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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章

  大米上半葫蘆島報信, 說山東水師六千官兵已出動,要剿半葫蘆島。眾海盜氣憤填膺, 都覺得是剛剛離島的那母子倆所為, 揮拳拔刀大喊要打就打。


  明將軍朗聲道:“諸位,我認為此事絕非馮少寨主所為, 反而是被外人鑽了空子。”


  晁老刀忙問:“此話怎講。”


  “調動正經精兵這等事,連他爹都不能這麽短的時間做主,何況一個壓根沒有軍職的少將軍。”明將軍道, “再者說, 就算晁寨主跟馮應鬧翻了,成大貴依然是咱們水寨後台。而成大貴和馮應此時都還在萊州沒回來。故此我推斷,這個姓鄭的乃是看老成不在, 想趁機打個措手不及。為今之計便是快些派人去萊州請老成回來。”


  有個漢子喊道:“很不必!誰還怕他不成。”


  明將軍道:“真打起來他們不見得能贏。隻是咱們島在這兒呆著, 素來應著‘心知肚明’四個字。一旦挑明到台麵上, 就不好處置了。”


  晁老刀思忖道:“依明將軍看, 這個姓鄭的背後是誰?”


  明將軍挺直脊背環視眾人, 正色道:“張老將軍年邁糊塗且舊病頻發, 這一二年已是在熬任期等著解甲歸田。直白點說,朝廷能讓他多混兩年, 一是近年倭寇悉數跑去南邊了、咱們這一帶水域平安無事,二是他的繼任者還有的商量。如今老成已定下要接手,當初跟他搶官印之人心裏自是不服氣的。”


  晁老刀道:“那個孫承不是失蹤了麽?”


  合著孫承還跟老成搶過升遷!這事兒明府真不知道。明將軍泰然道:“不是他。我這麽說您老就明白了。剛入行伍時大夥兒都是十六七歲的新兵蛋子。過兩年積累出資曆, 便有人升遷。五個人才一個伍長, 千個人才一個千總。能往上升的總在極少數, 多數兵士一輩子到老也隻成個老卒子。那誰升遷呢?”


  晁老刀讓他繞迷糊了。“看誰立了軍功。”


  “當然不是。”明將軍道,“第一看家室、第二看門路、第三才看軍功。例如這位鄭將軍有個同僚姓王,也就比純草包略強些。軍功都是手下人替他拿的。因其族叔乃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前年官銜就和馮應一樣了。其實給馮應提鞋都不配。”


  眾海盜頓時罵罵咧咧。


  “成大貴這老頭確有本事,可有本事的不止他一個。隻因他運氣好,兵荒馬亂中搶了個寡婦。偏那寡婦本是前朝大員的兒媳婦,熟知官場往來規矩。縱然有錢,你也得知道往哪兒送、給誰送才不打水漂。同樣是皇帝跟前的太監,兩個說話頂事、兩個說話不頂事。說話頂事的裏頭,一個拿了錢會辦事、一個拿了錢也不辦事。如何分辨誰頂事誰不頂事、誰辦事誰不辦事,都是三五輩子的學問。故此,同等軍功之下,成大貴先提升。這就是有門路。”


  海盜們哪裏聽說這些?個個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漸漸欽佩。


  粽子問道:“這個寡婦就是馮太太的母親麽?”


  “沒錯,就是成老太太。”


  “哎呦~~她那麽厲害。成大貴娶到她,祖墳都冒青煙了。”


  “為何人人都想娶官宦人家的女兒呢?除了模樣好規矩好,知道朝廷門路朝哪兒開才最要緊。若隻為著嫁妝多,商家女兒嫁妝更多。”


  “嗯嗯沒錯。”粽子點頭。


  海盜們悄悄互視,假裝自己早就知道;其實他們都是單身狗。獨晁老刀明白這話的意思。成大貴能有今天,並非靠女婿馮應,而是靠擅長人情往來的老婆。馮應隻是成老太太替丈夫安排的眾多門路之一。故此故跟馮少寨主鬧翻並不要緊。何況如今島上聯絡的成大貴之女正是馮應太太。


  “門路也分很多條,並非隻一條管用。如今朝廷還在太上皇手中握著,偏他年歲又大了。下頭除了皇帝、各家王爺也都不消停。”明將軍道,“張老將軍這個空缺,不止山東這邊的人想要,別處的人也想到。山東這邊也不止孫承想要。揭開蓋子之前,壓根不知道誰通了哪條門路。例如孫承,他走的是慶王府那條路。還有別人走了別的路。鄭將軍的上峰就是走了別的路。”


  眾海盜有聽明白了的、也有沒明白的,都說“原來如此”。這個明將軍開口皇帝閉口王爺,感覺好厲害!晁老刀看著明將軍眼神複雜。


  有個海盜問道:“那個張老將軍什麽來曆?既無用,如何還能穩坐山東指揮使這麽多年?”


  明將軍微微一笑。“我想想該怎麽告訴你。”其實他不知道,得現編。


  幸而粽子舉手嚷嚷:“我知道我知道!我說我說!”


  “你說!”咱們家有急智的孩子真多。


  粽子道:“二三十年前,倭寇最猖獗的就是山東、江蘇這兩處。所到之處伏屍成山、流血成海、民不聊生。南安郡王駐紮於此,率領本部水軍對付倭寇。因霍家太得軍心,朝廷不放心,便想派人來分權。可若派了個有本事的,俗話說王不見王,這仗肯定沒法打。故此先帝便派來個本事平庸、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張將軍。既能分掉些南安郡王的兵權,又不耽誤他打仗。後來倭寇跑去嶺南、福建一帶,南安王爺轉而駐紮瓊州,張老將軍便留在了山東。橫豎並不需要他打什麽仗,些許水匪海盜他也能對付。再說,若把他調走,豈非承認了先帝調他過來沒安好心?朝廷還是要臉的。”


  明將軍心裏有些好笑又有些嗟歎。這些事唯他們霍家最明白。臉上自然半分不顯,還橫了粽子一眼:“說先帝壞話別說得那麽直白,好歹留幾分顏麵。”粽子皺皺鼻子。


  海盜們頓時議論開了。“先帝真不是東西。”“整個兒小人行徑!”“他做得別人還說不得?”“你瞧當官兵什麽趣兒!連王爺都得受窩囊氣。”“還是立下汗馬功勞的王爺。”“就是,誰再提招安我宰了他!”不免愈發欽佩明府——連個屠夫的兒子都懂這麽多。


  大米忽然委委屈屈的說話了。“明大叔,大哥哥。別總說這些故事,沒那閑工夫。島上安排人手去萊州,咱們趕緊回家……”


  “胡說!”粽子瞪起眼睛,“朋友有難咱們逃跑,還是人麽?”


  “不是逃跑,是回去給大官人報信……”


  “你回去報信就行。”明將軍道,“我們不能走。好歹有些武藝、幫得上點子忙。”


  海盜們聞言感激不已,許多紅了眼圈子。一個道:“明將軍好漢子!”另一個道:“錢兄弟好朋友!”


  晁老刀熱淚盈眶,抱拳道:“大恩不言謝。你們幾位這朋友,我姓晁的交了!”海盜們齊喝“好朋友!”場麵一度十分熱烈。


  然熱鬧歸熱鬧,打仗還是得預備。晁老刀派了個心腹,讓他與大米、櫻桃一道上岸。既要打仗,櫻桃不便留島,還得讓她趕回去告訴方氏、托方氏派人和晁老刀手下同往萊州見成大貴。有個叫.春桃的小姑娘素日極敬重晁寨主,咬定此事絕非她們母子所為,她要去告訴一聲。晁老刀若不答應,未免顯得氣量狹小。故此四人同船離島。有人低聲議論:倘若晁寨主回來,官兵便不與她二人相幹;她若一去不回,就不好說了。


  島上當即開始備戰。


  晁老刀在金陵時曾與明將軍玩過一回擬戰,極信得過他的本事,邀他共同參謀。明將軍今兒已在島上走了一下午,大略有些底,便提了幾個建議。


  晁老刀大驚:“將軍乃天賜將才也!大半年不見,明將軍仿佛已深諳水戰?”


  明將軍拱手道:“淺讀了幾本兵書而已。又去了一趟嶺南,向嚴七海老將軍討教過些時日。再者說,皇孫已勘明海外立國之大策,我總得預備著、早晚好替他開疆拓土。”


  晁老刀連連點頭:“原來如此。這麽說嚴老將軍如今已跟了皇孫?”


  明將軍一愣:“嚴將軍不一直是皇孫的人麽?太子隻留下這一個兒子。永嘉郡主……終究是女流。”


  晁老刀暗暗吸了口氣。“說的也是。”想了想,“皇孫想必已知道了我等。”


  “一直不方便跟老爺子提此事。既然您老先說了——”明將軍正色道,“千古江山,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皇孫的意思是,他並不欲憑父王之名強壓老將軍。老將軍如若願意依然跟著他,最多一二年,必要出海打仗的。若不願意,做生意夥伴也使得,終究打仗是燒錢的買賣。來日奪回江山重登大寶,不論晁老將軍是船頭劉仁軌還是營後陶朱翁,皆不免封賞。”


  晁老刀霎時紅了眼眶,望南抱拳:“皇孫英武!太子在天有靈,必護佑江山回歸正統。”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這老頭還是沒提投不投靠。明將軍也不問,接著跟他商量抵禦官兵。晁老刀幹脆召集全島大小頭目共同參議。明將軍排兵布陣、安置陷阱皆智計百出,幾番話說得眾海盜人人敬服。


  擁戴晁寨主之人不免受排擠。明將軍低聲勸道:“兄長,島上雖易守難攻,終究官兵甲兵銳利。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晁寨主也隻被她兒子坑了,對半葫蘆島並無二心。閑置他們,於公於私都不合適。”


  晁老刀聽見“兄長”二字心情略好,歎道:“我又何嚐不知道用人要緊?倘若他們陣前倒戈,這麽多兄弟的性命、我擔待不起。”


  明將軍思忖道:“這樣吧,我跟他們說幾句話。”乃轉身向晁寨主的心腹抱拳行禮道,“諸位。在下外來為客,並非貴島中人。隻依著人之常情,篤定諸位和晁寨主絕無對半葫蘆島不利之心。馮家小子是個二缺,未嚐世態炎涼,待他栽幾回跟頭自然能明白。隻是,等他明白過來,島上的兄弟卻不見得肯原諒他。晁寨主被她兒子坑慘了。然溺愛孩子的正是她,也不算冤枉。今官兵見犯,事態緊急。還望諸位兄弟暫時擱置紛爭,全力護島要緊。”


  這群人知道明將軍來頭很大。雖說對寨主沒懷好意,終究是外人。如今唯有依托他暫與晁老刀抗衡、撐到寨主回來。當中一人道:“明將軍所言極是。寨主不用多久便會回來與我等同戰。”乃看了晁老刀一眼,“隻是我等信那逆賊不過,恐怕他誠心讓我等送死。寨主回來之前,我等願意暫時先跟著將軍。”


  明將軍一愣:“我不熟貴島地勢,更不明諸位的長處短處,無法安排。生死關頭,諸君還請同仇敵愾。”


  “這個將軍與逆賊商議。”


  明將軍甚是為難,回身望晁老刀。


  晁老刀和方氏合作根基並不穩。明將軍身為皇孫心腹,又得忠順王爺敬重。上回皇孫重臣何大人與晁寨主相會不歡而散,皆因顧芝雋之故。如今顧家小子落入水溶之手,島上暫救不了、皇孫又不願救,大抵隻能靠他自己的造化了;晁寨主也已出島。晁老刀與皇孫之間便沒了嫌隙。多個貴人多條路,如今正是拉近關係的機會。沒遲疑多久晁老刀便答應了。


  明將軍苦笑拱拱手:“多謝諸位信任,我如今暫且頂一頂。還望此劫渡後諸位能握手言和。”


  十幾號人同時冷哼。


  眾人終於開始群策群力。商議半晌,錢粽子忽然冒出個腦袋來:“老明頭,晁老爺子,我有些想法你們聽聽?”


  晁老刀挺喜歡他,笑道:“這孩子機靈。你說。”


  粽子便指著地圖說開了。“敵船從這邊過來。此處為小石礁,可設幾麵顏色鮮豔的大旗樹起……此處有漩渦且頗顯眼,他們必然從這邊繞過。咱們可在這兩邊釘下長樁、以漁網拉合……”


  眾人起先以為他頂多出個把小點子,誰知嘰裏呱啦冒出一大串。大夥兒越聽越有趣,齊聲叫好。


  明將軍皺眉道:“亂七八糟的。白讀那麽多兵書。”


  粽子癟癟嘴:“大事又不能讓我做主。”


  “哦?你還有大主意?說來聽聽。”


  粽子清清嗓子。“那我說啦~~”


  晁老刀有些好笑:“隻管說來。”


  粽子從懷中摸出一根樹枝正色道:“此島並無天塹,不過些許小石山,於精兵而言其實易攻難守。若被攻入島內,咱們凶多吉少。故此我認為,務必將其隔絕於島外。但有進犯,咱們唯有開船迎擊,將之全殲於海上,方可打贏此仗。”他望了眾人一眼,“誰能在海上打贏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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