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五章
眼下已是三月下旬, 四皇子還沒抵達。賈璉納悶兒。依著上回商議的行程, 他們兩口子離開京城便會快馬趕來, 論理說個把月該當了。因給金陵傳信,問可知道緣故。薛蟠飛快回信:沒那麽快,人家小兩口度蜜月去了。賈璉望天。心想也好, 自家媳婦快要生了, 免卻些雜事兒。
金陵卻來了位意料之外的客人,便是太子跟前的那位青衣仆人。依然滿麵風塵、一看就是披星戴月跑快馬來的。相見好幾回,薛蟠一直沒打聽人家怎麽稱呼。這回終於問了問尊姓大名。
仆人搖頭:“不足為外人道。”
“哦。大叔想必有什麽要緊事?”
仆人長歎, 跌足道:“敢問不明師父, 可有法子勸說太子妃回府?”
“哈?”薛蟠一愣。“信圓師父?人家都出家多少年了,光頭也剃了這麽久, 顯然不可能回去啊。”仆人躬身行禮。薛蟠搶先說, “不是大叔!您說貧僧一個和尚,哪能有法子讓一個尼姑還俗?要不你們研究下那位出家的緣故?真正緣故,不是借口。”
仆人又歎:“緣故有二。其一是皇後做了些不妥之事,故此她身子一直不大好。”
薛蟠齜牙咧嘴,嘀咕道:“虧的貧僧輔佐的不是當今天子。不然頭一件事就勸他改立皇後。”借韓先生的話肯定沒錯。
仆人苦笑:“師父又不肯去勸。”
“阿彌陀佛。”薛蟠合十道, “貧僧是和尚, 斷乎害不得人性命,佛祖怪罪。”
仆人了然:不換太子改立皇後, 皇後必是沒有命在的。乃接著說:“其二是太子妃覺得太子並不喜歡她。”
“喜歡是女人對丈夫的基本要求。”
仆人再歎:“早先她也並不像是有心爭寵的樣子。”
薛蟠一愣:“哈?什麽意思?”
“太子妃本是一副專心輔佐太子……”
“哎你等等!”薛蟠比了個停止的手勢, “輔佐太子的不應該是太子太傅、太子詹士麽?”
仆人覺得自己跟這和尚有點雞同鴨講, 想了想道:“太子妃在內院輔佐太子。”
薛蟠望天:“太子妃是太子的妻子。妻子要求丈夫喜歡自己, 這不是默認的?約定俗成、天經地義。不是爭寵。姬妾才需要爭寵,正妃爭寵什麽?搞毛線啊!太子難道對世俗夫妻的正常狀態沒有概念?聖人不喜歡皇後嗎?”
話剛出口和尚就知道自己扯淡了。皇帝最先喜歡的未婚妻段小姐,然後還喜歡了黃美人,如今喜歡容嬪。當今皇後對段小姐的死負有一定責任,先太後故意點她做康王妃。丈夫能喜歡她才怪!攤上這麽個原生家庭,四皇子還能對愛情有追求,真不容易。果然,仆人一副看外星人的表情看著他。
薛蟠忙說:“難不成太子現在喜歡信圓師父了?”
“她不信。”
“真喜歡還是裝喜歡。裝喜歡隻能騙過蠢女人,稍微不那麽蠢的女人都能感覺出一個男人喜不喜歡自己。她們有第六感。”
仆人苦笑。薛蟠嗬嗬兩聲。仆人懇切道:“若太子妃不回府,太子危矣,求師父想想法子。”薛蟠瞪圓了眼睛。仆人再歎。
“大叔,具體情形可否稍稍透露。”
仆人無奈說了件事。早先杜氏還是太子妃時,時常做些施粥施衣之類的慈善活動。雖說如今的孫良娣也做……杜家嫡長女做慈善和別的女人有何兩樣,太子近來才剛剛得知。
太子妃日常必去施粥處是京城北麵一處庵堂,且布衣頭巾親自給貧苦人家添粥。米粥濃稠清香,不許搶奪老幼的粥盆。庵堂中有個殘腿老婦人,臉上還有刀疤,聽說是被丈夫吃醉酒砍的。此婦靠給人縫補衣裳艱難度日。因破了相,連縫補衣裳的活計都很少能找到。太子妃憐惜她孤苦,不止每回施粥給她多加半勺,還讓下人們幫她介紹活計。
後來孫良娣也施粥,諸事皆交給下人,自己偶爾穿金戴銀去露個臉。漸漸的粥便稀了。那庵堂孫良娣當然也去,隻是懼怕刀疤老婦人長得凶,從不曾靠近。
前不久京城搜捕欽犯,官兵捕快跟篦子似的將全城篦了一遍。查那庵堂的捕頭頗有幾分眼力價,一眼看著老婦人儀態非尋常民女。細問良久,越問越可疑。非但想把她帶回衙門,還要連坐庵中的姑子。老婦人實在沒法子,隻得告訴道:“民婦委實曾在宮中當差。橫豎不過是個尋常宮女,出宮後也隻嫁了個平頭百姓,沒什麽可問的。”捕頭愈發不敢放她了。隻是也沒動尼姑們,獨帶她一人走。
人帶進五城兵馬司,直等到日暮他們大人裘良才回來。一問老婦人的名姓,驚得裘良一口茶噴了出來——當今天子找了這位尋常宮女十幾年。皇帝小時候曾經遇險,正是蒙她救下性命、反倒害得她被當權太監打斷了腿。如今人已經接進宮去,皇帝還作揖感激大恩。太子妃出家的事兒立時就被提了起來。
薛蟠聽罷連聲頌佛。
仆人低聲道:“師父覺得,太子妃……可是故意的?”
薛蟠問道:“信圓師父隻眼青這一位貧苦老婦麽?還是眼青許多老婦?”
“隻這一位。”
“那必須是故意的了。”薛蟠道,“早早看出其與眾不同、暗暗查明其來曆、靜悄悄的替太子留了條後路。”
他忽覺渾身一涼,從頭頂沿後脊背直涼到腳底。當今皇後父兄還在時,家中還是很顯赫的,身份上做康王妃過得去。至於性情眼界擔當什麽的,外頭也看不出來。可做皇子正妃,最重要的並非家世。先皇太後替自己的親孫子擇了盧慧安做老婆,卻把這位嫁給康王……分明是想禍害整個康王府。
仆人看他遐思,輕喚了一聲:“師父,可是有了主意?”
薛蟠苦笑搖頭:“太子很難再找到綜合素質像信圓師父這麽高的太子妃了。”
仆人頓時有些絕望。
“以她的段位,是不可能再回頭的。”沉思片刻薛蟠道,“還請太子給四皇子寫封信,托以後事。”
仆人大驚:“師父何意!”
“兩個用處。其一是留條後路以防萬一。四皇子乃重情之人。天有不測風雲。真到了義忠親王之境,四皇子還肯惦念兄弟情誼,旁人說不定踩上一腳。”
仆人站起來大喊道:“還不至若般凶險!”
薛蟠苦笑:“大叔,你這麽淡定的性子,方才那句話喊得那麽大聲,分明就是在試圖自己說服自己。你都需要自己說服自己了,太子的地位肯定岌岌可危,而他自己肯定還沒感覺——因為沒見他做什麽事來挽救自己。”
“他當如何?求師父賜教。”
“聖人為何對他不滿?”
“不知緣故!諸事與從前無異。”
薛蟠思忖道:“要麽是太子最近做了什麽不妥之事、還不自察,要麽……”要麽就是不用顧及皇後的意思了。“隻怕聖人對太子不滿意已經時日不短。”
皇後一手搭著郝家一手搭著孫家。郝家已滅門,孫家也不過是為了隱形討好太上皇。不改立皇後唯一的好處是沒有外戚這種東西。莫跟皇帝談功勞,那玩意是自動清零的。
再說,信圓師父會真的吃齋念經什麽都不做嗎?有本事的女人一旦放出後院,開始兩年也許還得緩緩,過了兩年就成脫韁的野馬。
薛蟠愁眉道:“老實說,太子的性子不大合適做儲君。麻煩就麻煩在他一開始就入局、沒法子出來。”
仆人急了:“他不是師父二百年前的舊識麽?”
薛蟠攤手:“他們道家下界各有緣故。比如神瑛侍者賈寶玉,他就是來度情劫的,見一個愛一個男女不拘。夢道兄這趟是什麽目的,貧僧並不知情。”
仆人呆若木雞。半晌忽然問道:“師父方才說,托四皇子以後事有兩個用處。其二是?”
薛蟠微笑道:“四皇子身邊的探子絕對是皇子裏頭最多的,聖人、老聖人、皇後都少不了。大叔,太子終究是聖人的嫡長子。這信一到四皇子手裏,半個月之內該知道的都會知道。瞧他老人家把兒子嚇的!皇帝也是人,也會憐惜兒子,也會心軟。老聖人雖殺了義忠親王,你以為他不難受麽?辛辛苦苦養育教導了四十多年的孩子呢。誰小時候不是個糯米團子?”
仆人撫掌驚呼:“師父好計……”
“還有。”薛蟠打斷他感慨,沉了臉,“留心——”他伸出兩根手指頭。仆人也沉了臉。薛蟠解釋道,“通常情況下,一件事壞事若不知是誰做的,最先可以找查那個事後能得好處之人。三位嫡子。四皇子死活非要娶甄氏王妃,已是堵死了自己的奪嫡之路。所以……”
仆人攥緊左拳,點點頭。薛蟠眼睛一瞄,知道此人是左撇子。
另一頭,京城裏依然在搜拿唐夫人。因從各家王府沒找到可疑之處,五城兵馬司的重心放回了百姓中。偏此時後宮傳出喜訊,周淑妃生了個公主。
一得到消息唐姑娘就去戳她二嬸的肺管子了。唐夫人又哭。
唐夫人是個囚犯,自然不可能好吃好喝好睡。這些人沒事左審問右嚇唬,還時不時的重重打擊幾下、說康王根本不喜歡她。唐夫人肉眼可見的蔫了下去。有回那兩個曾被其美貌所迷的兄弟忽然覺得她不漂亮了。大夥兒定睛瞧了瞧——麵黃肌瘦的,再是個美人坯子、脫了水也好看不到哪裏去。
張子非此時已收到了搭檔覺海的鴿子,他想自己進京主持替茵娘她姐姐報仇。張子非理解。可聖人對唐夫人過於執著,很難把她帶出城門;唐姑娘對在祖墳前手刃仇人也過於執著,不肯直接宰掉,此事便僵持不動。看唐夫人如今的模樣,張子非忽然起了個念頭。
她遂跟唐夫人商量道:“康王究竟待你如何,想必你已經心中有數了。雖口裏不肯承認,不過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不論唐家還是諸位兄弟,真正的仇家都是康王。唐夫人你確實有損唐家、有損太子,可你終究是被利用的。細論起來你也是受害者。”
唐夫人眼中猛然閃出光來,忙扭頭去看唐姑娘。唐姑娘怒上眉頭:“張掌櫃說的什麽話!她是受害者?”
張子非道:“她難道不是受害者?若非康王和郝家設計壞她的名聲,依著她的品貌,少說已經是哪家王府的側妃了。唐姐姐,我理解你心緒不平,可事實就是事實。”
唐姑娘拍案而起:“事實正是她害死我唐家滿門!還給我二叔戴綠帽子。”
“害死你全家的是康王。”
……
她倆橫眉立目爭辯起來。眾兄弟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從進京開始,諸事已經是這兩位姑娘主導了,且智計百出。男人們不敢胡亂插嘴,生怕這是在演戲。
直吵到最後,唐姑娘摔門而去,走前指著唐夫人咬牙切齒:“千刀萬剮,一刀都不能少!”
唐夫人看在眼裏,心中悄然升起希冀。
張子非望著門搖了搖頭,轉頭跟唐夫人接著說:“外頭除了李公公,官兵們也已接到命令、格殺勿論了。回去你也是思死路一條,根本不能活到看見康王。除非你能幫他們報仇、將功折罪。”
唐夫人哭道:“我知道的都說了,不想說的也讓你們套去了話。”
“那些都不是要緊話。”
“還有什麽是要緊話……”
張子非不是義忠親王餘部這件事,唐夫人早已經知道了。就是個綠林女賊、來幫忙的,跟今上無冤無仇,跟自己也無冤無仇。張子非再問她話,她便開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唯恐功不夠折罪。
一時韓先生派人來請張掌櫃,問她打的什麽主意。張子非微笑道:“過幾日再說。我先去綠林鋪子裏買些讓人看似生病的藥來。”
韓先生霎時猜到了幾分,道:“無需假生病。”遂命今晚就讓唐夫人丟在唐家滿門的靈位前過夜。明兒若沒病,明晚接著丟。
夜裏冷,沒有床帳又受驚嚇,一個虛弱的女人病起來很容易。唐夫人沒等到天明就病了。
韓先生不讓請大夫,讓她接著病,還派人半夜在她窗戶外頭晃磷火。三天後,唐夫人已病得虛脫難以辨認。
張子非一副跟唐姑娘狠狠吵過架的模樣來到唐夫人床前。唐夫人起先是閉著眼睛的;聽見響動微微睜開兩條縫,看見張掌櫃滿麵憐憫,急忙抓住她的手:“張掌櫃!救命、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