刷子,遂提議道:“既如此,明日上午辰時正如何?”
“不成,辰時我們大當家還沒起呢。起來了也得吃早飯,最快巳時。”
“好。一言為定。”
二人拱手作別。
回到大德鏢局,郭良誌把經過說與眾鏢頭,他們不免個個氣得捋胳膊挽袖子,預備明兒給那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地人好看。
次日辰時四刻,大德鏢局眾人已預妥當,騎上高頭大馬浩浩蕩蕩殺奔大成橋頭。來到明府門口,見大門緊閉,有人大吼一聲:“姓明的出來受死!”眾人齊聲合應。心急的紛紛拔出兵刃,旁人見了也把刀劍拔.出來。
郭良誌張望了他們一眼,撥馬移近郭總鏢頭道:“總鏢頭,還沒開始打呢就拔兵刃,隻怕有些失禮。”
一個本地鏢師立時道:“他們也不打招呼便殺進來。”
“就是就是!”
眾人聽罷愈發紛紛拔出兵刃,霎時一片繃簧聲。郭總鏢頭道:“你聽聽大夥兒的意思。”
郭良誌微微低頭,跳下馬上前叩打門環。“噠噠噠”三聲叩罷,耳聽“嗖嗖嗖”響聲驟起,郭總鏢頭驚呼“有埋伏!”隨即“咣當咣當”聲一片掉兵刃之聲。
眾人抬頭一看,明府大門屋頂上站了個人。郭良誌退後幾步望去,認得正是昨兒那位武夫。此人手持弓箭朝下連發,一箭射一位兄弟的兵刃,失聲喊道:“連珠箭!”須臾間鏢師們的兵刃悉數從手中落地,隻除了郭鏢頭自持身份沒亮家夥、郭良誌不讚成提前拔刀。馬兒不免受些驚嚇,紛紛嘶鳴。
默然片刻,郭總鏢頭帶住馬頭問道:“蜀山蕭白雄是你什麽人。”
屋頂那位眼皮兒都沒眨一下。“我老子。”
“胡扯。”郭總鏢頭嗤道,“蕭白雄一生癡愛一個女人,你可知道那是誰?”
“知道啊。”屋頂之人道,“我老娘。”
郭總鏢頭成竹在胸:“你必是收養的,從沒見過母親。”
“不啊,這趟出來之前我母親還為了點子雞毛蒜皮的破事把我足足罵了小半個時辰!也不看看我都多大了。侄兒侄女都在呢,一點麵子都不給。”
“不可能!”郭總鏢頭愕然,“蕭白雄不會娶妻!”
“多新鮮呐~~你是他兒子我是他兒子?你也姓蕭麽?”
郭總鏢頭啞巴了。
旁的鏢師紛紛怪異,竊竊私語。
“總鏢頭這是怎麽了?”
“看意思這蕭白雄兒子都好幾個。”
“不是說姓明的跟前一文一武,文的姓朱、武的姓蕭?這是那個姓蕭的吧。”
“必然是。那朱先生是個年輕的書生,這位差不多有四十了。”
有人湊近郭總鏢頭低聲道:“老郭,哪有什麽癡愛誰一輩子。沒娶著喜歡的、過幾年不就得另娶媳婦延續香火?”
郭總鏢頭張了半日的嘴,終嗐聲道:“你們哪裏知道!那老東西不會喜歡別的女人。他實在隻喜歡那一個。”
“可人家兒子都這麽大了,你不能睜眼說瞎話啊!”
郭總鏢頭臉色又糾結又憋屈,擺擺手不言語,眉頭緊鎖。
屋頂那姓蕭的喊道:“還打嗎?還打我可就射心窩口了。”
眾鏢師麵麵相覷。姓蕭的占了地利,且使的是箭、且快、且力道大。他若當真射胸口,眨眼就得死一大片。這趟踢館非但沒找回場子,還狠狠的丟了顏麵。此處毗鄰文廟,正是膠州的繁華熱鬧地,圍觀的閑漢已站了一圈兒。大德鏢局今後難以在山東立足了。
郭良誌抱拳道:“在下想求問蕭大俠一個緣故,我們大德鏢局何處得罪了明大官人。”
“哦,不曾。”姓蕭的隨口道,“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井水不犯河水。我們大官人不過是偶然來此處走走,踢館做耍子。大家不要介意。我們不會呆太久,忍一忍就過去了。”
一個鏢師咬牙:“你是當我們山東沒有好漢麽?”
“自古山東出好漢,膠州也一樣。”姓蕭的齜牙一笑,“好漢指的是仗義,又不是武藝高強。諸位肯大老遠的從別處趕來膠州替朋友找場子,就是好漢,與打不打得贏兩回事。”
郭總鏢頭低聲喃喃道:“果真是蕭白雄的兒子。”
有人笑道:“這話說的雖欠揍,咱們實是武藝比人家不上,就……”話未說完,耳聽“當當”兩聲。“認栽吧。”大夥兒這才看清,地下橫著兩隻飛鏢。看來是人家以鏢對鏢、對了個準。
事既至此,勝負已明白得不能再明白。郭總鏢頭冷笑一聲:“蕭家小子,你那手連珠箭本是我山東的絕技。”
姓蕭的搖頭道:“我看您歲數比我大些,尊稱一聲老哥。世上哪有什麽絕技是獨某地所有?山東人會射箭、陝西人就不會麽?雖說老頭子沒告訴我他師承何處,就算是從山東學的,難道師祖、太師祖,祖祖輩輩都是山東人?如此說來,連珠箭最早是東夷族的手藝?東夷族都沒了。我已離開四川,兒子當不會回去,這手藝必然又傳到別處。大德鏢局的諸位,你們全都是在山東學的手藝麽?”人群中有一多半搖搖頭。“可你們的兒子大抵都還是山東人吧。四海之內皆兄弟。咱們學武之人不就是把各處的武藝帶回鄉、徒弟們又從各地來學藝、日後又帶著手藝回他們老家?”
郭良誌不禁率先喝彩:“說的好!”眾人紛紛讚成,霎時看這姓蕭的順眼許多。
郭總鏢頭咬牙切齒,撥馬就走。鏢師們跳下馬拾起兵刃,朝屋頂抱拳。“蕭大俠,有本事,我等服氣!”遂走了。
人群過大成橋漸行漸遠,明家大門洞開、走出兩個人撿起地下的箭支。回來點點數目,居然少了兩支。陶嘯才剛做出牙疼之狀,十三回來了,手裏拿著兩支箭。陶嘯大喜:“還是你小子靠譜!”
小朱和茵娘早已圍攏上來,都問蕭白雄是誰。陶嘯臉上頓時悵然,半晌才說:“那個總鏢頭,開口閉口篤定得跟親身經曆似的,多半能算我師兄。”
“啊?”
陶嘯苦笑:“這個我是真沒想到。老頭沒提起過他師父姓什麽。居然這麽湊巧。”
蕭白雄便是陶嘯的師父。少年時在山東學藝,因天賦過人、師父對他寵愛有加,不免引起師兄弟的妒忌。老蕭壓根沒想到同門會對他那麽狠絕。他有個傾心相許的未婚妻在老家,師門上下盡人皆知。後來師母病逝,師父本不想續弦,反倒是師兄想盡法子哄得他爹答應再娶個小媽。遂從外地求來一位美貌姑娘。過門之後徒弟們拜見新師母,蕭白雄當場懵了——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心上人。
原來師兄以重金誘使蕭白雄的準嶽父悔婚。蕭父氣性大,你既無心我便休,立時答應,壓根沒想過跟兒子商議。姑娘漫說心裏有人、縱然心裏沒人又哪裏願意嫁給比自己大將近三十歲的男人?可又能奈父兄何?
師父何等精明,當天便弄明白了來龍去脈。蕭白雄失魂落魄的在院子裏站了一整日,次日天明向師父求去。他師父讓學了師門絕技連珠箭再走。遂將本領和家夥悉數傳授。學罷本事,蕭白雄再次求去。這回師父沒攔著。臨走時告訴他,自己的兒子心術不正、學不得連珠箭。乃命蕭白雄在祖師爺牌位前立誓:務必將連珠箭傳下去,且傳人務必查明心性、不可誤傳惡徒。
蕭白雄走時,那師兄居然送了他十裏地。臨別向他賠不是,說自己也是迫不得已。若不使此手段,恐怕自家祖傳的連珠箭會落到外人手裏——這位還不知道連珠箭就在師弟身後背的包袱裏。最末此人跪在地上連磕了無數個頭,抬頭發覺蕭白雄已走得隻剩下一條影子了。
蕭白雄委實終身未娶。若在早些年,陶嘯絕不可能張口就說蕭白雄是自己老子。自打認識了薛蟠,又經曆了陶瑛和林皖硬生生的弄出兩個身份來,這類的話他已能當成是戲台上的唱詞、過口不過心了。
陶嘯說完,明二舅和小朱皆唏噓不已。趙茵娘更是淌了滿臉的淚:“那……小師娘後來怎樣了?”
陶嘯歎道:“師祖是個四角俱全的,必能安置好她。可惜啊!”他連連搖頭,“她和我師父若能晚生幾十年、遇到咱們這群人,不論如何也不會是那種結果。”
趙茵娘忽然拍案而起:“陶四舅!”
“嗯?”
“你師父還在麽?”
“已走了十幾年。”
茵娘頓時蔫了:“本以為可以是周伯通和瑛姑的結果。”陶嘯苦笑搖頭。
小朱思忖道:“老爺子有心病,不免鬱鬱寡歡、有損壽命。那個小師娘,歲數也小些、人也單純些,保不齊還在。咱們找找。”
茵娘掃興道:“找到了又如何?蕭爺爺都走了。”
“若她已經認命,老老實實成了郭老太太,便作罷。”小朱輕歎道,“若她心裏也留戀蕭老爺子——你們隻管信我。能得一張郭家的休書、百年後葬在蕭家的祖墳,她死都瞑目。”
茵娘皺眉,努了努嘴:“就剛才那位郭總鏢頭的德行,不可能幫這個忙。”
“誰說非要他幫忙的。”明二舅微微闔目,“十六的蜜月何時度完?讓他替郭老爺子寫封休書,附上蕭家的地址,做舊了,塞到什麽地方讓老太太自己發現便好。”
茵娘鼓掌!小朱磨了磨牙:“大當家你說這種話居然理直氣壯的!”
“哪裏不妥?”
“沒有!”小朱和茵娘同時喊,“大當家威武~~”
茵娘又興致勃勃道:“四舅四舅!你的連珠箭我瞧瞧?早先都沒細看過。”
“嗬嗬!”陶嘯拿喬,“素日也沒見你感興趣。”
“哎呦我是練刀的,箭法平平。”
“箭法平平看什麽弓箭。”
話雖如此,陶嘯依然取下寶家夥給她瞧。茵娘和小朱熱烈圍觀、琢磨其中的機械構造。陶嘯不覺犯愁:“陶瑛箭法也不錯,可他喜歡打彈弓。我還沒找著合適的傳人呢。”
正說著,外頭有人來報,方氏和成二姑娘來了。茵娘道:“不用問,方嬸聽說了大德鏢局找場子的事兒,想來湊熱鬧,硬拉錦書妹妹陪著。”乃回頭道,“二舅,你要不要避進去?還是我領她們去我哪兒?”
忠順王爺懶洋洋道:“直接請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