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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四章

  林海和明徽郡主的婚事原本準備定在三月初。後來大夥兒捋了捋, 發現時間太緊。林皖和賈元春兩個人度蜜月超時、臘月下旬才磨蹭回家, 接著就是過年, 林家壓根不得工夫預備。王熙鳳的預產期在四月初。鬆江和揚州路程挺遠的,沒人敢鬥膽讓八.九個月的孕婦坐馬車。非但她自己不能來幫忙、還勞大夥兒掛心。徽姨查看通書後,幹脆把日子挪去五月。眾人都當是為了等王熙鳳坐月子, 王熙鳳感動得嘩啦啦直掉眼淚。忠順王爺悄悄告訴陶嘯, 她上一回出嫁也在五月,大約是不信邪、想壓壓運勢。


  陶瑛年後就去了膠澳半葫蘆島。一麵替換出小霍世子回江南預備水軍,一麵調派去工程隊整修島上碼頭、道路、倉庫等基礎設施。陶瑛是個真材實料的少將軍,收服海盜並沒費多大力氣, 何況先前還有小霍開好了路。


  島上有七八千海盜, 故此薛家大筆一揮、派過去整整三十位教書先生,稱曰教導員。連小朱都不知道, 這三十個人皆為張子非手下。除了教海盜們讀書寫字,最要緊的是啟蒙某些思想。民間對讀書人極為崇拜,大老粗們對天上掉下來的教書先生也信任得五體投地。素日與先生們閑聊,其所言實在太對了, 海盜們猶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陶瑛得空也去聽課,也覺得挺有道理。半葫蘆島上風氣悄然轉換, 習慣也無聲更替。


  這日中午, 四隻信鴿撲騰翅膀落在薛家後院鴿樓。看守小子登時知道有事。因恐怕路上出不測,消息通常會發不止一隻鴿子。早先還從沒有同時發四隻的先例, 這是頭一回。急忙取下鴿筒, 跑著送到趙家叔侄院中。


  搭檔張子非出差京城, 這兩個月覺海和尚本是最忙的,多半不在家中。偏今兒莫名不想出門,日頭正中了也不想吃飯,隻在屋中打坐。聽說手下說四鴿齊發,他也暗自吃驚。忙打開鴿筒取出輕帛。


  上頭的信皆以暗語寫出。看罷前頭幾句,覺海眼前一花、腦袋“嗡”了一聲。半晌回過神來,深吸兩口氣,接著往下看。讀罷全信,又拆第二隻鴿筒,裏頭的內容和前頭那封一樣。第三隻、第四隻皆相同。覺海毀掉其中三封,攥著第四封走出屋子。


  他堂弟趙二鎖素日都在鋪子裏用午飯;今兒因來左近辦事,特意回來吃,這會子正訓斥趙茵娘挑食。趙茵娘依然是口裏答應得爽利,觀察許久才拿筷子拈起一塊最小的,擱進嘴裏胡亂咬幾下硬吞下去,還趕忙另塞一口別的菜。趙二鎖惱道:“又不是逼著你吃毒藥!擺那副鼻子眼睛什麽意思!”趙茵娘假笑兩聲低頭扒飯。


  趙二鎖眼睛掃見人影,側頭看見是堂兄,忙招呼道:“哥,吃飯!”


  覺海擺擺手:“貧僧這會子不想吃。待會兒你先莫走,貧僧有事同你商議。”


  趙二鎖瞧出堂兄神色不大好,忙答應著,飛快吃起來。覺海轉身出去,到外頭喊了個跑腿的,讓他快馬趕去揚州、請趙文生先生立時來金陵一趟,就說家有急事。


  因近日鹽務上出了許多糟心的麻煩事,巡鹽禦史衙門公務堆積如山,趙文生正忙得團團轉。可知道堂兄不會無故找他,隻得硬著頭皮跟林大人請假。老林總不能不讓他去啊!隻得說快去快回。趙文生拱手道:“晚生省得。”


  待他趕到金陵,走進家住的院子,便看見趙茵娘在正對著十幾個竹樁子練刀。一刀劈兩半,從上至上,殺意凜然。趙文生這輩子都沒見過侄女如此戾氣滿身的模樣,驚愕片刻,猛然起了半絲念頭。遂沒驚動小姑娘,悄然從旁邊走過去。堂屋中覺海和趙二鎖相對而坐,皆雙眼通紅,不知哭了多久。


  隔壁薛蟠和法靜師叔聽報信說揚州趙先生到了,沒有翻牆,繞道從院門過來。路過竹樁子旁看了會子,喊茵娘收刀。薛蟠茵娘進屋,法靜爬上屋頂望風。


  五個人團團圍坐。


  薛蟠正色道:“這兩位都野心十足,挖個坑引誘出來都有辦法。貧僧以為,還是需要把人選確定出來。告慰亡者之事,終究是在靈位或是墳墓前做的好。”


  趙文生剛剛知情,紅著眼咬牙道:“查了快十年也沒定出來。”


  “九年前,今上帝位剛剛穩定,最大的兩個兒子前後腳來到江南。其目的可能是布置抓捕義忠親王餘黨——那位的乳母至今還在鎮江活得挺滋潤;也可能是拉攏江南的幾根牆頭草,比如死掉的前金陵總兵王將軍、前應天府尹陳可崇;或是跟靜貴人的真正娘家孫家搭上線,暗暗討太上皇的好。不過比起當年,我們現在有了個極大的優勢:孫溧已經成自己人了。四月殿試,不論中與不中,這哥們都得回鄉祭祖。到時候由他去套他祖父的話,很多細節可以到手。”


  “放生寺。”


  “我想許久,實在想不出皇帝的兒子為什麽要去靠近太上皇的陵墓模型。再有,太上皇這歲數,陵墓絕對早就修好了。另外建模還一比一,不知道算什麽意思。我都想刺激他一下,就怕把他氣死、朝堂大亂。”


  “如何刺激。”


  “讓人做一本假的明末古籍,把那份圖紙簡略描繪一下。就說在某處某甲府上看到過,聽說某處某乙家也有備份。此二人為好友,某乙乃一位職位並不高的工部派駐地方的官員,兩家都在明末戰亂中死絕。”薛蟠攤手道,“這說明,該圖紙很可能依然流傳於民間,且不止一份。”


  “不可。”趙文生道,“那他必會急調民力重修陵墓,還不定糟蹋多少人性命。”


  “阿彌陀佛。”薛蟠思忖道,“那這樣。刺激一下吳貴妃。既然兩個嫌疑人都是皇後的兒子,讓吳貴妃誤以為那事兒是皇後的一個短處。吳遜是知情者。”


  趙文生點頭:“可以一試。”想了想又說,“古籍還是做出來,以備不時之需。”


  “好。”


  “隻是吳貴妃一點兒要生皇子的意思都沒有,不見得想這會子就朝皇後下手。”


  “額……”薛蟠犯愁。後宮是他的短板。


  覺海合十道:“眼下咱們的人手雖然還進不了後宮,傳消息進去倒不難。”


  “比如?”


  “皇後命妖人設壇做法,強行將吳貴妃腹中男胎轉成公主。”


  薛蟠扯了扯嘴角:“這麽弱智的假招數人家吳貴妃會上當麽?”


  覺海成竹在胸:“會。”


  趙文生也說:“她若期盼自己的女兒是位皇子,就會信。”


  覺海道:“縱然不信,亦可裝信。”


  正說著,屋頂法靜長頌一聲“阿彌陀佛”,這是看見有人來了。原來鴿樓又落下了信鴿,又是京城的。


  喬老探花自然不會隨便就全然信任一個憑空冒出來的梁王鐵衛子弟。他告訴兩位皇子之事,不過是還個人情——於他而言,張子非那個主意、將靜貴人的棺木請出皇陵另行安葬,乃是大事;九年前下江南的皇子不過是個小消息罷了。故此,相識那天二人也隻約定日後的聯絡方式:依然用青雲觀中的李太白詩集。而後喬老便進山采藥去了。


  頭一回聯絡是老頭主動的,打探能取棺木的綠林“鋪子”。張子非就從那套新出評話裏摘取了五六個西洋賞金獵人的名頭,取說得通的諧音,比如將“博伊德”說成“伯夷德”。


  自家有綠林幫會,最大的好處就是能隨便扯謊、自然有手下人幫你圓謊。次日便有個男人到哥譚客棧打聽,夥計將張子非說的那幾個名頭擴充成了天南海北的挖墳“鋪子”,且其中信譽最好的那個在池州,手藝最好的那個都在金陵。兼喬老頭上次已經讓張子非說動、要將靜貴人的屍骨葬回江南,他大概會親來一趟好挑墓地。張大掌櫃遂通知金陵早做準備,並附上四張畫像——老喬的、他鋪子裏兩個學徒的和去哥譚客棧那男人的。


  眾人一瞧,這老頭的五官雖然長得不錯,好像也沒到韓先生形容的那麽風華絕代。


  薛蟠道:“會不會是靜態平平、動態好看?”


  茵娘道:“會不會他年輕時候好看?”


  趙文生道:“忠順王爺到他這歲數肯定比他好看。”


  薛蟠翻翻眼皮子:“明二舅那長相犯規,不要隨隨便便拿來普通人跟他比,謝謝。”


  “韓先生不是把這位說成了神仙一般的人物麽?為何不能跟王爺比?”


  薛蟠一時答不上來,隻好說:“老韓那叫粉絲濾鏡。”


  將信重新看一遍,薛蟠道:“各位可知道貧僧出這套賞金獵人評話的用意。”


  趙茵娘隨口道:“想把這套模式引來本國唄。”


  “不錯。”薛蟠點頭,“讓咱們家各處綠林碼頭都開始講故事,科普給整個線上合字知道。賞金獵人的模式其實跟保鏢有幾分相似,很快就會有人依葫蘆畫瓢的。一旦得到推廣,民間武力組織將在社會上擁有更大的話語權。”


  趙文生皺眉:“你想作甚。”


  “茵娘你說呢?”


  趙茵娘繃著小臉道:“叔,來日不論是太子還是二皇子死了,都得有個能讓裘良大人交差的名頭。賞金獵人姓名籍貫皆不知,不問根由、做事拿錢。”


  趙文生恍然:“原來如此。”


  幾個人又商議了會子,薛蟠離去。才剛跨出門檻,忽聽趙二鎖哽咽道:“惟願十年之祭能取賊子首級。”


  薛蟠又回去了!正色道:“趙二叔,殺皇子這種事萬萬不可設定時間限製。不然容易心急,心急就容易出破綻。依著咱們現在的實力,要此二人性命並不難;難的是報完仇後整個趙家都能平安無事。朝廷有的是能人。熊貓會做了許多事一直沒被逮住,不過是人家瞧不上綠林賊寇、把心思都使去對付各家王爺了。”


  趙文生點頭道:“已經等了九年。無礙,再多等兩年也使得。”


  薛蟠這才重新離去。法靜依然坐在屋頂替他們放風。


  次日,趙文生得趕回揚州,薛蟠跟他一道走。趙文生以為他要安排熊貓會的事,也沒多問。二人快馬疾馳,下午便已抵達。趙文生顧不上歇息,直接上衙門跟林海銷假;薛蟠先去找了林皖兩口子。


  林皖因並不著急考會試,正在認認真真研讀四書五經。這哥們最大的麻煩依然是作詩——仿佛天生就少了那根弦。林海身為江南頭號詩家,豈能對付不了這個?遂替林皖總結了一整套的應考詩套路。林皖照貓畫虎,多試幾次顯見有了起色。


  薛蟠進屋時正趕上元春在幫丈夫批改兩首試帖詩,全程冷漠臉。薛蟠有些好笑——詩家眼中,把作詩弄成填字遊戲絕對是對詩本身的侮辱。林皖半點沒覺得自己寫的不好,自信滿滿。元春撂下詩稿,問薛表哥今日過來所為何事。


  薛蟠含笑道:“想辛苦林大哥一趟,去北邊做樁綠林買賣。”


  “什麽買賣。”


  “盜墓。”


  林皖皺眉:“你手裏沒有古董做模子了麽?”


  話音剛落,元春興奮道:“大爺,答應答應!”


  林皖無奈看了她一眼:“也罷。”


  薛蟠捂住腮幫子:“貧僧牙酸。你倆稍微關愛點兒單身狗行不?”二人沒搭理他。


  元春遂問是哪朝古墓。薛蟠這才說:“不算古墓,就是本朝的。”元春一愣。“眼下我們急需策反一位機關專家,是位手藝高超的老江湖,老聖人的情敵。故此需要幫他盜出靜貴人的棺木。”


  林皖也愣了。


  其實眼下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喬老頭跟靜貴人是兩情相悅的,喬老單相思的概率還更大一點兒。但林皖這種忠順王府的護衛、重臣林海的兒子,不會像綠林出身的張子非那般不把皇帝家放在眼裏。故此薛蟠悵然長歎,開始講愛情故事。把那兩位說成被宮牆阻隔的傾心相許的戀人。還扒拉了些後世的家庭狗血劇情節,說靜貴人的後媽怎麽虐待她、老喬如何奮力讀書隻為救她出水火、最終仍然是水中撈月一場空。又歎道:“靜貴人也有些糊塗,此事居然讓太皇太後知道了。什麽靡靡之音不過是借口。後宮妃嬪心裏有別的男人,讓皇帝的顏麵往哪兒擱?非死不可啊。”


  故事講完,賈元春眼圈兒紅了。


  林皖思忖道:“此事,老聖人可知情?”


  “貧僧推測他八成知道。不然還不得跟他娘鬧死啊。”


  “也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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