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三章
有些便宜撿得猝不及防。
八月底, 京城出了件不小的新聞。國子監祭酒周老大人的小孫子、周淑妃的親弟弟回來了。這孩子元宵節看燈走失,當時才四歲。周家苦尋多年, 半點消息也無。原來周公子當日遇上人牙子,被輾轉拐賣到江南。有對鄉下老兩口成親多年沒有兒女,遂買了他去養著。
孩子早先日子過得尚好,也失了小時候的記憶。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周公子十二歲那年家中發大水, 他養父被衝走、養母隨即病故。家裏整個兒泡水,一無糧食二無錢財。走投無路之時想起有個堂兄在揚州當小夥計,便前往投靠。幸而堂兄性情良善收留下他, 得一時溫飽。
常言道否極泰來,周公子的運道從揚州開始好轉。堂兄天資聰慧、做事勤勉, 極得管事看重。沒過多久管事升了掌櫃, 特向上頭舉薦這堂兄。說世人難得機敏會說話,又難得誠實不撒謊, 此人偏能兩全, 實在是當賬房的好材料。大掌櫃試探了兩回,見確如所言,便讓堂兄參加了優秀員工培訓。那培訓是東家出錢聘請先生, 教導些有天賦的夥計識字算賬。
堂兄在培訓班學了什麽, 回家毫不吝嗇教給周公子,發覺這小兄弟天生就是讀書的材料。周公子本想也去他們鋪子當小夥計, 堂兄堅決不肯。培訓結束後堂兄當上小賬房, 得的薪水比早先多, 便想送兄弟念書。萬沒想到束脩實在太貴, 他連個毛皮兒都還付不起。堂兄竟硬著頭皮跟大掌櫃借錢。此舉反倒愈發得大掌櫃看重,替他們家出了周公子的讀書錢。
今年春天某日,周公子放學,見路邊有打把勢賣藝的便去圍觀。人群中一條小狗不知被誰驚著了,蹦起來老高。正趕上那賣藝大叔一腳踢出,眼看要踢中狗兒,硬生生的朝後翻過去。又趕上個從外頭往裏鑽的閑漢推了周公子一把,將他從圍觀處推圈內。賣藝大叔好巧不巧的正砸在周公子身上,把他砸暈過去了。
待周公子醒來,竟回想起了自己的本名和家中地址。堂兄此時已經升了正經賬房。聽說兄弟是讀書人家的少爺,便跟掌櫃的請了趟假、搭上自家進京的商船送周公子尋親。賣藝大叔自覺有愧,幹脆一路保護他們。就這樣,三個人尋到了周家老宅。
以上故事純屬瞎編,周公子需要一個說得過去的經曆來解釋自己為何能讀書。堂兄便是徐大爺派去船上與他偶遇的賬房先生,賣藝大叔自然是胖達鏢局的保鏢了。賬房登時成了周家的大恩人,保鏢也被奉若上賓。周淑妃正預備著好大一筆賞賜呢,然他倆趁人不備留書離去。信中隻叮囑周公子好生讀書、孝敬長輩,勿念從前。
滿京儒士聞之無不感動,各色詩詞文賦如泉水般湧出;天子亦拍案批曰“義士也。”更不用提百姓們街頭巷尾交口稱讚,有官員上書曰“京師風氣為之一振”、順帶歌功頌德。
殊不知這些都是他們在船上商議好的。彼時周公子自稱這些年做了商賈家的奴才。如今雖得自由,恐怕有辱家門。三人一道參謀出此情節。
賬房先生道:“周公子,來日最怕的就是你早先的主子冒出來拆穿過往,脅迫你幫他們家做什麽買賣。咱們這故事裏頭,你在江南所遇皆好人,我們倆一文錢謝禮都不肯要。皇帝和朝廷必然喜歡,天下太平方能百姓忠義嘛。將來誰敢胡言亂語,漫說你祖父、姐姐會揍他,皇帝和天底下的儒生都不會放過他。”
周公子不禁拍案叫絕,又說私底下給他們謝禮。
賬房先生笑道:“無功不受祿。再說我又不是沒好處得。等回了揚州,東家能少我的賞賜麽?年終獎少說翻倍,升職也必撿我優先。”周公子再三相謝。
三人依計而行,平穩如順水行舟,沒遇上半點意外。
很快便有人查出,賬房先生的東家是薛家。信鴿嘩啦啦飛往金陵。
這日,薛蟠跟一位客戶談生意。那老爺子自詡儒商,薛蟠便約他在蘭亭小榭相見。到了點兒,廊外腳步聲起,有人徑直走進門來。薛蟠早已站起身滿臉堆笑。正要行禮,愣了。來人並非客戶,而是慶王世子。薛蟠臉上的笑容紋絲不動:“阿彌陀佛,慶二爺別來無恙。”
慶王世子盯著他皮笑肉不笑道:“薛東家好本事,從不放過賺錢的機會。”
“話雖然沒錯,不過——”薛蟠偏了偏腦袋,“貧僧總覺得慶二爺有別的意思?”
“明人麵前不說暗話。周子旦。”
薛蟠問道:“他是誰。”
慶王世子含笑不語。
薛蟠歎氣:“貧僧最煩就是你們這種看著別人光笑不說話的。您不能直接把此人的身份以淺顯易懂的句子說出來嗎?”
“師父不知道嗎?”
“不知道。”薛蟠道,“貧僧很不喜歡拐彎抹角。請慶二爺直接說。”
慶王世子冷笑道:“周淑妃的弟弟。”
“他怎麽了?”
“他回家了。”
“額,之前留宿青樓?”
慶王世子長歎:“師父,事到如今何須再裝?”
薛蟠拍額頭:“司徒施主,您從進門到現在已說不少話,直截了當有那麽難麽?”
後頭一位儒生輕聲道:“主子,晚生看這位師父確不知情。”
薛蟠忙朝儒生合十行禮:“這位施主您好。能否麻煩您介紹下這位周大爺?”
儒生看了慶王世子一眼,那位低哼一聲。儒生遂將周公子之事大略說了。薛蟠之前還麵無表情,聽到“培訓”二字,登時驚喜。待聽完連連拍巴掌:“這位同事叫什麽?在哪家鋪子做事?”
儒生道:“你們那位賬房先生,家裏並沒有一個堂弟。”薛蟠一愣。儒生沉著臉道,“他與周公子都在扯謊。”
薛蟠看看他看看慶王世子,想了半日:“沒有就沒有吧。反正也沒訛周家的錢。想來周公子之前的經曆不大好聽。”
儒生冷冷的道:“若是朝廷查下來——”
“朝廷不查貪墨錢糧、不查打劫兵餉、不查科舉舞弊,查這個作甚?”
儒生啞然。
偏薛蟠又說:“得給他提個醒,不能娶姓國姓的老婆。”
慶王世子眼珠子才剛轉兩圈,薛蟠搖鈴招夥計進來,吩咐取文房四寶。乃當著眾人的麵寫道:即刻飛鴿傳書進京,派人提醒周淑妃之弟周二爺,不可娶公主郡主。吹幹墨跡將之遞給隨身小廝,命送回家交予覺海師父。慶王世子一幹人等瞠目結舌。
小廝剛出門不一會子,儒生道:“那位是三爺。當中有一位二爺乃庶出。”
薛蟠忙拱手說“多謝提醒”。又寫下一張,改成三爺、還注明是嫡出的,又喊個人送走。
慶王世子慍怒道:“師父擅看星象,卻不知此人運道如何。”
薛蟠合十頌佛,正色道:“凡事為了人好的,運道不會差。司徒施主以為然否。”
慶王世子拂袖而去。
儒生遲疑片刻,沒跟出去。待旁人都走了,向薛蟠拱手道:“不明師父,晚生隻說一件事:兩年前的案子,確是解憂公子做的。”
薛蟠望天:“貧僧不瞎,看得出一個人是否背著人命。他身上沒有戾氣啊。”儒生愕然。“先生就沒想過,說不定真是你們搞錯了?並非現場親眼所見,你們哪來那麽大把握。”乃搖搖頭,領著手下人揚長而去。
那儒生立在原地發愣,忽然想到了什麽,臉色驟白驟灰、拔腿就跑。
薛蟠回到家中,門子笑嘻嘻說有客人來送東西,是畢大人跟前那位大叔。等了半日蟠大爺也不回來,人家又沒多少空閑,便走了。薛蟠以為仆人大叔幫畢得閑給自己送了什麽機密東西,快步跑回院子。
進屋一瞧,原來是給牛犢新做的衣服。為了不落下重男輕女的名頭,也替馬駒做了一件。摸摸衣服內層,有個小口袋。馬駒那件口袋是空的,牛犢那件裏頭有紙條。打開紙條,上頭隻有一個字:敬。
歐陽三郎二十五歲生日將近,這個想必是叔父替他取的大名。
薛蟠癟癟嘴:文字輩,賈敬還沒死呢。橫豎高貧僧一輩唄。乃將紙條放回。
次日法靜帶著兩件狗衣先去了柳家,讓馬駒先穿上;後去的棲霞寺菜園子。
歐陽三郎身上已經漸漸顯現出人類普遍的特點:隻對喜歡的事上心。菜地依然又寒磣又磕巴。他成日惦記習武、惦記擼狗、惦記學新鮮東西,對種菜什麽的勉強湊合。這會子正坐在田埂前畫素描。
前些日子薛家姑娘小爺來棲霞寺玩兒,特上田大力家串門子。聽說街坊歐陽三哥擅畫,薛寶琴支起素描板露了手速寫,歐陽很是欽佩。薛蟠遂多出份錢,讓自家那位來自英吉利國的西洋畫師也教他。順帶教英語,也把小裘大力一塊教。乃告訴田大力,為著稱呼方便,大家都叫西洋名兒。大力覺得新奇有趣,非但自己取了個西洋名字、還替柳劍雲也取了一個。幾個人相處時遂都互相稱呼西洋名了。薛蟠鬆了口氣:不用成日擔心那小天然呆沒事冒出句“歐陽三哥”。
歐陽三郎看見法靜過來,以為是來加課習武的,當即收起畫架子。法靜照例絮叨許久,才把新衣裳給了他:“喜歡牛犢的那位大叔做的。馬駒也有一件,方才已經穿上了。”
歐陽看這衣裳針腳好不齊整,還繡著牛犢的名字,連聲誇讚。乃拿起細看,隨即眉頭一動。狗的衣裳才多大?用手一捏便知道裏頭有東西。抬頭看法靜。
法靜道:“聽不明師侄說,再過不到一個月你就二十五了。”乃不管不顧合十念起了經。
歐陽心下納罕,取出小口袋裏的紙條,霎時呆若木雞。人尚未回過神來,臉上已淌滿了淚痕。法靜誦經的聲音略大幾分。許久,歐陽放聲大哭。
法靜跟仆人大叔還算熟悉,能告訴他的都告訴了。聽說二叔如今是錦衣衛千戶大人的心腹、那千戶還是權監侄子,歐陽又呆了一回。隻是眼下雲清老道姑還在金陵,他二人不可貿然相見。
法靜乃告訴道:“不明師侄欲安排人手替你辦正經戶籍,你想算在池州還是滄州。”
歐陽毫不遲疑道:“池州。”
此事遂定下了。
回到屋中,歐陽提起筆斟酌許久,寫下了一首七言絕句放於牛犢的衣裳口袋裏。法靜微笑道:明兒貧僧帶牛犢子去謝謝叔公贈衣。”聽到“叔公”二字,歐陽眼中又掉下淚來。
到了晚上,老鴇子使人到薛府送消息,老黑今兒沒去天上人間。薛蟠喜不自禁:“機會來得這麽快!”
此時老黑在堂前跪了許久,慶王世子一言不發。終還是那儒生輕輕咳嗽兩聲,慶王世子才慢悠悠的問道:“阿大,我素來覺得,你是我們家最忠心的奴才。”
老黑垂頭:“奴才忠心不二。”
慶王世子冷笑道:“是麽?我竟不知道你會不會寫那個‘忠’字。我且問你,兩年前孔家那件差事,當真是解憂做的?”
老黑一愣:“是。”
慶王世子看了眼儒生。儒生道:“大老爺,今兒不明師父說,解憂身上並無戾氣,必是沒背負人命的。他本來曆非凡、能見鬼神。從咱們頭一回跟他提起此事,他便篤定解憂不曾殺過人。還望大老爺給個實話。那事兒當真是解憂做的麽?”
他一麵說,老黑臉上一麵轉過數種神色,快得讓人看不清。聽罷儒生所言,他低頭想了半日道:“那差事確是解憂所做無疑,奴才當日便記下。世子,那個本是上頭命特意擇他做的,奴才豈能糊塗記錯?”
儒生笑了:“大老爺何曾記錯?確是上頭命他做的。隻不知他最後究竟下了手不曾。或是他隻在旁邊望風、另外有旁人幫他做了,也未可知。”
老黑神色一僵,幹笑道:“先生說笑了。當日那兒就隻有他一個人,壓根用不著望風。再說,那等事是肯幫他做啊。”
儒生淡然道:“大老爺跟他好了十來年,幫他做點子小差事本來無可厚非。”
“先生!”老黑立起眉眼厲聲道,“我看你是個讀書人,尊敬幾分,你莫含血噴人!說話要有證據,不可空口白牙的汙蔑!我何時曾替旁人做過差事?該誰做就誰做,半點由不得他們自己。解憂也沒什麽兩樣。”
儒生冷笑:“世子,隻怕晚生所慮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