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這日中午剛過, 暖陽曬得人昏昏欲睡, 城門口的兵士也懶洋洋的。搜了這麽久的欽犯,連根毛都沒見著。雖說上司們依然心急火燎, 下頭難免懈怠。
正想著打個瞌睡, 遠遠的望見來了一輛小驢車。兵士們早都成了行家,看這車的架勢就知道好辦。此乃民間最常見的那種,兩個輪子支著一個架子,拿油布一蒙就成了車廂。地方太小,沒法子弄什麽機關暗格藏人。
趕車是個老漢,戴了頂新鬥笠。來到城門口,老漢慢吞吞解下鬥笠, 拿在手裏晃悠幾下,才跟兵士打招呼。兵士們心下好笑, 都知道他想炫耀炫耀。
有個老兵人挺好, 特意走上前道:“老哥, 好新的鬥笠。”
老漢登時眉飛色舞:“我閨女買的!昨兒陪我去集市上轉轉, 本來隻是轉轉, 壓根不想買東西。她說我鬥笠舊了、該換個新的。我說不用,舊的挺好使。她隻不肯聽, 非要買不可!”
“老哥好福氣, 閨女真孝順。”老兵順著他的心思說了幾句話,哄得他愈發笑成一朵老菊花。
言語間驢車上有人掀開了簾子, 有個姑娘朝他打招呼。“這是俺大嫂子。”老兵掃到車中的另一個女人, 病病殃殃的、跟畫像全然不同。“生病吃了幾天藥也不見好。大夫說不過是邪風入體來得急了些, 再將養些日子自然好轉。偏她性子擰,愣是不信。說這個大夫沒本事,要回娘家去請舅舅看。她舅舅是鄉下土郎中。”
那大嫂嘴一癟:“不是我矯情。先頭王大夫開兩劑藥吃下去就好了。這個周大夫嘴上都沒幾根毛。俗話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姑娘扭頭朝她嫂子看不見之處翻了個白眼,又轉回來道:“那……王大夫不在,俺哥總不能日日去蹲門不是?他也得上工不是?”
老兵看向老漢。老漢嘿嘿一笑:“這是我街坊。我隻幫個忙,他們家的事兒我才不管呢。”
老兵點頭,眼睛早已掃過這驢車好幾圈了。此車素日肯定不是裝人的,那姑嫂倆都搬兩隻小方凳子坐著的。然還得依著上頭的話彎腰看看車底,自然也是什麽都沒有。老兵揮揮手,放他們出城。
老漢又把新鬥笠慢吞吞戴上,駕著車晃晃悠悠走了。
將近黃昏時分,驢車又回來了。老漢還摘下鬥笠跟老兵打招呼;車簾子是敞開的,車上獨有那姑娘一個。老兵都沒問,大嫂子肯定送回娘家了唄。
沒人知道欽犯就這麽從眼皮子底下溜了出去。
也真不能怪人家兵士。上頭早傳下密令,欽犯不是欽犯、是被綁架的一位貴人的姘頭。年紀約莫四十多歲,美若天仙。尤其是昨天剛傳話下來,說賊寇如若想送她出城,保不齊會扮裝成滿臉胡子的男人。要麽不能動彈、要麽被拿賊人拿匕首頂著腰威脅。方才那位大嫂看起來還不到三十,她小姑子離她遠遠的、碰都不碰一下。
至於什麽絡腮胡子、拿匕首頂著腰,其實是哥譚客棧的夥計誠心說給裘良聽的。裘良查了這麽多天沒半點線索,親身去綠林人聚集處打聽。送上門的耳邊風不吹白不吹。
唐夫人此時已交到城郊一位兄弟手裏。就是喜歡繪製地圖、特意找了個小鎮試驗鬆江那種繪圖法的齊兄弟。張子非悄然派了熊貓會的人手盯梢、以防意外。
兩天後,韓先生灰頭土臉的上小茶館跟諸位街坊告別,說他這就要離開京城了。眾人忙問緣故,他隻搖頭歎氣。很快便有好事的大爺探聽出了原委。原來他兒子小韓先生私藏鋪子裏的貨物,被掌櫃的發現了。老韓親自去賠不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了許多好話。掌櫃看他歲數大了,勉強答應不送官。隻是得賠錢。私藏這名聲實在太壞,京中同行已不會有人敢要小韓先生了。他們爺倆預備回老家去。
眾人紛紛嗟歎。京城不易居,韓家才剛來多久?
戴權聽說後有些惋惜。小韓先生做事的古董行是專門挖古墓的,有許多好東西。且小韓藏貨他也知道。本想著日後利用一把,誰知人家掌櫃的那麽厲害。不愧是做黑心買賣的,眼睛透亮。
韓家隻他們爺倆。遣散奴仆賣掉房子後,粗略收拾了些行李。有幾位相好的街坊還特意送了送他們。老頭子們少不得叮囑小韓以此為戒,不可再做偷雞摸狗之事,改過自新還是好孩子。小韓垂著頭紅著眼,一言不發。老頭們又跟老韓說,來日東山再起回到京城,咱們老兄弟再聚。如此這般。
三月底,韓家爺倆雇來一輛大馬車,車頭擱著韓先生的魚缸和鳥籠。老韓親自抱著他的寶貝貓兒,顛簸著離開了京城。幸而城門口的兵士都不認得那隻窩在老韓懷裏呼呼大睡的小貓兒,不然他們別想走。
遂與齊兄弟會合,住進東屏鎮的新龍門客棧等張子非。唐夫人不知道自己的陽壽已經在倒計時,還成日巴望張掌櫃來救她。
轉眼已經到了四月,朝堂的第一封邸報上終究沒有皇帝的出價。喬老頭從青雲觀的李太白詩集中收到消息,唐夫人已經被綁匪賣給了仇人,聽說價錢是白銀三千兩。老喬眼珠子差點掉下來:才三千兩!如果皇帝肯咽下這口氣、老老實實按照人家的意思出價,會不會唐夫人已經給弄回來了。
次日遂派了個小學徒去哥譚客棧打聽。那夥計一聽是問唐夫人,登時變了臉、使勁兒說不知道。這學徒忙給他塞銀子。
夥計搖頭似撥浪鼓,低聲道:“小兄弟,你饒了我吧。這事兒,早兩天都好辦。偏今兒我們掌櫃的得了要緊消息。你都不知道,整個人跟貓兒炸了毛似的!誰再敢提半個字——”夥計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學徒知道他們必都不敢說,沒有再問。回去報給老喬後,老喬讓他再去告訴戴權他哥老戴一聲。老戴又急報給戴權。
戴權不敢立時就上奏,尋個借口出了宮門。他想著,哥譚客棧既是今天才得的消息,張掌櫃人就住在那兒,她早先肯定聽說過。遂幹脆去找張子非。
張子非聽說唐夫人還活著,驚了一驚。因她全然不知此事,故此從沒問過。思忖片刻道:“沒有什麽是不能說的。”便讓戴權藏到櫃子裏,命自己的手下去請掌櫃的。
不多時掌櫃的過來,二人寒暄幾句。張子非正色道:“掌櫃的,當著真人不說假話,咱們都不是外行。唐夫人是怎麽回事?”
戴權那櫃子的縫隙正對著掌櫃的,看得分明,那哥們當即變了臉。半晌才說:“早先誰都不知道那是唐夫人。”
“那早先又是怎麽回事。”
掌櫃的嗐聲跌足道:“天知道那幫賊配軍哪裏偷來的那麽大狗膽!”
“賊配軍?”
“幾個從西北逃出來的,又在道上招募了些幫手,綁了個貴人的外室勒索錢財。”
“這不是很常見麽?”
“誰知道那貴人壓根沒搭理他們。”
“區區外室,貴人哪裏會放在眼裏。正經媳婦都未必會給錢。”
“他們轉手將那女人賣給了仇家,聽說在靈位前砍了腦袋。”
“跟唐夫人有什麽關係。”
掌櫃的低聲道:“那女人就是唐夫人。”
張子非愣了。“這麽說,貴人就是?”
掌櫃的點頭:“我是今兒早上剛剛知道的,嚇得我魂飛魄散好懸招不回來!因皇後的親爹早就死了,他們便把信送到了吳貴妃她爹那兒。”
“為何會送去吳貴妃娘家?”
“吳貴妃爹不是他老丈人麽?順帶把這事兒捅破給他的正經女人。”
“……難不成他們以為皇帝還會怕老丈人?簡直是金扁擔挑柴。”張子非啼笑皆非,“賊配軍姓什麽?當年是犯什麽罪發配的?”
“這些都不知。聽說領頭的外號叫座山雕,長得極醜;軍師是個算命先生,跟義忠親王老千歲有點瓜葛。”
張子非大驚:“什麽瓜葛?”
“張大掌櫃,這個小人真不知道啊!你說這些都是掉腦袋的事兒,我敢讓人往外說麽?”
“也罷。還有麽。”
“座山雕的老婆模樣嬌俏,聰明得了不得,人稱女諸葛。早先是個大官的姨奶奶。幾年前她老爺犯事兒砍了頭,連她點兒大的兒子也株連入獄、病死了。”
張子非點點頭:“仇人又是誰。”
“仇人是西江月幫著聯絡的。”
“……又有她什麽事?那個公主不是已經死了麽?七七還沒過完。”
“哎,公主不是她殺的。不能手刃仇人她憋屈,這唐夫人不是公主她媽麽?就跟座山雕說:莫指望皇帝給錢贖姘頭。不是拿不出那個錢,是丟不起那個人。到時候你們白忙一場兩手空空,豈不虧大發了?不如我幫你們再找個下家,價錢打折。座山雕聽著靠譜,就答應了。”
張子非皺了半日的眉:“這麽說人已經死了。”
掌櫃的嗬嗬兩聲:“城門口那麽熱鬧,活的哪能出得去!”
張子非搖頭,問還有消息沒。掌櫃的說真沒有。張子非最後道:“有句話,依著規矩我是不能問您的。偏你也知道此事非比尋常,我非問不可。這些消息你究竟是從哪裏聽來的。”
櫃子裏戴權眼睛都亮了!緊緊盯著掌櫃的。掌櫃的神色糾結,許久終於一咬牙一跺腳,轉身便走。
戴權慢慢的從櫃子裏探出頭來,與張子非大眼瞪小眼。
張子非道:“綠林傳聞,不知真假。”
戴權道:“張掌櫃看有幾分是真。”
張子非道:“皇帝的女人,要說沒有貴人相助就能綁走,橫豎我不信。”
“雜家也不信。”戴權思忖道,“算命先生跑不脫義忠親王孽黨。女諸葛……”隻怕是個靠手段上位的小姨娘。兒子死了,榮華富貴也沒了,將恨意移到皇帝身上。可病死在獄中的官員庶子未免太多,夠查兩年的。下頭的獄卒也九成不會說實話。
正說著,門外腳步聲起,戴權忙縮了回去。
掌櫃的捧來一本冊子,幹脆攤在張子非眼前,指道:“這位,是座山雕請的幫手。”
張子非挑眉:“你該不會在屋子裏裝了什麽東西吧。”
“哎呦大掌櫃,您覺得我能有這個膽兒嗎?這一屋一屋的哪個不是行家?”
“嗯,說的也是。”張子非遂讓他走了。
戴權從櫃子裏出來,張子非將冊子上登錄的信息告訴他。戴權拱手告辭。
因實在不知道怎麽奏予天子,戴權幹脆去了一趟五成兵馬司。他來得甚巧,非但裘良在、連馮紫英和李掌案兩尊大神都在。戴權趕忙一五一十的細說方才經過。這幾位也少不得吃驚。
裘良道:“綠林人聚集處捕頭不便明著去,可以換上常服、給掌櫃的看腰牌。”遂領著兩位得力的捕頭,與馮紫英、李掌案同去。
半個時辰之後,幾位官差快馬出城,天知道查什麽去了。
戴權和李掌案硬著頭皮回宮奏稟天子。
皇帝還真想過是義忠親王餘孽搗的鬼。且殺仇二奶奶的那六支弩.箭依然沒有頭緒。馮紫英推測這兩樁事其實是一樁,殺公主就為了誘唐夫人出來祭拜。
數年前,從江南押送許公公回京,有逆黨與他聯絡過、二人說的話被偷聽到了。那逆黨言語間紫禁城甚是熟悉。當時眾人便推測他是個禦林軍。再加上今日此事,皇帝已斷定禦林軍中還有逆黨。
隻是上回已查過了,什麽也沒查出來。既如此,唯有再查一回。
聽說唐夫人已死,皇帝心下惻然,掉了幾滴眼淚。又焦心不已,不知她跟逆黨說過些什麽。
官府的視線轉移妥當,京城過不多久就該恢複正常。張子非稍作收拾,離京跟唐姑娘、韓先生他們會合去了。
江南那頭,王熙鳳平安產下一子。賈家對不明和尚預言從沒懷疑過,故此賈赦老早就把男孫的名字擬好了,叫賈茂。薛蟠望天,心想您老取名字就不考慮諧音的麽?早知道貧僧胡亂謅個借口自己取。
賈小茂出生還不滿周日,畢得閑就收到了關於他性別的急報。仆人大叔也知道這小哥連投胎都是和尚預言過的,愈發篤定自家大人交了個好朋友。一時薛蟠自己跑來報信,仆人大叔望著他直笑、比平日和藹了三分。
畢得閑因問各家有什麽反應。薛蟠道:“王子騰大人前月就派了人盯梢,讓把大外孫子剛出生的第一個腳印給他快馬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