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七章
那晚老黑從薛府離開, 天明後徑直去了薛家的一處酒樓應聘廚師學徒。大廚本來嫌棄他歲數大, 可負責招聘的管事說東家不許年齡歧視、不論如何得讓人家試試。一試之後, 大廚真香了,險些沒歡喜得給祖師爺燒香。遂留下。他情況這麽特殊, 掌櫃的當即上報。
當天下午薛先生又來了。薛蟠自然以為他是為著老黑之事, 遂預備好了一問三不知。待人進來, 見其麵如金紙, 便知不是為了老黑。二人對坐會子,薛先生開口。
原來他已經問到了表妹是怎麽死的。早先一直打聽小姑娘的閨名, 查無此人。今兒給一位嬤嬤看了畫像才知道, 表妹進府前便改了名字。她原名重了慶王側妃的名兒, 大約是因為這個改的。
小姑娘死得極簡單。她擅長刺繡,依照家中一副名畫仿品繡了幅繡品。進府後, 本想著拿去討好王妃、替自己撈得幾分好日子。麻煩就麻煩在表妹年紀太小, 早先又養在深閨, 故此全然不通世事。這東西本該偷偷藏起來、到了日子便送上去才是。偏她小孩兒心性,早早拿給小夥伴們看。霎時就讓管事嬤嬤瞄見、當閑話告訴給人聽。
世子的一位寵姬也擅刺繡,隻不得精神慢慢繡罷了。聽說有這麽幅東西,便讓表妹拿去給她瞧瞧。這位一看就喜歡上了。要拿幾兩銀子換表妹的、算作她自己所繡,還承諾來日得了賞賜也分她一份。表妹剛剛進府, 父親隻是個從七品的小官, 拿什麽跟人家爭?然她倒有幾分骨氣, 東西給了、錢沒要。可終究心下不忿, 回去見人就說。
王府後院, 有寵姬的就有寵姬的對頭。當晚便來了兩三位打探消息的大丫鬟。表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天真的以為人家會幫她討回公道。搶繡品的寵姬勃然大怒,命管事嬤嬤趁夜用以被褥悶死了表妹、隻說是暴斃。
慶王世子的寵愛並不長久。事兒過去五年,害死表妹的寵姬早已死了。
薛蟠聽罷微微皺眉:“薛施主覺得這裏頭有沒有問題。”
薛先生茫然:“我不得精神。早知道凶多吉少……”
“一個孩子,從懷胎十月養到十四五歲,總不能白白的沒了。好賴得弄清楚是怎麽沒的。”薛蟠正色道,“暴斃屬於病故,是最常見、最能見人的一種死法。你姨父為什麽要瞞著你?還讓他老婆背黑鍋。丟黑鍋給別人是要承擔一定心理愧疚感的,病故壓根沒有必要。真相怕沒這麽簡單,那位嬤嬤也隻知道些對外說辭。”
薛先生抬起頭。
“突破口還是在你姨父。那位‘寵姬’身邊的人縱然還活著,你一個幕僚實在不大方便去騷擾。”
薛先生咬牙:“隻因為一副繡品,就害了我妹子性命。”
“因為寵姬也怕死,而失寵就是死。”薛蟠戳他肺管子,“把妹子養得那麽幼稚,你們家也有責任。”
薛先生麵有悔色,許久拱手道:“借貴府文房四寶一用。”
薛蟠指了指窗邊長案:“請自便。”
薛先生鋪開紙筆寫了封信,吹幹墨跡疊好、從懷內取出個信封納之。乃交給薛蟠道:“明日有人來取。”
“阿彌陀佛。”薛蟠裝模作樣合十接下,沒問來人是誰。
薛先生告辭,臨走時含笑問了一聲:“師父頭一回見晚生時,果真覺得晚生眼熟?”
“是啊,咱們在別處見過沒?”
“沒有。”
薛蟠已知道明日來取信之人是誰了。他弟弟、杜翰林的幕僚小薛先生。
然而次日取信的那位並非小薛先生,乃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廝。門子大叔打量了他兩眼問道:“少爺貴姓?”
小廝笑嘻嘻道:“大叔,我哪兒是什麽少爺,我是先生跟前的小子叫小四。”
“行行,你是少爺你說了算。”門子大叔道,“小四少爺貴姓?”
小四癟癟嘴:“我一個書童,姓什麽哪兒要緊。”
門子大叔點頭:“明白了。不願意透露真實姓名的小四少爺,煩勞稍等,我這就進去通稟。”拿起腳就走。
門邊有兩個薛家的小子在玩兒,笑向小四道:“換衣裳不換鞋子。哪家小子穿厚底牛筋靴的。”
小四僵了一下,解釋道:“我們家主子大方,故此下人也穿得起好靴子。”
“那你為何不換件好衣裳?你身上這件非但是粗布的、還舊。”小四啞然。
等了半日,本以為就算見不到不明和尚也能見到他們家幕僚先生,誰知竟是門子大叔直拿著那封信出來交給他。小四有些喪氣,揣著信走了。他沒有抬頭看的習慣,不能看見房頂坐著兩個和尚。
看著其背影漸行漸遠,薛蟠盤算道:“小薛先生是杜家幕僚,杜家曾向榮國府提親、替四爺求娶賈迎春,被元春拒了。原來是他。長得還不錯。稍微小白了點,不過可以教導。喊他來的大概是杜萱,小薛先生陪同。前些天去套姨父話的應該就是小薛。”
法靜道:“你何時讓歐陽施主見他叔父。”
“啊?師叔,您這跳躍度也太大了。”
“天知道那位雲清道長何時走。她要一直不走呢?總不能這麽巴巴兒耗著。”
“太冒險了。”薛蟠皺眉,“現在這樣也能對付一陣子。”時不時通過牛犢的衣服口袋交換信息。
法靜歎道:“貧僧隻是瞧他二人可憐。”
“最可憐的時候已經過去了。”薛蟠站起身,立在屋頂伸了個懶腰,“冬天過去了,春天還會遠嗎?”
因立時給鬆江府發信鴿,問杜萱家可有親戚來。
黃昏時分鴿子飛回,說杜萱正嘀咕她弟弟怎麽還沒到呢。又說那邊近來閑事較多。
小馬知府和孫溧賴在鬆江不肯走。賈璉日常被四皇子和陶遠威抓去商議要緊事,平素都是師爺顧之明領他倆各處轉悠的。
顧之明也是舉人,且比小馬早了好幾科,還是尚未離任的揚州知府吳遜的連襟——郝家雖然倒了,如治國府之類外人並不知道他們已被滅門。終究是李太後的娘家,餘威尚存。更遑論顧七本為侯府少爺、身份並不比誰低,故此沒把馬知府當回事。遇上小馬沒閱曆、不通事務,毫不猶豫嘲諷技能全開。孫溧一直發愁小馬頂不住揚州那群豺狼虎豹,最愁他全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弱。既然顧師爺有心讓他弄清楚分量,當然樂得幫一把。這些日子,二人惡狠狠打擊小馬的自信。看得越多、小馬越發現自己諸事不能。
小馬真的迷上了杜萱,得空便往職校跑、伺機獻殷勤。杜萱什麽身份?被杜家和妙容道長知道夠他死八百回的。孫溧見這貨已糊塗了,生怕他惹禍,每回皆陪著來。杜萱起先隻視而不見。偏副校長顧玉有潔癖、最為厭惡小馬這種男人,行動便丟給他幾句刻薄話。顧玉經綸滿腹,慣於借典諷人,小馬聽不懂。孫溧聽著甚是有趣,興起時便幫小馬回敬她。二人鬥起嘴來異彩紛呈。杜萱抓緊時機偷偷辦些顧玉不同意的事,忽覺如此甚好,幹脆暗示小馬得空便來溜達。小馬愈發歡喜,跑得更勤。最後的結果就是,杜萱辦成了事、小馬得見美人、孫溧過了鬥嘴癮。獨顧玉每回皆氣得七竅生煙。
前幾日,一處規劃好的工業園區辦事員來報,遇上了小麻煩。某塊荒地之主姓王,不知從哪裏聯絡上了京城某王爺,忽然不賣了。這還不算完。他袖手四處閑溜達,尋到小山坡後頭還有塊小菜地。那邊的菜農早已賣了四周的地、另去別處新賣了田地。這一小塊隻兩丈見方,是他老嶽父種著玩兒的,老頭非要收割完今年最後一畦韭菜才肯走。這老王便飛快以兩倍的價錢搶先買了下來。顧之明聞之頭大如鬥。
若擱在前月,小馬肯定得說些外行話;如今他已學乖,看顧師爺發愁、事兒定然沒那麽簡單。半晌,還是沒忍住、小心翼翼道:“咱們假裝不買了,讓他以為沒的錢賺,自然會後悔。”果然挨了那兩位關愛弱智的眼神。他又訕訕的道,“不是有四皇子在嗎?”
顧之明苦笑:“這種比芝麻綠豆還小的事,去找四皇子?”乃站起身,“走吧,看看。”
三人一同來到待建的工業園區。這塊兒雖大,已大略豎起了標識牌。馬尞立在大標識牌前便已懵逼。
這工業園區的簡圖非常清晰,就是個棉紡織基地。最邊上是個碼頭,連通快速馬路,顯然是用來進貨出貨的。園區內次序規劃待建的有棉花加工廠、紡紗廠、紡織廠、印染廠、製衣廠、棉衣棉被廠,甚至還有汙水處理廠。每個工廠附近都有家屬住宅區、食堂、醫務所和幼兒園,整個大園區修建一所小學、一所中學、一所醫院和一處戲園子。還有一處房屋規劃上寫著“派出所巡防隊”幾個字。
小馬知府指問道:“這派出所是什麽?”
顧師爺道:“鬆江知府衙門派出捕快駐紮所的簡稱。這麽大的地方、這麽密集的人口,少不了有作奸犯科的。此處偏遠,遇事報官不容易,我們賈大人才特特設了這麽個所在。”
馬尞擊掌讚道:“還能免於他們天高皇帝遠、混成個山大王。賈璉那廝可謂天才!早先在京城半點沒看出來。”
孫溧也道:“我也沒看出來,那會子他可真像個二傻子。”
顧師爺微笑道:“人的天賦各不相同。賈大人早先無處施展天賦罷了。”鬼呢!事到如今,小顧早已知道賈璉的底細:都是人家不明和尚教的。那和尚倒老實,直言從數位先生處學來;賈璉可從來都任憑人家將這些當做他自己的功績誇讚。
孫溧因道:“小馬,你現在知道為何不能不買那兩小塊地了吧。”
馬尞咧咧嘴:“知道了知道了……何必戳穿。咱們起先沒簽什麽,協議麽?”
“簽了。”顧之明沒好氣道,“且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裏超過七成都是無主荒地,隻零星的幾塊小有人耕種。今兒鬧事的這位,地早先是他叔父的,因叔父過世才落到他頭上。他也不耕種,隻置之不理。官府給的價錢高出市價三成。”
“既簽了協議他為何反悔。”
“不說了人家找到了靠山。”
“他怎麽可能有王府靠山!無非是拉扯上哪位奴才罷了。”
顧之明歎氣:“通過奴才,可以拉扯上外八路的主子。這種事特別多。虧的四皇子本人就在鬆江,我們狐假虎威還容易些。”
孫溧胳膊肘捅了小馬一下:“還不明白?拚後台誰也拚不過賈璉,他後台是聖人老聖人。然他隻一個人、每日隻十二個時辰。別的事兒比這點子破事要緊得多,不得空管。八麵的小人都想伺機多撈幾個錢。顧師爺素日也不得閑管這個,今兒是為了讓你見識見識才來的。”
顧之明道:“平素這些都是下頭辦事員自己處置。咱們今兒過來,人家當然不敢不講道理;辦事員過來,他們就能狗仗人勢了。馬知府,你們揚州可比鬆江大得多、且遍地人精。單挑你不見得會輸,你有工夫跟他們車輪戰嗎?”
孫溧接口道:“你拉倒吧。他單挑也隻挑人家狗腿子,正主出來直接碾壓。”
馬尞捂臉:“你倆閉嘴。再說我都不敢去上任了。吳遜昨兒還派人來催呢,他趕著進京、讓我快些過去交接。”
顧孫二人登時滿臉憐憫看著他。半晌,顧之明拍拍他的肩膀轉身朝裏走,孫溧也拍拍他的肩膀跟上。馬尞咬牙切齒。
跑了半日的馬才來到老王的荒地。孫溧馬尞同時罵了聲髒話:此處蓬蒿滿地、不知荒了多久。因見沒人,又趕去他新買下的那塊小菜地。府衙的文吏正跟一個老人說話。那老頭六十來歲,手裏抓著草帽,腦袋快要昂上天了,顯見就是老王。
馬尞詫然:“這老頭看上去尋常得緊,為何就敢詐官府的錢?”
顧之明也詫然:“你都把錢字說出來了,還問為何?世上能比官府還強橫的不就是錢麽?”
文吏快步走過來。顧之明問道:“怎麽是你來了?”
那文吏道:“我怕他們說不清楚。這地我們早已買妥。”
“那他這是?”
“他買的是地裏的韭菜。地是咱們的,韭菜是他的。要地容易,先把韭菜買走。”文吏扯扯嘴角,“十兩銀子一棵。”
“咳咳咳……”馬尞憑空嗆著了。