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一章
韓家以儒學傳家。韓先生之父韓禦史乃都察院一把鐵骨頭,最古板不過。韓先生本人名諱學古, 號赤鬆居士, 顯見是頗為孤高自許的人物兒。韓氏與顧芝雋私通, 於韓先生而言可謂有辱門楣。
眼看這位大伯七竅生煙快要暴走, 張子非及時道:“皇孫想問韓先生, 韓家想不想要這個孩子。”韓先生一愣。“令侄女的身份是, 寡婦韓張氏。”
話音剛落, 唐姑娘搶先說:“皇孫英明!”
韓先生怒氣頓時消去不少, 許久才咬牙道:“那賊子今在何處。”
“北靜世子手中。水溶篤定自己上回被匪徒綁架有他一份功勞。”
唐姑娘扭頭看西江月。西江月道:“不與他相幹。”
徐大爺道:“橫豎他害得旁人背冤枉也不少,一報還一報。”
張子非道:“北靜王妃與妙容道長私交最好。等到了京城, 他給杜小姐下套之事大抵也得算賬。”
“不好!”韓先生道,“北靜王爺非等閑之輩。他若吃不下苦招供, 郡主險矣。”
“水溶已先行進京過年, 押送之人走得慢些。顧四身邊也帶著不少高手,不知可有相救的。”當然有。到如今已動手三次, 皆因神秘人幹擾無功而返。
唐姑娘想了想道:“若如此,大抵能在進京前救出。不用管他。”
韓先生餘怒不平:“老夫必不放過這賊子!”
乃暫時擱置顧四,唐姑娘向西江月打聽她家那位養女。
西江月道:“我也隻知道今上扮作道士與唐夫人私會。”遂轉述了仇都尉所言。唐韓二人若有所思。
張子非道:“橫豎我瞧是故意的。”
唐姑娘道:“論理說,我嬸娘也知道不了什麽。”
“她若整顆心都給了康王、誠心幫康王做事, 就能知道許多。例如聽說令尊要出門,特意去你家玩兒。大秋天的, 見令堂替丈夫預備輕薄衣裳, 便是唐大人目的在南邊;預備厚衣裳便是去北邊。或已知唐大人要去杭州, 特意向令堂提起西湖邊上有家小飯館燒的西湖醋魚別有滋味。令堂少不得向令尊提起。等令尊到了杭州, 也少不得去那家小飯館吃魚。飯館中偶遇細作假扮的百姓說官員好話、壞話,令尊皆以為聽到了實實在在的民情。說不定就此生出冤案、或誤將奸佞當良臣。”
唐姑娘大驚:“還能這樣?”
韓先生思忖道:“如今想來,唐大人委實辦砸過幾件匪夷所思之事,最後連緣故都查不出來。”
“若非唐翰林夫人是個關節人物,哪能滅口得那麽匆忙?”張子非慨然道,“太子輸得不冤枉。人家比他豁得出去。”
韓先生又仔細回想良久,變臉變色。
“還有一事。”當日聽李千戶和婉太嬪提起唐夫人,說她“紅顏薄命”。“唐翰林夫人可是美貌過人?”
唐姑娘麵冷如霜:“誰知竟是個蛇蠍美人。”
“蛇蠍不蛇蠍的先兩說,也許戀愛腦。美人二字,可真麽?”
韓先生道:“真。”
“名聲可大?”
“大。滿京城的女眷不論長幼,凡見過她的、無人不驚歎其美貌。”
“哪種類型?氣度如何?”
韓先生愣了愣:“唐二夫人可謂嬌怯婉轉,我見猶憐。”
當日在揚州聽說這位唐夫人後,薛蟠立馬問過忠順王府二位、此女可有豔名。可徽姨沒把別的女人放在心上,明二舅沒把女人放在心上,連徽姨的老仆都不曾留意這種小事。本想回金陵跟夏婆婆打聽,結果她老人家和魏老爺子都回京過年去了。遂一直沒有答案。
司徒暄的母親本有太平婚約;純粹是因為長得漂亮且被端王偶遇,就給弄進府去了。五皇子對梅小姐之容貌頗為好奇,隨隨便便安排偷窺。古往今來美女皆是稀缺資源。一位姑娘既有豔名且果真貌美,又恰逢國中鳳子龍孫多,怎麽可能嫁給尋常官員?
張子非道:“既如此,為何她一沒進宮、二沒入王府?再不濟也當被公侯權貴弄到手才是。”
“女眷之事我就……”
韓先生話未說完,唐姑娘道:“她八字不好,福薄命輕,正經人家不敢娶。我二叔當年亦是偶然窺視其容貌,勒掯了我祖母許久,她老人家才答應的。”
張子非哂笑道:“這個八字不好的傳聞大抵為郝家手筆。”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唐夫人和西江月之母楊二太太交情好,多少有些三觀相似。楊二太太搶著收養皇帝的私生女且自小偏袒,最後不吝犧牲自己的獨女,功利心極重。其友唐夫人多半清高不到哪裏去。
唐夫人既然會與道士私通,顯然並不本分。她原以為自己模樣出挑,就算不寵冠後宮、也少不得王府侯門。誰知無端生出風言風語,硬說她命不好。非但絕了富貴路,連正經出嫁都不容易,人生跌落至穀底。此時略施小計,讓唐翰林撞見她。
書呆子驟見美人,丟魂失魄、非卿不娶。等她正經做了唐家的二奶奶,再依著郝家那連環套似的勾搭女人的套路,讓康王假扮道士暗奪唐夫人芳心。癡情的女人為了喜歡的男人,沒有什麽是做不成的。至於她死得那麽及時,也許是康王答應她,事成之後接她們母女入宮……
張子非腦中忽然動了一下。唐夫人真的死了麽?
皇帝如今最寵幸的便是單憑美貌從宮女扶搖直上的容嬪,可知這位也不過在“寡人有疾”之列。世上慣於人走茶涼。後宮佳麗三千,皇帝連兒子都惦記不過來,如何會去惦記一個死了母親的私生女?還把這消息透露給仇都尉,給私生女一個好婆家。
當年的唐家,好容易從滿門抄斬中逃出生天,辦喪事想必也沒人敢上門;就算有吊唁者,也不會去細看屍身可是唐夫人本尊。
念及於此,張子非正色道:“我疑心唐二夫人沒死,也保不齊被康王金屋藏嬌了。”
唐姑娘猛然站了起來:“此話怎講!”
“康王不像是個會把女人孩子放在心上的。他竟惦記仇二奶奶的終身大事,莫非有人提醒?”
唐姑娘眼中霎時變化了十幾道光,右手攥住拳頭:“進京!”
“不可妄為。”張子非道,“你們終究是欽犯。哪怕西姑娘去查都比你們強些。”
西江月亦搖搖欲墜。倘若唐二夫人沒死,自己從小受的委屈、四年前天大的冤屈,都不知能算什麽。
徐大爺思忖道:“西姑娘如今也不方便進京。張姑娘,隻怕還得麻煩你們。仇都尉當年是怎麽知道私生女身份的,可以順著這條線摸下去。”
“我去。”唐姑娘牙齒咯吱打顫,站起身來發指眥裂。“我爹、我娘、我大哥、我二弟、我妹子。我二叔。我唐家滿門的性命,我必親自討回來。那女人若還活著,我要在唐家祖墳前將她千刀萬剮、剖心挖肝。”
徐大爺道:“那就更不能讓你去了。你這般焦急,倘或一時衝動……”
張子非打斷道:“我陪她去。”徐大爺一愣。張子非定定的說,“我娘亦是為了替滿門報仇豁出性命。現在想想,我爹似乎不大讚成。然他明白我娘,故此陪著一道去了。”
唐姑娘動容:“令尊令堂可還好?”
張子非輕聲道:“那趟報仇回來,重傷而故。”
唐姑娘和西江月同時掉淚。
“也罷。”韓先生道,“既如此,老夫也陪你們同去。”唐姑娘一時哽咽,向他深施一禮。
徐大爺道:“京城虎穴龍潭,你們做足準備再動身。不論如何都以保命為先。若唐二夫人還在,必然被康王層層庇護。一擊不成還有下次。”眾人皆稱是。
韓先生冷不丁問道:“張姑娘,你先頭說想調孫謙大人來金陵者,是什麽來曆?”
張子非簡短道:“杜禹。”韓唐二人立時愁上雙眉。張子非又說,“還有件事我先說在前頭。倘若顧芝雋的手下沒能救出他、他依然被押解入京,我不會幫忙相救。我極厭惡此人。”
韓先生眼珠子轉了幾轉:“這個自然。若不是救他、有別的事煩勞張姑娘相助,還請不吝援手。”
“屆時看情況而定。”
“老夫先謝過。”
又說了幾句場麵話,不留神提到韓氏。韓先生拱拱手,張口沒說出話來。須臾長籲短歎好幾聲,一時又咬牙切齒。唐姑娘在旁看著他,眼中憂慮焦急且無奈。
張子非大抵能猜出其意。太子手下,韓先生和泉州那群人本來是就兩派。泉州又分成永嘉郡主和顧芝雋兩派。如今泉州二人已鬧翻,顧芝雋身處困境。唐姑娘是永嘉的心腹,當然想幫永嘉把顧芝雋的人手吞下來。
然而顧四犯了與韓氏私通這一大錯。作為女方長輩,韓先生有修理顧四的優先權。唐姑娘怕那些人被韓先生伺機搶走。
張子非微微一笑。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顧七起先不過是吳遜幫賈璉預備的師爺。不論那連襟倆還是賈璉自己都不知道,薛家替工業革命預備了多久。鋪天蓋地的新鮮發明和項目,早已忙得顧七連思索的工夫都沒有了。
薛蟠本想著,顧四已成網兜裏的魚,過年就讓顧家兄妹團圓算了。張子非親去問了妙玉的意思。妙玉得知堂兄一心一意想把自己送給看上過她母親的老頭,嚇得魂飛魄散。兼她的師孝未滿。二人商議後決定,新年妙玉還是在庵堂給師父念經;等顧芝雋踏踏實實落在北靜王爺兩口子手裏,她便去鬆江府跟顧之明相聚。鬆江府今年過年四處要趕工,顧之明壓根沒有閑工夫照看妹子,遂也讚成。
次日,張子非領著韓先生去城郊看望韓氏。韓先生本來想把侄女狠狠教訓一番,卻險些讓這傻女人氣吐血了。又不敢大發雷霆、恐驚動胎氣,隻得忍著滿腔無明火拂袖而去。
遂又與唐姑娘一道去見顧之明。
趕到鬆江府衙打聽。裏頭的衙役說顧師爺今兒陪賈大人上申蘇快速馬路延伸段看望工人去了。韓唐二人麵麵相覷——知府看望工人是個什麽意思?因韓先生自稱是顧師爺的親戚,有位衙役便領他們過去。
遂穿街過巷,見到處大興土木。韓先生皺眉道:“賈知府這是要折騰什麽?”
誰知那衙役張口就答:“這兒是朝陽大道,將來是我們鬆江府的主幹道。”乃指左邊正在拆的房屋,“那塊兒也要平出來拓寬路麵。”又指右前方,“那塊兒將來要建百貨商場。”再指著遠處工地,“那是博物館。您老知道博物館是什麽不?”
“不知。請差爺指教。”
衙役頓時來精神了。這些日子,他最高興的就是跟人介紹博物館是什麽、百貨商場是什麽、百姓大戲園是什麽。嘰嘰呱呱一番話,說得韓唐二人滿心好奇。
不多時來到工地。這塊兒工人還真不少,一眼望去黑壓壓的點不清數目。石料齊齊整整碼著,旁邊摞著成堆鼓鼓囊囊的□□袋。跟前有一夥人在夯土打地基,略遠些是幾個漢子平整地麵,再遠些有四個女人手持木條在已經平整好的地麵擺方格子。衙役喊他們把馬係好,幾個人從旁邊泥地走過。
木條方格子前頭,有些人正往裏頭填灰色泥漿。韓先生問道:“這是作甚?”
衙役整張臉都亮了,簡直能看見他身後有條尾巴高高翹起!口中還漫不經心道:“趁著這兩天天氣晴,趕緊鋪水泥。”
韓先生已經看出他等著自己問呢。“倒了這泥漿有何用?”
衙役昂首挺胸,腦袋情不自禁直晃悠。“這個叫水泥!先生,您這會子看著是泥漿。等到明天來看,就已經不是泥漿了。等後天再來看——哈哈您猜怎~~麽著?”
唐姑娘含笑學他的調子:“怎~~麽著?”
衙役拍掌:“這些泥漿全都變成石頭了!”
唐姑娘心中咯噔一聲,麵上半分不顯,還含笑道:“怎麽可能!”
衙役仿佛就等她這句話呢,聞言立時伸手指前方:“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前頭都是已經修好的水泥大道!”
幾個人快步往前趕,當中依然是大片大片的泥漿路。走了足有半裏地,衙役得意道:“先生瞧瞧!”韓先生蹲下.身一看,此處的泥漿已半凝固。
再走了一段路,衙役卷著戲腔打手勢:“諸位,請上~~眼~~”
此處的泥漿果真已成了石頭。
韓先生好懸沒站住。他知道天下必因此而大變,卻不知會變成什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