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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六章

  欽差牧老爺住的張叔客棧左近, 從今兒早上起便有人鬼鬼祟祟的窺視。派人出去問,他長翅膀似的溜了。


  中午時分灰棉襖拿著謄抄的慶王府書信過來。牧老爺看上頭寫著, 西江月沒來膠州也沒有綁匪嫁給她, 著實鬆了口氣。心中暗想:既然她成日領著丫鬟婆子看戲,想必去揚州找她並不難。待會兒休書一封送回京城給親家楊侍郎。


  乃似笑非笑道:“這位三公公?”


  灰棉襖思忖道:“我看他那模樣實在不像才扯謊, 也毫無心虛之意。”


  牧老爺冷笑道:“能讓你看出來,人家也活不到今日。天知道他背地裏投了什麽主子。”


  偏這會子手下長隨來報,那個鬼鬼祟祟的人又來了。牧老爺皺眉, 將此事說給灰棉襖。灰棉襖笑道:“追人的本事我強。待會兒我從後頭出去。煩勞這位兄弟等我出去之後再去驚擾他。”長隨滿口答應。


  又商議了會子, 灰棉襖告辭。他果然會追人,跟著那偷窺的穿街過巷來到一座挺大的破舊民宅。因聽裏頭仿佛有兵刃聲,不敢貿然進去, 回牧老爺處稟告。因他還有別的事要忙, 就走了。


  牧老爺打發擅飛簷走壁的護衛前往刺探。這哥們繞著宅子轉悠半圈, 發現一株大鬆樹聳出牆頭, 便從那處爬了上去。腦袋蔽於樹後探出牆頭朝下張望, 驚得眼睛都直了。


  這兒是個小院, 院中廊下或立或坐著七八個人,有男有女, 個個穿白袍披黑鬥篷。屋中走出兩個人,穿了兩身紅。男人扮女裝、女人扮男裝,十指相扣。


  女人昂首森然道:“要殺他容易。我若有那個心思, 上回在京城就動手了。我要他犯下株連九族的重罪。哪怕那賤人是上了宗譜的真公主, 也保不住她那孽種的性命。”


  男人柔聲道:“相公說了算。”


  女人思忖道:“他爹是康王的人。康王不過穿著龍袍的太子罷了。讓他結交京師大將最便宜不過。”


  男人道:“或是結交太子。”


  女人擺手道:“太子撐不住多久了, 你隻管信我。”


  “我信相公。”


  “膠州還藏著一個要緊人物,奈何咱們現在找不著。”女人愁道,“怪了。這麽點大的地方,那麽點大的孩子,能藏到哪兒去?”


  “忠順王爺那兒?”


  “不會。我親自試探過蕭四虎。他比王爺明白得多。”


  說著說著二人又回屋了。


  鬆樹後那位驚得冷汗直冒,忙跳下圍牆跑回客棧。


  牧老爺一聽,合著人家三公公並沒扯謊!前兒媳西江月果真扮作男人娶了個女裝爺們,還意欲攛掇前夫犯下重罪、牽連滿門。自家兒子是個什麽樣兒,牧老爺最清楚不過。西江月和他成過親,了解他的性情喜好,想挖坑極容易。


  直至這會子他才開始後悔。當年這楊氏進了門,知書達理、溫柔和順,闔府上下無人不讚。隻可惜不是皇帝的女兒。後來換了那妒婦,雖模樣比這位強些,卻是驕縱任性、容不下人。又怨楊家把公主養成如此刻薄的性子。若非她行事不給人留活路,西江月又何至於恨自家至此?再有,太子地位岌岌可危之事,除了三五個天子近臣,滿朝文武毫無察覺。這女人好眼力。若還在自家,也算得了個女諸葛。


  牧老爺思來想去頭大如鬥,甚至有幾分心虛懼怕。且聽西江月話裏話外的意思,膠州城她極有勢力,早都摸透了。因滿腦子防範前兒媳報複,正經抓假海盜的差事已拋去九霄雲外。


  話分兩頭。索三從外麵完買東西回到客房,見郭姑娘正坐在廊下悶悶不樂,便過去同她說話兒。


  郭姑娘性子憨厚,問一句說一句。索三提起她可取了大名,郭姑娘說大官人會幫她取、再琢磨兩日。索三又問怎麽趙二姑娘沒帶她出去玩兒,郭姑娘有些沮喪。她道,趙姑姑本來昨兒要領她去談要緊事的,臨出門前蕭護衛急匆匆趕出來把她喊住、沉著臉說不方便、也不給緣故。蕭護衛是長輩,她沒膽子問。


  此事自然讓郭姑娘屋內的嬤嬤聽得明明白白,不多會子朱先生便知道了。笑道:“不出所料。慶王府那位二老爺,身邊有錦衣衛的人。”


  此時已是中午。小朱喊來個管事嬤嬤叮囑一番,讓她從廚房挑兩盒新做的冷盤送去興隆票號。就說是王爺賞賜的,給二老爺嚐嚐鮮。


  二老爺受寵若驚,跪倒叩謝。還以為是為了郭總鏢頭,拍胸脯打包票必照看好蕭護衛的師兄,問王爺可還有話吩咐。


  嬤嬤含笑道:“王爺倒沒什麽。老奴自己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嬤嬤請說。”


  “既然索公公有替身,婉太嬪真人又在膠州,宮中病著的那位自然是假的了。”


  二老爺點頭:“她又不會.□□術,那位是替身無疑。”


  “德太妃可是想拆穿她?”


  二老爺猶豫了一下。“大抵是。”


  嬤嬤低聲道:“替身嘛,當然就是奴才。真婉太嬪身邊能人都不多,何況假的。”二老爺沒聽懂。嬤嬤笑得活像一朵老菊花:“主子有個三長兩短,少不得折騰半宮人;弄死個奴才就不算什麽了。”


  二老爺倒吸一口冷氣。若是婉太嬪的替身死了,真的又離宮千裏外……隻能把假的當真的死。膠州這位,回不去了。


  自家太妃跟她仇深似海,二老爺是知道的。加上索公公之事,可謂舊恨沒消再添新仇。這計策真好。遂朝嬤嬤深深行施一禮。


  嬤嬤走後,二老爺連午飯都沒顧上吃,忙不迭又寫了封信打發人送進京去。


  方才這些事都被細作的看個滿眼、聽個滿耳,沒多久消息就傳到了菩提庵。


  李千戶登時急了:“主子,這裏交給奴才,你快些趕回去!”


  婉太嬪竟有幾分遲疑,心裏有個念頭按捺不住直往上冒。半晌才說:“咱們是得了老聖人旨意出來的,德妃那個賤人不敢亂來。”


  李千戶看她毫不在意,愈發急得跳腳:“那女人心狠手毒,哪有什麽不敢的。”苦苦相勸。婉太嬪執意不聽。


  又覺得顧念祖抓老郭不算什麽大事,忠順王爺這主意出得也太狠了。至此他二人已篤定索三不妥。倘若索三所言是真,郭良誌與郭總鏢頭雖為親叔侄,卻是大仇人。陶嘯顯見站在郭良誌這邊。不收拾郭總鏢頭替小師叔出氣也罷了,豈能為了郭總鏢頭托王爺報複到後宮去?

  他們方才商議了許久。膠州這群人裏頭,水溶和欽差都沒什麽問題。忠順王府既然是為了蕭四虎的師門和小世子的婚事而來,也挺正常。最可疑的還是司徒暄。再想想欽差大人認定索三背後另投了主子……二人互視一眼,都疑心索三的主子就是端王府。遂多派人手盯梢司徒暄去了。


  忠順王府昨天下午已有人去找假海盜老禿子的嫌疑人孫紹宏,卻是撲了一趟空。孫紹宏剛剛出海練兵,聽說還得六七天才能上岸。


  小朱莫名覺得有哪裏不對。一則水軍去海上練兵少說兩個月,沒有隻溜達幾天的。二則孫紹宏的上司金將軍剛死,可謂屍骨未寒。沒有這麽著急練兵的。難不成他又想扮海盜劫掠百姓?再一想不大可能。欽差牧老爺剛剛驚動過他,這個點兒他必然會靜悄悄的毫無動作。再說孫紹祖進京打點的錢已經夠了。


  乃親自去後頭,想審昨晚綁架來的婉太嬪送給馮應的美人。


  過來一瞧,趙茵娘繃著臉坐在屏風空隙處,一眼不錯盯著後頭。那美人和一位嬤嬤在屏風後坐著,嬤嬤手裏拿了張紙。美人正對屏風且坐得很近。


  小朱問道:“怎麽回事?”


  茵娘道:“審了半天多什麽都沒問出來,我懷疑我們又搞錯了方向。”


  “又字何解。”


  “套路跟孫承、孫紹宏一樣。我們以為老禿子是孫承,其實孫承最多隻是個輔助,真案犯是他侄子孫紹宏。這位美人說,她是萊州城什麽妓館養的清倌人。這身份太容易核查了。如果是真,那麽婉太嬪送人進馮府,重點不在她、而在我們放跑的那個丫鬟。”


  小朱思忖道:“有這種可能。”


  “我方才想起了小時候大和尚講故事時說過的一種審問方法,且試試。”茵娘道,“好了,開始吧。”


  小朱拉把椅子在旁坐下。便聽嬤嬤照著紙上列的問題一個個問她。


  “你知道馮將軍喜歡吃什麽嗎?”


  “知道,王嬸告訴我了。”


  “你知道馮將軍認識海盜嗎?”


  “知道,他姘頭是海盜頭子。”


  “你知道孫紹祖嗎?”


  “知道,孫將軍曾來聽過我彈琵琶。”


  “你知道孫紹祖這趟進京帶了多少錢嗎?”


  美人一愣:“進京?我不知道他進京了。”


  “你知道孫紹祖和馮將軍私交甚密嗎?”


  “知道。馮將軍救過孫將軍的命。”


  趙茵娘抬起右手:“等一下。誰告訴你馮將軍救過孫將軍性命的。”


  美人道:“也是王嬸。”


  趙茵娘淡淡的道:“然而馮將軍並沒有救過孫將軍性命。”


  美人又愣了,訥訥道:“是王嬸說的……”


  “馮將軍和孫將軍也沒有私交。”


  小朱不覺點頭:“原來如此。”


  茵娘道:“你記性是不是挺好的。”


  美人忙說:“我記性極好。”


  “把王嬸告訴你的話悉數告訴我們齊嬤嬤。不可漏掉半句。”


  美人應“是。”


  趙茵娘站了起來,命人撤去屏風。


  小朱納悶道:“立著這東西做什麽?”


  “為了把視線集中到她臉上,不錯過任何微表情。”


  小朱點頭:“如此看來,婉太嬪使的果然是李代桃僵之計,想推晁老刀那群人和馮應做替罪羊。”


  茵娘懶懶的說:“這叫栽贓陷害,不叫推。可就憑一個小妾,根本不可能給馮應定罪。又沒證據。”


  “大概他們的計策是讓那丫鬟在馮府藏點什麽。”


  “這種事最要緊的是贓物吧。贓物不是都送到京城去了嗎?還是大德鏢局送的。孫紹祖拿那批紅貨打點行賄也有一陣子了。哎,他不是還給賈赦送了禮麽?那東西該不會是贓物吧。”


  “九成就是。孫家兄弟倆皆不是什麽齊全人物。”


  “嗯,所以證據還是不足。用這麽不足的證據想搞掉馮紫英他叔,不大可能吧。”


  “人家沒預備搞掉馮紫英他叔,人家是要搞掉那兩個姓晁的……哎呀!”小朱拍案而起,“我知道他們想做什麽了!”他急忙跑了出去。趙茵娘緊緊跟著。


  小朱尋到剛才回來的那位護衛,詢問他孫紹宏手下管著有多少人手。護衛道:“二千精兵。”


  小朱微愕:“才二千?”


  “他不是自己出去的。”護衛道,“他是跟著他上司、一位姓鄭的將軍同出去的。這趟演兵總共六千人。”


  “還是太少。”


  茵娘咳嗽兩聲:“為什麽太少?”


  “海島之上,攻難守易。”小朱道,“半葫蘆島上有七八千人呢。他們少說也得把人數翻一倍才能順溜拿下。”


  茵娘拍掌:“他們不是去演練的,是去打晁老刀的!此事他們誰也沒告訴。馮應和成大貴兩位晁老刀的內應此時都在萊州,被張老將軍困住了。既無法給他們通風報信,也無法暗地裏幫忙。然後順手就把假海盜案的贓物證據之類混入從島上繳獲真海盜的東西裏頭。這個贓栽得簡直完美!”


  護衛道:“我記得海盜裏頭有個叫.春桃的姑娘,是婉太嬪送進去的細作。她若事先給出島上的地圖和人手安排,六千水師精兵攻島並不難。官兵的弓箭、盔甲、刀槍哪裏是海盜能比的。”


  小朱道:“而且還不知道是不是隻有春桃這一個奸細。”


  趙茵娘興致勃勃道:“那我們要不要給他們幫忙?”


  小朱想了半日,忽然笑了。“我總覺得不明和尚閉著眼睛胡鬧。把司徒暄騙到膠州來,好歹他可以幫著忽悠水溶。霍粽子那小子弄來是幹什麽吃的。”


  趙茵娘眨眨眼:“大和尚覺得可能會打海仗。”


  小朱輕輕點頭:“陶四舅熟絡海圖,又是正經將軍、能壓得住兵士。霍世子年紀雖小,擅長水戰。”


  “隻是人家不見得會相信我們。”


  小朱笑了。“婉太嬪一直在苦尋奸細,如今大抵已扣死索三就是。然這種事她不可能告訴晁老刀。晁老刀以為索三是婉太嬪的人。”


  “可索三不是我們的人啊!”


  “這個容易。”小朱道,“吹口仙氣把他強變成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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