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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章

  話說仇都尉用一個消息跟前兒媳換賭約作廢。西江月臉色極難看,站起身行了個禮, 領著兩個手下便走。仇都尉沒跟出去, 聽見門外薛蟠歡天喜地跟西江月告別。“再見再見~~新年快樂~~西姑娘好走不送~~”


  隨即和尚便蹦入花廳中, 朝仇都尉連連拱手:“還是仇大人有麵子!多謝多謝。哎呦媽呀, 貧僧再也不敢她打賭了, 這輩子都不賭了。”


  仇都尉看著他滿心疑惑——此僧跟本官從山東聽來的消息全然不像。半晌問道:“不明師父, 天上人家是你們開的吧。”


  薛蟠興奮勁兒還沒過去, 隨口道:“是啊~~”


  “那個新年匯演好生有趣, 誰的主意?”


  “有趣吧嘿嘿~~”薛蟠趾高氣昂比了個“V”,“當然是貧僧的主意!除了貧僧, 試問當世還有誰想得出那麽多精彩點子?”


  “老夫今兒好生樂了一樂。粉頭戲子為何穿得那麽古怪?”


  “都是外邦的衣裳,中國人當然看著古怪。過年就圖一樂, 年輕人喜歡新奇、不受拘束、自由釋放情緒。哎?您老哪裏搞來的票?我們票從沒給過三十歲往上的主兒。”


  仇都尉微笑:“老夫自有處得來。”


  薛蟠掐手指頭:“沒填名字的票給了那誰兩張、那誰一張、那誰兩張、那誰三張。哎, 猜不出,算了。您老吃午飯沒?沒吃貧僧請啊~~”


  仇都尉也算朝堂老江湖了, 看得出小和尚是真心實意歡喜,心中愈發犯嘀咕。“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剛回客棧就讓西江月一封信給噎著了,確實沒吃午飯。方才翁媳倆相見, 剛說罷楊二太太之事就散了,壓根沒機會提及綠林懸賞, 他也想打聽打聽。


  薛蟠遂命就在花廳中設下酒宴, 拿來菜單子請仇都尉點菜。仇都尉一愣。通常都是東道主命上菜的, 何況此處正是薛家的產業。薛蟠解釋道:“咱們萍水相逢, 貧僧壓根不知道您老愛吃什麽、有沒有忌口、飯量多大。橫豎蘭亭小榭的菜貧僧都愛吃。您隨便點甭客氣。”


  仇都尉遂點了幾樣菜品。薛蟠看看他身後的鄭將軍問道:“這位大叔要不要坐下來同吃?”


  鄭將軍抱拳道:“卑職區區護衛,不敢逾禮。”


  薛蟠又看了他兩眼:“大叔是做錯了什麽事麽?”


  仇都尉道:“師父何出此言?”


  “這氣勢哪能是護衛?”薛蟠道,“貧僧猜是禦林軍將領。”


  “為何是禦林軍?”


  “您老一個京官,難不成身邊會帶著西北邊防的人?”


  仇都尉含笑點頭:“也對。”乃吃了口酒,“聽聞不明師父調理手下很有一套。”


  “嗯?那不叫調理,叫教導。”薛蟠有些得意,“我們家的夥計,一個頂人家三個!”


  “且忠心耿耿,威逼利誘從不背主。”


  “額,也不能那麽說。”薛蟠想了想,“主要是從根子上要挑對人。”


  “不明師父是如何挑選手下的?”


  “這也不是什麽秘密。都是從貧民窟撿來的。”


  “哦?俗話說窮山惡水出刁民。你不怕撿來白眼狼?”


  薛蟠擺擺手指頭:“所以要從金陵城中挑那些貧窮而不卑躬屈膝者,尤其是孩子衣裳幹淨整潔的。他們多半因各色緣故淪落至此,以打短工為生但並不乞討。沒有放棄家庭責任,天生帶有骨氣和正氣。這樣的夥計非但努力,而且忠誠。他們的孩子,我們會請先生教導讀書、以安父母之心。他們真的很難找到比貧僧更好的東家了。”


  仇都尉微露出乎意料之色,沉思片刻他道:“聽起來師父乃良善之人,何故與綠林人糾纏在一起。”


  薛蟠聳肩:“貧僧算半個綠林人,並非隻是糾纏而已。仇大人,當今世道你我心知肚明。仗勢者為所欲為,到處都是沒天理的事。被欺負的老百姓從官府找不到公正,隻能轉向綠林。”


  仇都尉皺眉:“那不反了麽?”


  “沒反啊!‘反了’這兩個字不是特指反皇帝麽?受貪官惡霸的欺負、設法討回公道,怎麽能叫反了?”薛蟠理直氣壯道,“不然呢?總不能就那麽算了。都是人生父母養的,憑什麽?”眼看仇都尉斟酌了會子要說話,薛蟠搶先道,“仇大人,貧僧舉個眼前的例子。西江月遭此大冤,可曾做錯了什麽?換做您是她,會算了麽?若她把你兒子送入南風館,你肯拉倒麽?”


  仇都尉拍案而起:“她敢!”


  薛蟠攤手:“她絕對敢。而且她真做得到。她隻是沒想到而已。”仇都尉倒吸一口冷氣。薛蟠又說,“您放心,貧僧不會提醒她的。”


  仇都尉氣重如牛:“老夫宰了她!”


  “額……友情提醒一下。她要是那麽容易宰,北靜世子早把她宰了。”


  仇都尉怒不可遏,霎時又脊背發涼:西江月敢做這些事,定是有人護著。且護她之人並未把自家那位公主放在眼裏。許久,咬牙道:“諸事皆是她楊家的錯,與我仇家何幹。”


  薛蟠咧嘴:“再友情提醒一下,仇二奶奶是仇家的人,甚至本姓唐、不姓楊。況且你們仇家做事未免過於不負責任。起先連要娶的媳婦究竟是誰都沒弄清楚就娶了,娶完又非要換人、完全沒考慮過西江月何等無辜。你們不在乎她,她當然也不會在乎你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因得果自作自受。”


  和尚滿臉寫著幸災樂禍,仇都尉憤然起身拂袖而去。薛蟠還在後頭嚷嚷:“哎~~不是吧哎!幾句實話而已,氣量也太小了。”


  走出蘭亭小榭大門,夥計脆生生喊“歡迎下次光臨”。鄭將軍趕忙勸慰。仇都尉擺擺手歎道:“他說的沒錯,字字在理。”


  鄭將軍直腸子,道:“既然是那女人所為,大人何不讓二公子休了她?又不是上了名牌的真公主。”


  仇都尉搖頭道:“事到如今,若因畏懼賊寇而休棄公主,老夫就沒臉見人了。”


  “可不休了她,西江月不放手,拖累了大人如何是好。”


  仇都尉哼道:“區區賊寇老夫還不放在眼裏。”嘴上雖硬,心中盡是亂麻。思忖片刻又說,“依你看,假海盜之事?”


  鄭將軍道:“不與這和尚相幹。”


  “何以見得?”


  “不知道。橫豎末將覺得不是他做的。”


  仇都尉點點頭:“此人雖目無法紀,心思終究良善,不會傷民。”遂愁眉不展。隨即想起,方才沒說幾句話便讓那和尚給氣得翻了臉,綠林懸賞之事又沒問。隻能轉回頭再去打擾畢得閑。


  另一頭,西江月演完全場,強撐著黑臉出門上了馬車,頓時癱軟。打小她母親皆說,偏袒唐家妹子是因為她無父無母、好不可憐;原來自己被騙了十餘年。及到住處,竟半晌動彈不得。


  揚州熊貓會的徐大爺扮作隨從跟在身邊,也不勸,隻告訴車夫:“馬車後頭綴了尾巴,留意些往來行人。”西江月聽罷,掙紮起身下車進屋。


  不多時有兄弟進來回道:“有兩個生人在咱們這兒轉悠,大抵不是同夥。一個是仇都尉的手下,另一個扮作閑漢、不知何人所派。”


  天色將昏時分,有個黑壯男人敲開後門送炭,放下擔子徑直進了廚房;徐大爺匆匆過來。


  徐大爺與此人握了握手,低聲說了還有別人追蹤西江月之事。送炭的皺眉問道:“西姑娘情緒如何?”


  徐大爺道:“又恨、又下不去手。”


  送炭的道:“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剛強的。若實在撐不住便罷,咱們幫她。”


  “她又愁自己沒什麽用。”


  送炭的啼笑皆非:“沒什麽用?她那滿腹經綸的。別的不說,幫忙寫文章總是好的。”


  “寫文章能頂什麽使。”


  送炭的微笑道:“能作弊使。幫咱們兄弟考取科舉,當上父母官。遠的暫且不提;清廉的官員多一個,贓官的位置不就少一個了麽?”


  徐大爺吸了口氣:“這個我倒沒想到。”想了想,連連笑點頭道,“用處果真大,比我大得多。”


  “不至於,咱們少了你還了得?”


  二人又說了許久的話,送炭的便要離開。偏這會子有兄弟來報,方才那個跟蹤馬車的閑漢來門口遞帖子,說他主子求見西江月姑娘。徐大爺看了名帖,署名是泉州韓老爺。


  送炭的頓時想起了什麽,問這姓韓的何時來。那兄弟道:“他說若西姑娘答應,吃過晚飯就來。”


  送炭的想了半日,忽然笑了。道:“問他是韓老爺自己來、還是與什麽人同來。”


  那兄弟出去了。不多會子回來道:“他說,韓老爺會陪一位姑娘同來。”


  送炭的又說:“求問姑娘貴姓、多大歲數。”


  報信的兄弟出去又回來。“他說,既然西姑娘已經猜到,何必再問。笑嘻嘻走了,滿臉寫著普天同慶。”


  送炭的笑點頭道:“貧僧猜的不錯。”


  徐大爺道:“滅霸同誌,我糊塗了。”


  “莫急。”送炭的思忖片刻道,“貧僧這就回去,換雪利同誌來。待會兒,女人比男人合適說話。”遂匆匆離去。


  天色漸黑,西江月悶坐屋中沒吃晚飯。張子非悄然推開窗戶,嚇了徐大爺等人一跳。


  原來,仇二奶奶的綠帽爹唐翰林有位兄長,本是義忠親王的另一名太子詹士。義忠親王倒台,挨邊的不挨邊的都滿門抄斬了,獨唐翰林憑一篇文章幸免於難。今上登基半年後,夫妻二人死於驚馬。泉州義忠親王餘部當中,有一位正是唐大人之女,乃永嘉郡主心腹。當今天子某段風流韻事因西江月而曝光,旁人不過聽個閑話;唐姑娘得知嬸娘非但跟康王有奸情、堂妹還是他倆的私生女,豈能不起疑心?


  義忠親王麾下還有一條漏網之魚韓先生藏身江南,偷偷養大了顧家七爺顧之明。此人舊年夏天起身前往泉州,有意收攏泉州樊家歸皇孫所用。那邊本是顧芝雋的大本營,又有永嘉郡主本尊在,且當年韓先生與顧候分屬兩派。金陵眾人偶然議起,都覺得老韓不會太容易。


  方才來送炭的正是薛蟠的徒弟覺海,這些年他與張子非共同經營薛家的私密情報網。他們推測泉州少不得派來人調查西江月。因韓先生常年混跡江南,不論他是否已說通泉州同僚,多半會陪著同來。如今見了“泉州韓老爺”五個字,大抵可猜,韓先生事兒至少沒辦砸。


  臨近戌時,天上零零星星飄落些許小雪片兒,街角有輛黑頂馬車踏雪而來。車上下來一男一女。依著早先看過的畫像,此二人正是韓先生和唐姑娘。


  一位兄弟將他倆領入書房。西江月端坐主位,徐大爺坐在其下首;張子非已於客座就坐。


  大夥兒紛紛立起拱手,互通姓氏。張子非讓出客座上首,隻說自己年輕;韓先生略作斟酌,沒有客氣。


  西江月道:“張姐姐,你的事簡單,你先說吧。”


  張子非點頭,向韓唐二人道:“我的來曆不便跟二位說得太明白,令皇孫乃我上頭竭力救下的。”


  韓先生忙說:“莫不是忠順王爺?”


  “非也。”


  唐姑娘道:“聽我們同僚說,江南有位先生早年曾與太子有交情,救過皇孫性命,他手下還提醒過我們顧芝雋的黑心計策。”


  張子非含笑點頭。韓唐二人躬身行禮:“多謝貴主。”


  張子非坦然受了此禮。乃正色道:“我有兩件事。其一,應天府尹賈雨村是個什麽玩意,二位想必也有所耳聞。前些日子他得罪了貴人,官帽子到頭了。那位貴人盤算著給金陵換個好官。想來想去想不著合適人選,最後忽然想起了孫謙大人。”


  韓唐二人果然大驚:“他想調孫謙來金陵?”


  張子非點頭道:“那位一出手,大抵沒有辦不成的事。貴主早做打算。”


  唐姑娘臉上不大好看。韓先生眼角微露喜色,連連拱手:“多謝提醒。”


  張子非又道:“顧七爺在鬆江府可謂厲精為治,百姓交口稱讚。多虧韓先生的教導。”


  韓先生慨然道:“他也算有了點子出息。”又道,“說起來,我想托貴主查個人。”


  “誰?”


  “金陵甄家先頭那位大少奶奶,鎮江張氏。”


  “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張子非沉了臉,“令侄女正在養胎,諸事都好。”遂說了顧芝雋給甄瑁戴綠帽子、皇孫救出假張氏真韓氏的經過。


  韓先生麵黑如鐵,狠狠一拳砸在案頭,大吼:“豎子爾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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