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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九章

  薛蟠和十三夜入田府, 拐騙男扮女裝等著及笄的田大力。少年正身處絕路, 眼皮兒都沒眨一下就信了。聞聽有近千兩銀子可得,蹦起來大叫:“當真當真?”


  薛蟠笑眯眯道:“當真啊, 待會兒就給你。昨兒答應你的夜行衣也給你。”


  “我就知道阿寶大俠是好漢!我就知道你們都是替天行道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田大力手舞足蹈轉圈兒。


  他母親田二太太和幾位忠仆全然不信。田二太太才剛要上前理論,讓陳嬸一把拉住。原來十三靠在門邊,雙手拋接匕首玩兒。田二太太嚇得腿都軟了, 田大力還羨慕不已。


  幾個人不敢再說什麽,老老實實收拾行李。田大力弄了身陳叔的衣裳穿,又肥又大、偏他穿得極喜歡。四更天不到眾人都已站在田府圍牆之外了。


  走出半條巷子, 拐角處停著一輛大馬車。馬蹄子包裹棉布, 落地無聲。除了大力少年, 田家幾位坐上去皆愁眉苦臉。十三駕車,薛蟠陪他們同坐、逗田大力玩兒。這孩子真的對家門之外一竅不通, 不知怎麽長這麽大的。


  半道上薛蟠問田家人可有熟悉的客棧。他們多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茫然互視。十三在前頭道:“許多客棧都要使路引子才能住。還是先去哥譚吧,那兒是個人都能住。”陳叔本想說話,聞言不敢多嘴。


  不多時馬車悄然駛入哥譚客棧, 薛蟠幫他們要個小院子包下來。行李卸下, 十三停車去, 薛蟠引著眾人落座。


  田大力哪裏坐得住?跟個五歲孩童似的裏裏外外跑。薛蟠瞧著有些心酸,悵然搖頭:“田二太太,不是我多事。哪有這麽養孩子的。通常十四五歲的小子, 街麵上的熱鬧比大人還門兒清。”


  田二太太頓時落淚。乃斂衽朝著薛蟠行了個禮道:“大俠, 方才我信不過你, 還望休怪。”


  薛蟠輕歎道:“這才是人之常情。你們家大力小哥那樣、不論人家說什麽都信,其實是很危險的。世上固然有好人,可壞人也不在少數。還望田二太太今後千萬要教他人情世故,再不濟也得教他分辨善惡。不然,被人家哄去賣了還幫人家數錢。”


  田二太太愈發淚如雨下:“我何嚐不想教他人情世故。他能活到今日已是艱難。”


  “若是因為他身子弱,藏在屋中白養著反而不見得好,鍛煉才能增強體質。”


  “不是因為那個。”


  合著這位田二太太也是個單純的,比田大力好不到哪裏去。隻聽了幾句關切之語,就已經信得過阿寶大俠了。流著淚低聲訴說原委。


  薛蟠聽罷瞠目結舌。原本猜測,小少年男扮女裝、還有性命之憂、還被婉太嬪那種級別的大魔王利用,背後肯定藏著什麽驚天大秘密。萬萬沒想到,事情居然荒唐無稽到令人發指。


  田大力的父親田二老爺也是個單純腦子。隻信外人、不信自家人。別人說什麽他都信,尤其信那些神神叨叨的算命先生。田二太太懷胎七個多月,田家門外來了個搖鈴的先生。這大叔說看貴宅屋頂上烏雲密布、特意來查看可有災禍。及掐指一算,登時大驚。他看不清田二太太腹中胎兒是男是女。若是女兒還罷了,隻是無福寡運、可置之不理。若是男兒,則為克父之命。但凡生下來,他父親快則五年、慢則十五年,必死無葬身之地。


  田二老爺登時命打掉此胎。田二太太哪裏舍得?苦苦哀求留孩子一命,萬一是女兒呢?田二老爺說縱是女兒也福薄、留之無用,非要打掉。田二太太跪地磕頭,並將娘家滿門都搬來了,丈夫愣是不答應。最後還是田大太太出了個主意:讓田二太太搬去僻靜些的院子養胎。生下的若是大小姐,就好生養著;萬一時來運轉呢?田大老爺乃一家之主,聽罷也覺得這主意可行。於是田二太太挺著大肚子從內院搬到了如今那個孤零零的小院子。


  田二太太的父親還算有些門道,知道女兒但凡生出兒子、則外孫必然性命不保。便打聽了田家左近的幾位穩婆,得知當中一位性情良善,備下厚禮前去拜訪。這老頭沒跟人家扯謊,直告訴了大實話。


  穩婆見多識廣。聽見田大太太過門兩年沒生出一兒半女、二太太嫁進來不足半年便已懷上,登時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可別人府上的事兒,她也不會多嘴。乃點頭道:“我知道您老的意思了。隻是他們不見得會請我。”


  二太太之父忙說:“這個容易。若田家來問價錢,煩勞媽媽出得比旁人低些,差價我老漢自然二十倍補上。”


  穩婆啞然失笑:“你倒真真明白。”


  田家下人最愛偷油水不過。出來打聽穩婆價錢的媳婦子聽說這位要價低,自然而然選了她。因其乃田大太太的心腹,田家沒人疑心裏頭有不妥。


  田大力生下來碰巧是個小子。穩婆收了外祖父的錢,歡天喜地告訴守在門外的田家仆婦:“恭喜賀喜!太太替貴府添了位千金大小姐!”門口眾人皆鬆了口氣,齊聲頌佛——誰願意家裏出人命呢?聽說嬰兒夭折連投胎路都不會看,都困在宅中做冤魂呢。


  盡管保住性命,大小姐終究無福寡運,田家遂將“她”置之不理。田大力被母親悄悄當女孩兒養著,十四年來倒也平安。


  直到去年,臨近林皖成親,滿揚州溜達的不是貴人就是貴人府上的大管事。田大老爺在衙門聽人議論八卦。也不知哪裏來的傳聞,說四皇子妃甄氏是因為前幾年幫榮國府大姑娘做珍妮紡紗機,才被朝廷看上的。千萬不要小看姑娘們的手帕交,保不齊能攀附門極好的婚事、飛上枝頭變鳳凰。


  田大老爺登時起了心思,回去打聽女兒多大了。一聽,他閨女才九歲,好不泄氣。田大太太詢問老爺如何想起女兒,她丈夫便說了。


  田大太太沉思許久,忽然說:“大侄女兒已經十四歲了,模樣性情皆好。教導教導規矩、打扮打扮妝容、送出去跟各府的小姐認識一下,保不齊也能得個好親事。”


  田大老爺皺眉道:“她不是無福寡運麽?”


  田大太太道:“有福無福本相對而言。她若隻嫁了個尋常少爺,比起四皇子妃自然無福。再說,人往高處走。她嫁得好、也算替咱們閨女開了路,來日咱們閨女才能尋更好的人家。”


  田大老爺覺得有理,便答應了。然後田家打發人來東北小院,替大姑娘做衣裳、打首飾,田大太太跟前的婆子教導她些禮儀,送出去與別家姑娘交往。田大力因自小沒出過家門,見了生人起先有些膽怯,熟識些又容易相信人,本身單純無垢,反倒惹得幾位姐妹眼青。


  做夢也沒想到,田大力居然被裘家看上了。


  原來他們家有位少爺,本是裘老大人親弟弟的孫兒。父母早亡,跟著伯祖父過活。裘老大人與兄弟手足情深、又憐他年幼失親、兼孩子身子骨兒不好,遂極盡溺愛、連親孫子都往後靠。該少爺毫無意外成了個紈絝,但凡不用吃藥之時便吃酒,宿柳眠花燈紅酒綠。到了娶親的年歲,裘老大人命長子長媳替他張羅。好人家的閨女誰願意進這個火坑?略次一等的老裘壓根瞧不上!如此巴巴兒拖了兩三年。老裘眼中堂孫千好萬好,隻罵兒子、兒媳對侄兒不上心。裘大老爺兩口子可謂頭疼欲裂、束手無策。


  舊年見了田大力,裘大太太眼前一亮:性情良善、單純靦腆、模樣也不差。伯父是個同知,家境富裕。都十四歲了才放出來見人,也不大通禮數,可知在家中頗不受重視。雖說女工差得一塌糊塗,那是沒學過;再說裘家也不差做針線的仆婦。實在是老天爺賜給自家的好侄媳婦。至於福薄什麽的……嫁給自家那侄兒可不就福薄麽?橫豎等進了門子好生待她便是。當即跟田大太太商議。


  田大太太喜之不盡,滿口應承。二人商議好,等田大小姐及笄、裘家就來下聘。故此,田家才想著花錢替他辦及笄禮。


  沒人知道大小姐是個男兒身,愁得險些少年白頭。


  薛蟠聽罷根由深吸一口氣。假如此事有婉太嬪摻和,厲害就厲害在太正常了。主事的兩位太太之舉動皆自然而然,毫無半點異樣。田大力如同一張白紙,隻看來日如何教導、說不定能培養成好細作。跟著的三位下人皆服侍娘兒倆多年,桂香更是從十歲就在了。倘若婉太嬪想借此推動點什麽,務必在田大力出嫁時添入她自己的人手。因問道:“既這麽著,你們家大太太給大力兄弟預備了多少嫁妝、陪嫁奴才?”


  “哪兒有啊!”田二太太憤然道,“你都不知道那家子有多小氣!嫁妝和陪嫁都是人家裘家出的。到時候送到咱們家來、再從咱們家送過去。連桂香都不讓帶,說我跟前沒個丫鬟不像話。早先怎麽不說不像話呢?”


  “嗬嗬,虧她做得出來!臉都不要了。”貧僧明白了。“我瞧大力兄弟挺活潑的,並不靦腆啊。”


  田二太太苦笑:“他靦腆?給他個梯子他能上天!逼著他在外頭裝模作樣罷了。”


  “原來如此,這還差不多。我說麽,多正常的小夥子。”田二太太登時笑若花開。


  正說著,耳聽外頭撲通一聲,田大力驚慌失措跑進來:“娘!阿寶大哥!我惹禍了。”


  薛蟠望天:“客棧裏頭你能惹出多大禍來?撐死把人家花盆兒推了唄。”聽聲音就像。


  田大力點頭:“正是!”


  “碎了沒?沒碎扶起來,碎了賠錢。”薛蟠瞧他模樣可愛,敲了下後腦勺。“九百六十兩銀子,是要現銀還是銀票?我給你拿過來。”


  田大力忙望向他母親。田二太太懵了:“真給我們九百六十兩?”


  “當然真的啊!”薛蟠道,“我們綠林人確實有不少見利忘義的,然一諾千金者亦不少。您不能因為我們是賊就篤定我們言而無信。”


  田二太太與陳叔陳嬸對望許久,尤不敢信。田大力催促道:“娘~~阿寶大哥等著呢,咱們要現銀還是銀票子?”


  還是陳叔率先回過神來:“那麽多銀子沒地兒放,也不好帶。就要銀票子吧。”


  陳嬸急忙說:“那麽多銀票子,丟了怎麽辦?”


  “哪兒能丟啊!”


  薛蟠道:“要不這樣。離此處不遠有個招商錢莊,頗為靠譜。挺多大商人大老爺都往裏頭存錢。全國通兌,很是方便。”他仔細介紹了招商錢莊的業務範圍。“具體怎麽個操作流程、我也不大清楚,素日都是手下人去辦事的。待會兒我給你們帶銀票子來,明兒早上你們留下隨身使的、其餘存進去……哎呀不行,你們明天得先去買路引子,然後再存錢。不然人家錢莊不好辦。”


  陳叔道:“太太,明兒我先去買路引子,等買回來我再陪太太存錢。”


  “也行。”薛蟠點頭,“反正花不了太多時間。”乃向田二太太道,“明兒我不得空,會派個兄弟來帶你們買路引子。存錢卻是你們自家私事,我就不管了。”


  田二太太忙說:“自然不便打擾大俠。”


  田大力戀戀不舍:“那……阿寶大哥你何時再來?”


  薛蟠明白這孩子對自己有點兒雛鳥情結,笑道:“我看明兒下午事情辦得如何,若快就過來一趟,行麽?”田大力點頭似雞啄米。


  薛蟠遂起身離去。過了小半個時辰,帶來九百五十兩銀票子、八兩散碎銀子和兩吊銅錢。


  田二太太連聲稱謝:“阿寶大俠好生體貼。”


  陳叔也說:“如此我們便宜許多。”


  田大力得意洋洋:“我說什麽來著!阿寶大哥就是好人!”


  薛蟠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大力兄弟讀書沒?”


  田大力癟癟嘴低聲道:“讀是讀了點子……”


  “嗯?”


  “沒讀多少。舊年十月份才開始認字的。”


  “哦。”林皖成親那會兒。“沒關係。等你們把身份安置妥帖,在離田家遠些的地方買座小宅子,再尋個好私塾。”田大力使勁兒點頭。“不過你得好好念書。”薛蟠嚴肅道,“我瞧你屋裏隻有文房三寶,筆、墨、硯。紙呢?拿去玩兒了?”


  “才不是!”田大力蹦起來。“他們就沒給我幾張紙!兩麵寫完了還要收走、給廚房引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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