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
漁船靠岸時天色早已黑透, 船上下來的四個人同時上馬跑夜路奔往膠州, 幸好春桃熟悉道路。來到城東,城門早已關閉。春桃說她猜得到寨主會去哪裏、自己走了, 並不知道有人從黃昏開始就在城門口等她。大米拿銀子哄得守門的老卒幫忙打開一條縫,三匹馬穿縫而過。而後大米回明府報信,櫻桃和晁老刀的心腹回馮府報信不提。
春桃繞城而行, 來到南郊之外的菩提庵。沒過多久, 有個小廝牽馬而出等在庵堂之外。夜深人靜、北風颯颯。有人以彈弓往馬鞍內打了個東西,聲響極輕、小廝聽不出。隨即庵內快步走出一個黑衣男人,翻身上馬走了。
其身影拐過路口後約莫半刻鍾工夫,一戶人家的院門悄然打開,兩個穿白袍、黑鬥篷的男人牽出兩條狗。狗兒身上還穿了黑白色的襖子,遠遠望過去有點像熊貓。聞了聞路上的氣味,兩條狗便循著黑衣男人的去向跑起來。沒過多久他們便發現, 這是去膠澳的路。
次日清早, 明府的錢大米又回了半葫蘆島。原來明大官人聽說自家手下要留在島上幫忙,命他連夜送來幾套軟甲護身。尤其叮囑老陳務必照看好粽子小少年, 若出個好歹沒法跟人家爹交代。大米拉著他哥哥嘀嘀咕咕老半天, 沒人知道說了什麽。然後他又拉著明將軍嘀咕, 明將軍笑嘻嘻的說“好”、“行”、“知道了”。
眾人接著商議應戰。
昨晚錢粽子一番策略,驚得四座海盜五體投地, 晁老刀更是不敢相信。夜深散場後, 晁老刀急忙拉著明將軍借一步說話。
才剛提“粽子”兩個字, 明將軍登時打斷道:“別打他主意!那是忠順王爺和蕭護衛的心尖子, 連皇孫都不敢借。”
“我不是打他主意!”晁老刀解釋道,“我是問他來曆。就算他爹是個屠夫,他總不可能隻是屠夫之子。”
明將軍道:“兄長,這世上確有天才。我先跟兄長打個招呼。刀箭無眼。戰場上倘或遇見不測、你和粽子隻能救一個,我們必竭力救粽子。”
晁老刀還真是純好奇,壓根沒起把粽子弄來自家的心思。明將軍這麽急忙忙的一番話,愈發顯得那孩子要緊。如今這世道,出身乃第一要務。區區屠夫之子能得王爺眼青,必是天賦異稟的。念及於此,晁老刀不由得愈發看重錢粽子幾分。
今兒再議,看粽子臉色深沉必然有話,幹脆讓他先說。
粽子將海圖鋪開,鄭重道:“諸位,我昨夜反複斟酌,衡量鄭將軍及其手下兩員戰將、孫將軍和劉將軍的用兵習慣,還有他們所屬的戰船,大抵推測對方之戰法如下。”
才一句話,滿屋子海盜悉數懵逼。
晁老刀忙拉下明將軍的胳膊。明將軍含笑低聲道:“我昨兒跟你說什麽來著?他是王爺兩口子的心尖子。”
晁老刀頭上都快冒虛汗了。“難以置信……”連鄭將軍手下的用兵習慣都知道。忠順王爺從哪兒搞到這小子的?難不成還想謀奪大寶?是了,打從明大官人來了膠州,他家那個趙二姑娘便開始拉攏成家的女兒和孫女,還送出去一件價值連城的狐裘氅衣。
這老頭一不小心就想遠了,回過神來錢粽子已拿著炭筆在海圖上圈圈點點,趕忙豎起耳朵。錢粽子言語極其篤定,仿佛親耳聽過鄭將軍布置一般。且他通身有種氣派非常人能有,眾海盜莫名便信了他。
一番話說完,有個海盜站起來揮拳喊道:“天送粽子兄弟來半葫蘆島,我等必勝!”
眾人齊聲高喊:“必勝!必勝!必勝!”
“打得官兵屁滾尿流!”
“讓官兵有來無回!”
群情激昂。
乃先依著粽子的話,派人上岸去探查官兵可駐紮在他推測之處。
漁船往來如箭,飛去飛回。探子回來時激動得老遠便握緊雙拳大喊:“報——報——”跑入正廳望著大小頭目,“老爺子、諸位頭領!粽子兄弟推斷紋絲不差!地方一樣、人數一樣、連船數都一樣!”
“轟——”眾海盜頓時炸開了鍋。
“粽子兄弟神機妙算!”
“粽子兄弟莫非是諸葛亮投胎轉世?”
“有粽子兄弟在,何愁官兵不滅!”
索三亦驚得瞠目結舌。他也算有見識之人,竟從沒聽說過這般人物兒。
粽子獨占大米送來的情報,毫不心虛,就跟真是他自己推斷出似的。明將軍暗暗喜歡:這小子越來越無恥、越來越像自家的人了。
昨天明將軍跟海盜們平白無故扯上成大貴,乃一石數鳥之計。又彰顯自己有學問,又拉攏晁寨主手下,還是說給細作春桃聽的。春桃中計,趕往菩提庵報信。引得婉太嬪連夜通知鄭將軍、暴露其行跡。
小朱早已猜到萊州那頭有他們的人,方氏和海盜派去報信的多半見不著成大貴。婉太嬪讓鄭將軍不用著急、成大貴還得在萊州多呆幾日。孫紹宏和另一位副將都說,既是海盜已知道了,須即刻出兵、莫讓他們好生預備,最好今晚就打。偏鄭將軍想著,連夜去萊州請成大貴,快則清晨慢則上午必來。過時人不至,海盜們心下焦急,打仗時更容易幾分。遂命按兵不動、以待時機。
這正是朱先生的緩兵之計。鄭將軍立過的軍功一多半是撿漏或偷襲,可知此人性狡、慣於占便宜。如此便給明將軍和錢粽子留出了時間,好折服那七八千名海上玩命的野漢子。
索三並不知道,自從他“謊報”了明府的兩件事,婉太嬪李千戶二人已大略推斷他就是奸細。昨晚春桃稟告說“三公公跟明府的同來島上”,婉太嬪愈發篤定其心不忠。故此索三全然不知鄭將軍是得了自己那方的忽悠而來,還盤算著回頭打仗時幫著殺幾個官兵救幾個海盜、多混些人情。
至於晁寨主,還忙著安置她坑媽的兒子呢。馮少寨主正在固執己見的年歲,拿不明和尚的話說叫叛逆期,母親的規勸訓斥半個字聽不進去。晁寨主不敢放他自己呆著,三五天別指望脫身。
而婉太嬪處卻麻煩得很。她們原本的計策環環相扣,如今竟四麵火起、哪兒哪兒扣不上。
奉命來膠州調查假海盜案的欽差牧老爺為私事所擾,將差事徹底丟去了九霄雲外。這老東西跟魔怔了似的,不論安置在他身邊的人如何提醒,他隻一心一意追查他那個前兒媳婦西江月。他手下尋到了西江月和馮員外下落、還是錦衣衛忙著追到的;回頭再去查看,那院子裏灰塵滿地、落葉枯朽,壓根就沒有人跡。主人三四年前就搬走了,沒留下人看宅子。牧老爺居然疑心兒媳婦的男人是妖怪!忙著請法師做法追其蹤跡,好不熱鬧。
四家王府代表在興隆票號開小會當天,水溶便派了人趕赴揚州。行快馬走官道,今天下午終於趕回。錦衣衛弄到了消息。
西江月本人確在揚州且猖狂的緊。非但大模大樣滿街溜達,還如常做綠林線人。她的真實來曆,整個江南的青樓、綠林和官場盡數知情。且全然不遮掩如今那位仇二奶奶的天子私生女身份。楊家和仇家算顏麵盡失,皇帝也添了段風流韻事。
偏昨晚有個更夫說,曾在路上看見兩個白袍黑鬥篷的人牽著兩頭狗跑。這打扮又與傳說中西江月、馮員外手下一樣。
牧老爺聞聽後,愈發篤定其中有妖。急忙寫信進京叮囑老婆兒子千萬小心,又寫了幾封拜托京中數位道觀主持幫他家老二畫符護身。旁人若想設計欽差巧遇別的事,大抵是不能了。
婉太嬪目光落在不明和尚孝敬的那兩本西洋評話上,許久長歎道:“那小和尚說的半點沒錯。咱們確是孤島模式遇上社會派,水土不服。”宮中進進出出隻那麽些差不多的人,宮外你壓根猜不著憑空冒出什麽人。
李千戶勸道:“這些都莫管,主子快些回宮要緊。德妃娘娘萬一得手,你就回去不了!”
婉太嬪凝神半晌,忽然說:“若當真回不去,如何是好?”
李千戶愣了。許久,他倒吸一口冷氣。“主子,若不回宮、你可連身份都沒有。”
婉太嬪隨口道:“上綠林中買個身份便是。”
李千戶又愣了。
“仇二奶奶保不齊是幫了西江月。”婉太嬪道,“不論那女人在膠州在揚州,皆翻雲覆雨的主兒。深牆內院縱然也有用武之地,哪裏比得過外頭野曠天高。”
李千戶連連搖頭:“主子,這念頭起不得。快走吧!”
婉太嬪歎道:“哪裏走得了。好賴需等這一仗打完。”又思忖道,“依你看,忠順王府摻和此事當真是湊巧麽?”
李千戶想了許久才說:“不是湊巧。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官兵與海盜拚個兩敗俱傷,忠順王府順手得下半葫蘆島。與咱們也好。”他微笑道,“晁老刀必是活不了的。若忠順王府有能耐、捏個葫蘆口把那幾位一道收了,就更好了。”
“好賴得留著姓孫的。”婉太嬪又歎,“沒了他,京城的戲也不好唱。”
“那……派個人護著他吧。以防萬一。”
“可。再盯緊些司徒暄。”
“是。”
於是他們多餘的人手都盯司徒暄去了,沒察覺明府又給半葫蘆島送過東西。
時近黃昏,長天落日,海色斑斕,漁民收帆歸岸。遠遠的海麵上仿佛有船影駛過,因離得太遠有些模糊。人眼自然看不清,千裏鏡卻能看清。
陸地在半葫蘆島的西邊,官兵自然也駐紮於岸上。島東接渤海,荒島極多、大小不均。十幾艘蒙衝鬥艦移形飛快,趁著薄暮隱入群島,顯見極熟絡地形。
不知哪座小島忽然響起悠揚的海螺聲,借著海風遙遙灑出。另一座小島上也有人吹起海螺。不多會子,四麵海螺聲群起。
有名三十歲上下的軍官正負手立於一艘艦船甲板上,聞聲神色驟變:“不好!有埋伏。”
話音未落,羽箭破空而來。軍官防備不及、眼看要射中麵門,驚得大喊。說時遲那時快,一條人影如鬼魅般閃現,揮短刀撥掉飛箭。軍官還沒回過神來,前方有艘小漁船轉出小島,數支箭連環飛出。眨眼艦船上已有數名官兵中箭,慘叫聲一片。那黑影卻一動不動,隻立在軍官身旁。
小漁船上的乃明將軍,方才那幾支正是連珠箭。他微笑道:“原來如此。給大米吹信號。”
老陳從懷內掏出海螺,悠悠的吹出兩長兩短四聲。
有個海盜問道:“明將軍,為何咱們射他、他不回射咱們?他們不是有弓箭麽?”
明將軍道:“弓箭的射程相差甚大。我的弓射程比他們的遠得多。他們還夠不著我。看他們過來了。”
話音未落,忽聽“砰”的一聲,方才逃過一劫的那位軍官應聲倒地,他身後的黑影呆了呆。官船頓時亂做一鍋粥,有人朝鄰船大聲求救。
海盜們嗷嗷直叫。有個喊道:“粽子兄弟好箭法!”
明將軍悠悠的說:“不是他,也不是箭。第一支箭是他的,被那個穿黑衣的撥掉了。我方才的幾支箭不過是試探。”
“那穿黑衣的好本事!”
“他動作之快非常人能比,隻怕索三未必贏得了。”
索三道:“我也未必會輸。”
明將軍挑了挑眉。“黑衣人的身手乃護衛一類人物。今兒來的這三位將軍,沒有誰家夠資格養如此高手。故此他必是幕後之人派出的。我射了多名兵士,黑衣人袖手旁觀,可知他的差事獨為保護這將軍一人。幕後之人肯派高手專門保護一個官銜不高的年輕將軍,說明此人於他們又大用、不能在戰場上有閃失,多半是要他做什麽人證。敵人要保的,咱們當然要殺之。”
海盜們愈發欽佩:“明將軍真乃神人也。”
有一個問道:“方才陳護衛吹的信號是何意?”
“兩聲長音,示意島上使外掛。因今兒來的有三位將軍,用短音一聲、兩聲、三聲以做分辨。”明將軍道,“方才出手的是大米。一擊必殺。”
眾海盜愕然:“大米?”“大米小哥?”“他竟有如此本事?”
老陳得意道:“就知道你們小瞧了大米。這孩子從七八歲便開始練習外掛了,最擅伏擊。”
“外掛是什麽?”
“機密物件不能給你們看。”
索三忽然問道:“死的這人是誰?”
老陳隨口說:“孫紹宏。”索三神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